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虎口
畫良之跪着領完禦命,半老天都沒能從地上爬得起來。
“看畫大人身子好得差不多了,三日後就去領任吧?”
內侍吉桃公公跟看熱鬧似的,笑得像個犯臭的花兒。
畫良之沒應聲,待來人都走得沒影了,還跪在原地。
不知道是疼,站不起來,還是說——
“大人……”
明安心疼地小心喊了一聲,畫良之也沒搭理。
詹勃業和秦昌浩坐在屋裏頭喝茶,聖旨他倆聽得清楚,吉桃那小公公沒別的能耐,就是嗓門大,穿透力強。
他倆借開條縫的門,看畫良之孤零零一個小身板跪在那,跟天塌了似的,鋪天蓋地全砸在他那對兒瘦弱的肩膀頭上。
“我說老爹,要不,我還是去打個棺材吧。”
秦昌浩偷了盒裏一塊糕,吞了後嘟囔道:
“咱趁現在,看看他府上有什麽貴重東西,提前搶了,拿走吧。”
詹勃業看着秦昌浩偷他糕,也沒說啥,自己順便也吃了塊兒,說:
“就是這家兒家徒四壁,吝啬鬼,什麽值錢的都沒有。”
畫良之知道自己難逃其責,大宴上,自己負責巡查的地兒出了那麽大事,找什麽理由說辭都沒用,革職查辦都是輕的。
萬萬沒想到,革職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竟要被調到潛王府,任他潛王府的護衛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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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王府是個什麽地方,是桂弘被驅逐出宮後,單設的獨立王府。形同虛設,皇上連片領地都沒賜給他。
說白了就是給三皇子設個大院,軟禁。
而自己,就是那個替皇上監視他的眼。
或者,換而言之。
他被皇上賞給桂弘了。
他是什麽,他不過皇帝身邊一條狗。皇帝兒子喜歡,想要,給了就是。
還能當雙眼睛使,何樂而不為?
畫良之肩膀随長嘆一落。
命運弄人,兜兜轉轉十六年,竟然轉了回去。
以前窮,沒錢,被迫給人帶孩子,才能混個躲雨的檐,混口飯吃,順便偷偷習武。
現在做了大官,出息了,有錢了。
還得他娘的得伺候那孩子!
隔天,潛王府的老內侍謝寧便找來畫良之府上,四處瞧了一圈,沒看見幾個家眷,才算松了口氣。
“謝公公,你這口氣松的我有點緊張。”
畫良之站在後頭,灼灼盯着他,把七煞伐杜都握緊了。
“老奴來傳潛王殿下的意思。”謝寧笑得有些牽強抱歉,臉上褶子疊得能夾死十只蚊子。
畫良之曾經想過,或許謝公公沒那麽大年紀,不過是跟着三皇子,操心操的。
“畢竟護衛是全天的責任,殿下是想讓您,搬過去住。若是大人家眷多了,不方便。”
“什………!”
畫良之大驚失色。
“不過畫大人金屋藏嬌,若是就這一位,一齊搬過去也可以。潛王府夠大,下人住的地方,還是綽綽有餘的。”謝寧偏頭,看向站在畫良之身後的明安。
“不可能!”畫良之吓得人都毛了,直接不顧禮數,大聲喊道:“我可以去,明安絕對不可能!”
謝寧被他這反應弄得莫名其妙,老宦官理解不了,便奇怪問:
“可她是您的侍女,大人總得要個人照顧吧?”
“沒、沒有也行!”
入夜,明安再端水藥來給畫良之換紗布的時候,掀開傷口看着還沒完全愈合的刀口。
畫良之雖長得瘦小,其實身上才不缺肉。他不過生來骨架子比常人小,習武之人,身材怎說都是不差的。
外加其使的是敏捷鬼宗的路數,衣衫下,藏得可都是緊繃的精健。
明安向來照顧得周全,他低頭看着美人十指輕盈,生怕把自己再弄痛。怔然看了許久。
忽然覆手上去,握了她的手。
“我自己來吧。”
畫良之只有在明安面前才摘得面具,毫無保留,說是侍女,更像家人。
明安心裏清楚,哪個來畫府上的人不說他金屋藏嬌。殊不知這府上真正漂亮的人,不是她呢。
她大抵猜得到自家主子為何總以面具示人,畫良之不喜歡自己這張臉。
甚至于厭惡。
他一個男兒身,生得漂亮,确不是什麽好事。
是禁軍将領,他要服衆,還不能叫敵方輕視,于是這張臉便成了他最大的絆腳石。
畫良之這一握,把她握得心抖。
“大人!”
明安含淚喚道。
“明安願意跟大人一起去。”
“你留這兒。”
畫良之語氣沒半分商量的意思,強硬道:“宅府我沒賣的準備,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就在這兒,給我看着院。”
畫良之拿着棉布往傷口上塗藥。這不試不知道,原來明安手下這麽穩的,他才用了半點力,就疼得擰眉厲害。
“大人,既然如此,當初何必花那麽大一筆銀子贖我回來!您多守財如命的人……”
明安話剛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過激,慌忙停了嘴,卻無聲哭得更厲害。
畫良之是個守財如命的人沒錯,他月俸不少,全都細存起來不花,跟留着給自己買棺材似的。
好吃的不吃,連這禁軍翊衛畫府都小得可憐,正經庭院都沒有。
他不在乎這個,他穿一身繡金紋銀的官服,頭上卻帶着兩文錢一個的木發箍。
可他面具偏要用黃金打,家裏侍女也是最漂亮的。
後來禁軍兄弟們嘲笑自己沒品味,說他定肯為一鬥米折腰。
他承認,也确實,自己小氣又吝啬,連酒都撿最便宜的喝。
但他把明安養得可好,成天下了工,往家回時總會帶些新鮮小玩意。
什麽玉石的簪子,波斯來的琉璃鏡,絲綢的發繩,鑲鲛珠的香囊,精繡團扇,飄香香蜜……
名門家小姐有的東西,明安都有。
以至于不少第一次來畫府的人,見着明安都喊夫人。
衆人皆以為畫良之面相醜惡,與美人夜夜笙歌,殊不知。
明安入府三年,他碰都沒碰過。
“……”
畫良之被她問哽了言,他知道明安這些話憋了多年不說,這次說出口,是怕再也沒機會說了。
“她那兒,和你一樣,眼下也有顆痣。”
畫良之擡手,指向明安的臉。他一雙鳳眼不動也含情,看得明安更是神慌。
“誰……?”
“畫安之,我妹妹。”
畫良之從明安身上轉開眼,幽然一笑。
“雙生胞妹。”
明安一愣,哽咽道:“沒聽您提起過,那她現在……”
“她死了。在我們六歲那年。”
畫良之寡淡無味的說着往事,語氣中甚至添了幾分釋然。
他的神色雖然只是略微暗淡,看似無所謂,卻不知自己手下的動作,愈發出神的,反複在同一個位置擦拭。
“這……怎麽會?”明安愕然。
“病了,生了場大病。”畫良之道。還不忘補上一句:“窮病。”
畫良之把手裏棉布放下,是意識到自己略微有些恍惚。他一個天生好強的性子,就算是這時候。
也不願陷入悵然。
于是微微一笑,仰起臉,同跟明安說道:
“她那病本不是無藥可治,不過藥太貴,何況每日都要吃,我娘買不起。我才六歲,出去賺不到錢,就算是挨家挨戶的讨,也不夠。無可奈何,有一日我看她哭着喊疼,心裏難受得厲害,咬牙跑出去偷了錢,被人抓住狠狠揍了一頓,揍得爽了,才賞了那麽塊小碎銀叫我滾蛋。等我瘸着腿樂着,捏着抵我妹三日的命錢跑回家時,明安,你猜我看見了什麽?”
畫良之說這話的時候是笑着的,狐目微曲,本就自然上揚的嘴角卷得更翹,笑如玉鈎純粹,卻把明安笑得心裏陰寒,抽着疼得厲害。
“她……”
“沒有,那日還沒死呢。”畫良之看出她的顧慮,擺手哈哈笑出聲來,說:
“我是瞧見我娘讓我妹靠坐在榻上,她跪在我妹面前,給我妹磕了好幾個響頭。”
明安雙目驚惶,啞然失語!
畫良之像論旁人事一般,輕描淡寫道:“她讓我妹原諒她,她實在沒了法子,為娘的窮,不配做娘,不該讓你來這人間受趟罪的,是娘該死呢,叫她別怕,娘馬上會過去陪她。”
“大人……”
明安眼淚都止了,甚至連聲抽噎都不敢發出。
“明安,你正好比我小六歲。你可知道嗎,我見你第一面,就覺着你是她,就覺着老天輪回讓她回來見我,再給了我個疼她的機會,所以哥……”
畫良之低頭讪笑,盯着傷口發呆,不知是笑自己傻,還是癫。
“哥現在當了大官,有錢了,出息了,咱們安之,再也不用疼了,能過一輩子好日子了。所以明安……潛王府是個什麽地方,三殿下是個什麽樣的瘋子,你知道的,我不能送你入虎口,我畫良之這輩子——”
“再不做讓自己委屈,後悔的事。”
他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擲地有聲。
“所以你就給我留在這,替我看家,也給我留個回得了的家。”
潛王府離京不遠,車馬半日就到。
這兒從外邊看,真是徒有虛表的大得誇張,銜珠的碩大石獅立在門外,過分的莊嚴襯得府門冷清,周遭都是荒地,風卷殘葉,拍打着黑鐵大門。
這般荒蕪與王府的鎏金門牌比起來,确實有些格格不入了。
潛王分明什麽權責都不行,領地也沒有,卻還住得這麽大的宅府——
果然皇子就是皇子,人性爛到泥裏,他還能高高在上,恣睢得意。
畫良之傷未痊愈,不能騎馬颠簸,是駕着馬車到的。
他的行李少得可憐,就一兩個小包裹,可給烏泱泱聚過來,提袖子準備搬東西的小厮尴尬夠嗆。
謝公公緊着喚人退下,畢恭畢敬把兩臂舉過頭頂,拜道:
“潛王殿下等您過去呢。”
畫良之踏出馬車,待車夫将腳蹬擺好,把臉上妖狐假面一扶,才穩當踩着下去。
潛王府裏的路蜿蜒曲折的厲害,一眼名貴的奇木假山不說,最讓畫良之生寒的,還是這兒到處都有美人提燈,成擺設似的立在兩邊。
分明還是白日,燈油未點,美人卻是立得正,一個個細目微垂,青綠大袖半遮半掩,不看來人為誰,也不曾行禮問好。
如此驕奢縱性,向來禮節為上,端莊高尚的皇宮裏,定是搞不了的。
三皇子此番被逐出宮,怕是還真遂了這瘋子的願,沒了宮裏頭的規矩,自己成了規矩,可便真是恣意妄為了。
一行人走了半天,才到地方。畫良之低頭跨進門檻,迎面便是個面頰紅腫,被賞了巴掌的丫鬟淚眼盈盈跑了出來。
“殿下,人到啦?”
謝寧習以為常看着丫鬟跑出去,單極為小心的輕喚一聲。
畫良之随他擡頭,看到面前一張諾大的雕花紅木躺椅上,斜躺着個人。
這躺椅着實寬大,桂弘的身量高,腿極長,也不耽誤全都放得進去。
屋裏酒氣濃得厲害,像是泡了幾年的酒窖,燒着上好沉香都蓋不掉。
畫良之見地上滾得都是酒壇,桂弘身上杖刑的傷約麽也是沒好透,身子下面墊的都是好幾層軟獸皮。
那怎麽還喝這麽多酒!
畫良之不敢說話,就瞪着酒壇,給老宦官使勁使着眼色。
謝寧看得懂,老頭努嘴一撇,端肩的動作就是無聲在告訴他,老奴也管不了呦。
桂弘聽見聲,略微動了動身子,把兩腿搭在地上,身子還靠在榻上。
邊上一個看着也就十五六歲模樣的小侍女,趕緊拎着靴子給他擺在腳下,大抵是動作草了些,靴子刮到桂弘小腿,被他把靴子一腳踹飛。
畫良之一閃頭,靴子蹭着耳邊飛過。
小侍女吓得渾身打顫,叼着嘴唇,強忍淚退回一邊去。
他沒敢再擡頭直視皇子,忙不疊地整衣下跪。
“臣王府護衛指揮使畫良之,拜見潛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