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瘋皇子
畫良之掀袍,跪到地上。
耳邊傳來一陣頻率焦雜的衣料磨蹭聲,又躁又怪,不禁微微翻眼想看個究竟——
不敢擡頭,只看得清眼前的桂弘打一雙赤腳,綁着玄褲,無意識在抖腿。
“嗯嗯嗯嗯,都出去出去。”
桂弘滿身酒氣,口中囫囵,把屋裏人全打發掉,就只剩下畫良之跟自己。
他高坐在上,觑目盯起跪在自己腳下的人,腿颠得焦心。
“殿下,今後潛王府護衛滋事,皆由臣來安排領率。臣既領皇恩,定會為殿下盡忠盡力,肝膽塗地。”
畫良之慷慨陳詞,堅定有力。
“嗯嗯嗯嗯嗯。”
抖腿聲還是不斷。
“殿下若有何吩咐,盡管招呼臣便是。”
“好好好好好。”
抖腿聲急了幾分。
畫良之對他這反應很是奇怪,但聽桂弘現在對自己好像沒什麽意見,也沒火氣,便試探着往前跪挪幾寸,提一嘴道:
“殿下,臣進來的時候看到數十美人提燈,倒不是質疑殿下愛好,不過還是白日,這些個姑娘沒得休息,多少有些不合情誼。殿下不如,白日便撤下她們放了休息……”
“好好好,撤,撤,撤,都撤。”
Advertisement
唰唰唰的聲音還是不絕于耳。
畫良之跪在地上,愣了神。
潛王他非但不怪罪自己,怎還如此言聽計從?
他把手緩緩撐起,将跪着的身子直起幾分,正欲擡頭。
忽聞沙沙磨響聲戛然而止,一下僵了動作。
“我說,良之哥啊。”
桂弘喃聲開口,如此喚他。畫良之登時駭然擡首,滿目驚恐!
或許是帶着酒氣微醉吧,桂弘這麽大一個男人,此刻的聲音竟是帶了幾分孩童的讨嬌氣。
卻直是讓他跌落萬丈,遁入二十年前,往他身上蹭着大鼻涕的埋汰孩子。
畫良之那時候打心底裏的,煩死他了。
不聽話,體質差,傻了吧唧,又跟雞崽子似的,特粘人。
不省心不說,還耽誤他偷偷習武。
于是他成天對這小孩又打又罵,就沒給過他什麽好臉色。
好在這孩子不記仇,怎罵都是憨然傻笑,死皮賴臉纏着自己不放。
那時候自己脾氣也差,一說話……滿嘴噴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座的人一震狂笑,把他從思緒萬千中拉扯出來。
這摻了嘲諷、鄙夷的瘋笑,笑得畫良之背後僵直,汗毛倒豎!
“畫良之,我還以為你這個沒良心的賤種,早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呢,看你這反省,倒是還記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桂弘撐在躺椅上,探出大半個身子,把自己往這驚恐伏在自己腳下的人身邊湊近幾分,再是揮手,一巴掌扇在畫良之的面具上!
畫良之觸不及防,被他打得踉跄一歪,隔着面具震得頭疼,也立馬咬牙跪了回來。
是為魚肉,談何抵抗。
桂弘見着他這般卑微屈膝,更是火上心頭,龇牙惡聲到:
“摘了吧?看着怪惡心。你我之間,還有什麽可藏的?”
畫良之額頭觸地,把拳捏得緊,道:
“殿下,不可。”
“良之哥,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桂弘笑得愈發狂妄,卻将牙咬更恨,一字一句,全都在剜畫良之的心。
“以前,我想要什麽,你不是都能替我取來?你不是寵我,無論是我怎麽都打不到的兔子,被人看得緊的地裏的薯……”
“臣,現在也可以。”畫良之緩慢起腰,跪得腰背筆直,不假思索道:
“殿下想要什麽,臣既是殿下之人,亦可以拼了性命為殿下取。”
“那我要你摘了假面!”桂弘将聲音拉高,幾乎是個勃然大怒的氣勢,喊:
“為什麽說不!還要本王親手給你摘嗎!畫良之,這裏可不是皇宮,再沒人提得聖旨,救得了你!”
畫良之駭然被他喊醒,眼神一冷,愕地對上那瘋子猩紅的眼睑。
不一樣了。
和小時候不一樣了。
踏進潛王府那一刻起,他就該成了這暴虐瘋子的,玩物。
談何君臣,談何忠良。
桂弘說得對,沒人救得了他,他無可奈何。
就算他現在一劍殺了自己。
這裏都沒人說得半個不字。
畫良之跪在地上,打了個刺骨的寒噤。
而後緩慢一手繞到腦後,一手拖着下巴,解開妖狐金面的束繩。
再遏住滿心惡心,與桂弘擡眼對視時,一張臉分明淩然不屈,可那雙美目還是震懾心扉,令人化水。
“殿下,還有什麽吩咐。”他的聲音沒有半分情緒。
“呵……”
桂弘冷哼一聲,或許是酒醉染紅的眼眶,使他看起來更像個無藥可治的惡鬼。
“真聽話啊……”他一抹冷笑笑得猙獰,忽将手中盤玩的核桃重重砸向地面,核桃殼破碎亂濺,再赤腳幾步踱到畫良之面前,掐住下巴逼他盯緊自己!
畫良之不敢反抗,桂弘力氣大,他是知道這孩子天生神力,只聽自己下颌咯咯磨響,瞳孔中逐漸漫上恐懼。
“果然,下賤胚子,恃強淩弱的狗東西!”桂弘一把薅起畫良之衣領,甩手便把他砸了出去!
畫良之措手不及撞在身後木架上,被青銅擺件砸了一身,連嗚咽都來不及,腹部傷口扯疼得厲害,被砸到的頭頂傳來一陣暖熱——
血汩汩順頭頂淌下,迷了半只眼。
畫良之還是咬唇忍痛,爬起來,把無用的自尊全都打爛了,吞進肚子裏似的,重新跪下。
“殿下,臣知道您恨我。”
畫良之捏緊膝上衣襟,揉成一坨,抓得亂如心麻。
“只求您……能勉強尊重臣一……”
“我恨你?”桂弘大笑嘲諷,看他流血時閃過的半分猶疑,也被他再次跪下的動作澆得風吹雲散,只“呸”一聲罵道:
“還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值得我恨?!”
桂弘随手抓起桌上崖石硯臺,當頭掄過去!
畫良之赫地閉眼。
那一場大火。
确實……把孩子燒死在裏頭了吧。
“阿東。”
畫良之捏着衣襟的手發抖,兩眼緊閉,費盡全力,才擠出這兩字來。
不過等了半晌,也沒什麽頭破血流的盾擊與劇痛傳來,反倒是全然靜止了。
他拼命忍着恐懼,心寒,生畏,再去揚頭,看向桂弘的眼睛。
他甚至覺得那雙眼是泛着紅光,色如惡鬼,誓要将他生剝吞骨。
“對不起……”
桂弘手中石硯驟然止在一半,戛然的風拍在臉上,畫良之都覺得痛。
心裏絞得好難受。
耳邊一聲玉碎噼啪,是桂弘憤憤把石硯摔在白玉壺上的聲音。
“你對不起我什麽。”桂弘納着怒氣在喉低,嘶聲咆哮時像只亂性的野獸。
“你哪有對不起我過,那是你的自由。選得好啊,哥,我倒要謝謝你,若不是你那時候……沒選我,放我去死,我還不至于死了心偏要走,還未必過得上這榮華富貴,衣食無憂的日子!”
畫良之惶然生顫,戰栗道:“不是……不是,是哥欠你,哥會還,你給哥機會……我,我定……”
“我不!要!你!還!!!”
桂弘像只被流矢刺中,暴走的獸,在這屋裏繞着地上跪着的人,邊罵邊走,一邊手氣袖落撥倒所有觸及的東西,碎瓷一地,他又赤着腳,走這麽幾圈下來。
地上斑斑全是血跡。
“你還不起,還不起,還不起!!!”
可桂弘還跟毫無察覺似的瘋狂尖叫,怒吼,奮力搓揉自己的臉,再使勁扯着頭發狂笑!
披頭散發,混着怪叫尖笑,一圈圈,一遍遍反複赤腳踩着碎瓷過去,真是完完全全的失心瘋!
甚是比那日在潛興宮,他醉酒不省,威逼自己時的模樣,還要恐怖上百倍的毛骨悚然。
畫良之被他吓得手足無措,跪縮在中間,左眼被血糊得朦胧。
在血色跟血氣中,到底跪不住,坐到地上。
“阿東……阿東!別走了!停下!”
畫良之心顫得跟被人從中撕開似的疼,已經說不出來是害怕,還是心疼。
眼前這個瘋子,怎會是自己親手帶過的那個……
那個成天跟在自己後邊,連兔子都不敢抓,一只飛蟲也能吓得亂蹦的小孩!
畫良之試圖撲着去抓他的腳,奈何桂弘失控下就像頭亂撞的瘋牛,根本攔不住。
血跡越拖越長,畫良之去摟他的腿,想絆倒他,可牛卻把畫良之蹬得鼻青臉腫不說,還瞪目眦裂地看着他!
大門被撞開,謝寧帶着一大波侍衛直沖進來撲向桂弘。
畫良之見這群人早已是見怪不怪,異常熟練的烏泱上去把他們王爺撲倒,拿軟墊墊在房柱上,再用塗了蜜的軟繩把發瘋的野牛手腳拴死,不顧桂弘嘶喊,破口大罵,捆綁了個結實!
他慌張抓起面具,重新往臉上戴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吓得手抖到連面具都扶不上臉。
只好用另一只使勁捏扶着推面具的手,才勉強算是将就戴上。
“畫大人,受驚了。”
謝寧又是深深一拜,冷靜道:
“王爺瘋病重,若是犯了病,不這樣拴着,他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都是輕,重的時候……他當真是會咬人,吃人的。畫大人莫怪,奴才這就叫人去給大人包紮傷口,還請大人速速出去!”
謝寧說完,又對着後邊的侍女喊道:“愣着幹嘛,還不快收拾了!”
畫良之根本不敢反駁,簡直就是手腳并用的往外逃!
桂弘的咆哮聲實在太大,大到每一聲幾乎都是敲入骨髓般,叫他神智恍惚,上不來氣,窒息似的扒在門框上,大口喘着粗氣。
“我沒讓你走……我讓你走了嗎!畫良之!本王許你走了嗎!給我回來……回來!你他媽的賤人,卑鄙,無恥,爛貨!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