第15章 醉夜
這番吵鬧一過,畫良之便成了個漏氣的牛皮鼓。
他認定了第二天潛王會找他來算帳,搞得一整晚心神不寧,夜不能寐,人也不年輕了,黑眼圈都快掉到嘴上。
畫良之頭上纏着繃帶,有氣無力蹲在指揮臺上,瞧着皇上分給潛王府這二百五十爛兵——
一個個要麽體胖腰肥,繞場跑三圈就癱,要麽就是瘦骨如柴,槍提不動,看着就鬧心。
還偏偏是整好二百五十個兵,跟罵人似的,這數說出去,都得讨市井人笑話。
老皇帝多半是故意的。
畫良之鬧心得要命,桂弘不來召他,他就覺得是刻意被人擱房檐上把心吊着,上不去下不來,懸着難受。
“我說。”
畫良之拿小旗指着個幹瘦肌黑,頭發糙亂的小兵,他看那兵試圖從武器架上往外拔大刀,努力老半天,累得四肢發抖,刀都還插在那裏,紋絲不動。
眼看別人都已經開始操練,他連個刀都還沒拔出來,小兵急得眼裏含淚不說,旁邊人還哧哧偷笑。
“死心眼呢?你選那個擱我也揮不起來,怎還就杠上了。偏要拔出來啊?拔出來砸死自己怎麽整,二百五十個兵成二百四十九,數聽着倒也舒服,得,拔吧。”
小瘦兵聽了可是個委屈,悻悻收了手,竟開始抹淚兒。
“大人……是小的蠢,小的無能,能別嫌棄小的,趕小的走嗎,小的會努力,努……”
“啧。”
畫良之心情不好,但又不能平白把氣撒自己兵身上,那不是個首領該有的素養。
他拿小旗啪啪敲了幾下指揮臺的欄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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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麽啊,誰要攆你走了?我一共就這麽二百五十個兵,可舍不得。努力,咱也得朝自己行得通的路上努力,你就生了這麽個弱小身子,想拔大刀不是不行,不就是打起仗來別人都沖到家門口了,你還在努力拔刀呢嘛。”
小兵在臺下仰着個頭,眼淚汪汪瞅着畫良之,帶着哭腔道:
“還望大人指點……诶!!!”
小兵話都沒完,就見畫良之擱指揮臺上,抽手甩了根軟槍出來。
镖頭隔着老遠,如風急急擦面而過,“汀”地一聲繞在把鹿角鈎上,巧勁一拽,那鈎便當啷一聲,落到小兵面前!
“拾起來吧,這個總歸拿得動。”
畫良之再把七煞伐杜甩盤回腰上,餘光瞥着看了眼那些在操練的兵。
很明顯,就這麽簡單一個花哨招式,大家夥看畫良之的眼神都變了。
畫良之早就習以為常,每次去個新地方,或是接管一批新護衛,他一個看着瘦得像姑娘似的頭領,在一幫糙漢中間,準沒幾個服氣的。
全都在背後嚼舌根,說他定是與什麽大人有茍且關系。
謠言起得厲害,也能離譜得比禁書都吓人。
畫良之早就明白這個人言可畏,百口難辯的道理,多說無用,武力解決。
小兵看得眼睛都直了,盯起地上鹿角鈎半天,到底破涕為笑地撿了起來,拿手上掂了掂,眉開眼笑道:“多謝大人!”
畫良之負手而立,端得是個首領作風,問:
“你叫什麽名字。”
“嘿嘿,小的柴東西,大人叫小的東西就成!”
“呵,還真是個東西。”畫良之沒繃住,笑了出來。
“多大了?”
“回大人,十六!當家了!”
柴東西笑得開心,根本就還是個孩子樣。
到了第三天,還是個風平浪靜,萬事安寧。
桂弘自那以後,再就沒喚過他。
畫良之在王府裏頭窩得鬧心,閑來無事,自己策馬跑去了皇城裏頭,找人喝酒。
季春風風塵仆仆策馬停在酒莊門口的時候,禁衛一幫兄弟坐在二層雅間裏,全都聽得見他那匹烈馬甩鼻子的聲,店外停馬的小二拉都拉不住。
“畫良之,你那腦袋怎麽了!”
季春風才從操場下來,官服來不及脫是一回事,度厄那麽長一柄槍也被他攥在手裏。
酒莊掌櫃還以為自己犯了事,季春風前腳剛踏進來,人就已經跪在他腳底下了。
“不是,哥們兒,別再拎着你那槍出來吓人了行嗎。”秦昌浩杯酒下肚,爽快直言。
畫良之摸摸腦袋,說:
“叫驢踢了。”
“潛王府還養驢?”季春風錯愕驚呼:
“那瘋子派你去養驢了?不至于吧,你可是陛下欽派的指揮使,諒瘋狗膽子再大,也不能違抗皇命啊!咱堂堂翊衛大人,去給他看院護衛都是大材小用,他敢……敢這麽對你!”
季春風義憤填膺,氣得打轉,可勁往椅子上一坐,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忿忿不平道:
“不行,良之,咱不能叫你受這委屈。你等着,待我回去就參他一本!”
“诶別!”畫良之知道季春風人好打抱不平,趕緊止了他這沖動,道:
“養驢不至于,人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別問了。”
項穆清抱懷在旁邊觀望了半天,才眯起雙好看的桃花眼,笑道:
“良之,挨欺負了吧。伺候個瘋子,難為你。”
畫良之不願意聊這些,馬馬虎虎應付道:“就是架子上東西掉下來砸了腦袋,我沒事,倒是王爺……”
“瘋子怎麽了?”一群大男人八卦得很,連提問都是一齊。
畫良之借着些許酒氣,悄聲說:
“……我給了他一巴掌。”
“啊?!”
季春風坐不住了,椅子還沒熱乎,人先跳了起來。
“你打他?畫良之,你幾個腦袋啊你!”
詹勃業這會兒拎了兩大壇酒重重砸在桌子上,過來的時候,正聽了個清楚,前仰後合哈哈狂笑,道:
“小之之,出息了啊?王爺你都敢打!”
“是他瘋,罵我罵得厲害,什麽難聽的詞都能敲在腦袋上!我那不是一時忍不過……算了,要殺要剮随他,反正是我畫良之欠他的。”
畫良之說這話的時候惆悵得很,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得到他什麽表情。
不過得虧自己一直是以面具示人,前日被瘋牛踹一臉鼻青臉腫都還沒消透,叫這幾個弟兄看了,嘲笑是一說,他們還真就能聯名把潛王參得體無完膚。
“笑話,就你?你能欠他個什麽東西,家徒四壁的守財奴,王爺眼都入不進去,還欠他?”
詹勃業調侃冷嘲,他說這話也是關心,怎麽到了耳朵裏聽着就是惹人窩火。畫良之只嘆一口氣,道:
“不瞞各位,我……還真就欠他一條命。”
項穆清漠然從椅子上座直,沒說話,目向酒盞,卻是意味深長一挑眉。
“潛王十歲那年,我們的住所,起過一場大火。”
畫良之杯酒入肚,暖得腸胃氤氲,紅燭的半明半暗間,他終是玩心剖肺,憶起鮮血淋漓的陳年往事。
“我那時候睡偏房,聞見火聲跑過去的時候……他住那屋的火已經竄上大梁了。他在裏頭喊我救他,我怕房子塌,又想起側屋裏頭還有個人在,正趕側屋火勢還行。我當是想的就是先救好救的,回頭大不了再跑進去跟他死一塊兒呢,咱仨總得活一個,便當着他的面……拐了彎。”
……
畫良之回府的時候,已是個伶仃大醉。
他其實也沒喝幾杯,就是酒量太差,腳步發虛的走不了直線,潛王府又是個阡陌縱橫,他入府沒幾日,迷迷糊糊找不到路,轉轉悠悠,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
反正停下步子的時候。
面前已是一片大池塘,蓮花茂密,裏頭游的胖頭錦鯉,看着就貴。
還有個穿玄衣,紮網巾的男人立在池塘邊上喂魚,身邊沒帶侍從。
畫良之一擡頭,看這高出自己整兩頭的男人,就知道是誰了。
“呦,王爺,巧啊?”
畫良之這一聲酒氣熏繞,沒規沒矩,自是引得桂弘不高興。
再說獨自賞景透風,突然沖出來個醉鬼搗亂,誰能樂意。
“畫大人,本王可沒記得自己請過您——”
“诶?今兒個不瘋啦?”
畫良之把個驚異的音拽得極高,他醉得不分東西,咯咯咯地傻笑着打着擺,晃悠悠靠到桂弘旁邊,一身酒氣全都鑽進桂弘鼻子裏。
畫良之笑得犯賤,得虧是帶着面具,桂弘只覺厭惡,倒也不至于真給人一巴掌。
可畫良之不依不饒,歪扭着纏着人,道:
“不瘋就好,不瘋你就還是哥的好阿東……哥去給你摘地瓜啊?吃不吃,咱挖個坑,生火,給他悶起來,可香!”
桂弘被他擠得煩,低吼道:“不吃!”
“嘿,看你就是膽兒小,怎麽,怕被人抓啊?你哥我腿腳靈活呢,說跑就跑,倒是你……笨,跑不掉,就會喊我救你。”
【——“良之哥!!!”
——“救我!!!”
——“別走啊……求你,別走啊,救我!!!我好疼啊……哥!!!”】
桂弘腦子裏赫然閃一道刺痛,鑽心刺骨,逼得他悶哼出聲,惱氣惹出瘋意上湧。
“畫良之,我要你這虛情假意做什麽!滾!”
桂弘突然咆哮,直接将畫良之一掌推進池塘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