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忠犬
“項大人,動手了。”
靳儀圖凝目落于項穆清不斷滴血的手背上,手裏按着腰間劍柄,冷道。
“是個男人,不是妖也不是鬼。蒙面,看不清楚。”項穆清未應其言,只是自顧與衆人道:
“我不擅近戰,打不過,讓他跑了。”
“死屍為何人?”
季春風改成拖屍似的拖着的畫良之,站門口發問。屋內血腥味太重,沒人再願踏前一步。
“刑部都令使,鄭文統,腰牌在這兒。”項穆清毫不避諱地從血泊裏掏出塊浸血的官牌,頓了頓又道:
“從八品,小官。”
“那犯不上插手。趕緊起來走吧,趁外人瞧見之前!”季春風手裏拖着一個,既得擔心面前這個。
又要瞥靳儀圖臉色。
“從八品也是官,也是條人命。”項穆清不滿壓低聲音,道:
“況且這是姑獲作祟,既然被我撞到,怎可視而不見。”
“媽的,兔崽子!喊你起來,聾了嗎!”詹勃業再是忍不下去,直要去薅項穆清領子。
項穆清起身去擋,後邊秦昌浩跟季春風眼疾手快,拉牛似的扯起老爹,試圖勸架。
除了被丢在門口大淌口水,呼呼大睡的畫良之外,禁衛這六個首領,說好的來交流感情,結果全都在個死了人的門口打成一團。
便連身後一群驚叫人聲噤了都沒注意得到,聽一聲尖脆輕咳才回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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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衛大人們,可是閑情逸致,好心情吶。”
早癱在地上的老鸨前邊,不知何時起站了個眉目藩白的老宦官,身着緋紅窄袖袍杉,領口袖口填一軟碎黑絨攏着,頭頂惠文大冠,還綴了個紫貂尾吊在腦後擺。
“曹公公?”季春風先愕然做了聲:“您怎在得這俏春樓……?”
曹亭廊把手揣在手籠裏,九月的天沒覺着多涼,他倒是捂得嚴實。身後小宦才伸手摘了他大氅,看似進來沒多久。
曹亭廊雖是個四品內侍,官職比不得這些個禁衛大人,但卻是貼皇上身邊的紅人,連宰輔都知道禮讓三分,看些眼色的角兒。
況且身上功夫也是大昭得數一數二的高手。
這會曹亭廊目光明厲側臉往屋裏瞥,幾人都覺得背後生寒。
詹勃業冷不丁挪了牆似的身子,試圖把犯了律的項穆清擋在裏頭。
曹亭廊不動聲色地悠步過去,直接眼都不眨地跨了從門框邊滑下來,橫躺在道中間的畫良之,與詹勃業比肩靠着。
就算是比這牛似的人窄矮上幾個。
也毫不介意地笑道:“詹大人,不妨讓個路?”
“死了個八品芝麻官,不勞內侍大人操心。喊大理寺的人過來就是,咱兄弟幾個也就是看個熱鬧。”詹勃業沒好氣道。
“看熱鬧,看得一身血。”曹亭廊笑意讪然,是早瞧見了屋裏項穆清,正踩在血裏,陰着張臉。
詹勃業一介粗人,看得曹亭廊這幅城府幽深難辨心思的臉就惡心,拉着張臉沒什麽好眼色。
然曹亭廊是個聰明人,知道禁衛的規矩,都是陛下的人何必翻臉,便和善一笑,往後退出半步說:
“那就祝諸位大人玩得開心,不過屋裏這死人,下官還是要查的。煩請詹大人讓……”
“草!靳儀圖!!!”
曹亭廊話音未落,一旁無聲觀望的靳儀圖竟在此間電閃似的抽劍出鞘,快如鬼魅無影,架到項穆清頸上!
靳儀圖腰佩長短雙劍,長劍綴血玉以壓煞氣,有傳其為十九生人入爐魂,得鑄鬼劍,名曰‘泰煞諒’,短劍十寸刻紋詭異,溝壑浸毒見血封喉,名曰‘纣絕陰’。
無人可知這殘酷鑄劍法為真為假,只知靳儀圖為人狠戾森寒,劍法游走泛如鬼影,常伴君身,輕易不出劍。
出了便是絕命的狠。
項穆清自己都沒吱聲,秦昌浩先一嗓子罵了出來。
靳儀圖卻是翻起劍刃,逼項穆清動彈不得,再嗓音陰沉,低聲質問說:
“禁衛責令,無皇命不得擅自出手。項大人妄行捕兇,我等同內侍大人皆得見證,你可服罪。”
項穆清微微楞神,轉即啞笑出聲。
“狗儀圖。”
項穆清彎目帶笑,低語與他。
好一條陛下忠犬。
“靳儀圖,你他娘的!”詹勃業喊狠惡罵一聲,還不是礙于曹亭廊在此,才沒炸吼得出來。
“怎麽,項穆清有違軍令,詹大人還要包庇嗎。當着內侍大人的面?”
“那是咱兄弟!”詹勃業一口吐沫噴在地上!
靳儀圖回得斬釘截鐵,道:“君王歷法,規矩面前,談何兄弟。”
孰說烈犬不吠,吠犬為懼。靳儀圖可是把這份冷銳展現得淋漓盡致,就是個當兵為将,出生入死了三十多年的詹勃業,端得再是面目兇惡,看這小子的時候都會背後生涼。
禁衛這幾位高手私下沒少比武切磋,對互相武藝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譬如詹勃業力大蓋世,八十斤一只雙板斧奎木、尾火,鈍刃可砸山石,落到身上那就是撚得骨頭稀碎;
季春風一把度厄長槍舞如游龍,當然因為太長,今日沒帶。
秦昌浩以前在邊沙營,靠走馬跑镖養來的風蝕彎刀狼跋,切人頭如砍瓜的野性恣意,是能使用得上;
畫良之……
當下睡成灘死水,沒用的玩意兒。
幾人心裏清楚,項穆清是這皇城第一神箭,可十裏外取人命于無形,百步穿楊,但貼臉和人打,他就是個廢物。
要他反手拼靳儀圖,白日做夢。
禁軍六衛領六人,唯獨對靳儀圖實力拎不清。
說切磋,他跟着皇帝忙前忙後,沒時間同他們玩。
更何況他常伴君,無論從心性,還是實力,定都是出類拔萃。
再說內侍的曹亭廊此刻在這兒,總不能當着他的面兒,四個人一起上了去撲靳儀圖搶人。
勝算雖有,代價豈不要把禁衛的臉丢個精光。
季春風恍然,靳儀圖這是要故意做給內侍省看!等于直接把事兒吹進皇帝耳朵,退路半點都不想給他啊。
大家都是給皇帝做狗,怎就他這般忠心耿耿。
曹亭廊顯然也是辨得清楚。
老宦官從大前皇就開始掌這內侍,伺候過三代皇上,無論是體弱多病早逝的昭肅帝,到坐了沒幾年皇位的傀儡昭息帝,再到當今聖上。
當年新帝奪位,撥亂反正,屠黨時都逃得過一劫,他可是把人心叵測摸得透徹,順水推舟,事不堪明,是個絕頂聰明人。
曹亭廊連訝異都未露色,只笑搖了搖頭,把手籠遞給後頭小宦。
小宦忙頭都不擡地彎折個腰捧到頭頂接着,曹亭廊自個兒動了生皺的十指,進屋去探死屍傷口。
屍體這會兒已經被血泡成了湯,原是脖頸大脈上只有個半寸不到的芝麻口,卻一擊斃命,狠準得令人發指。
血又噴又濺,不一會兒能讓個活人把全身血放光。
“好身手。”曹亭廊一嘆。
靳儀圖以劍脅着項穆清,後退幾步出了屋子,也算是讓給曹內侍個位置。
季春風只覺得奇怪。曹亭廊可是內侍,是陛下直屬,皇室的走狗,一舉一動皆有道理,不會閑得沒事來追個連鎖殺人犯。
他這般突然待人現身俏春樓,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把這兒的管事都綁起來,丢野林裏喂狼吧。”
曹亭廊直起身,跟內侍省的吩咐了句。
癱在地上的老鸨就像當頭被潑了冷水,瞬間渾身冰涼,短暫怔神後,發了瘋地尖叫起來!
“大……大人!這不關小人的事啊!他……他被仇人殺害,小人就是個開春樓子的!與小人何幹!冤枉啊大人!”
內侍的小宦官們可不管這些,直接架了人就往外走。
一衆看熱鬧也吓得噤聲,聽老鸨喊得撕心裂肺手腳亂蹬,沒一會兒就成了啞嗓哭嚎。
禁衛這幾個也被吓得不輕,老鸨确實無辜,但內侍省的決意他們也不好過問。
說到底內侍省哪有自己的意思,不過是為皇族帶話,說殺就殺了,除非陛下親臨,沒人敢攔。
曹亭廊從袖裏攥出兩顆锃光油亮的核桃,繞在指尖盤玩,面不改色聽老鸨跟剩下幾個被架出去呼喊求饒的掌事,吊嗓靜道:
“管理不周,天子腳下殺人放火,威脅皇家性命,死罪難逃,別嚷了。”
他再回頭,與禁衛幾個一拜,面露微弱獰笑,解釋道:
“姑獲為誰,又殺了誰,皆與下官無關。不過這俏春樓當下,裝了三皇子在裏頭。皇子身邊出了這等事,她這老鸨就是頂十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季春風驚道:“內侍大人這是在暗護?”
禁軍沒人接過護衛三皇子的令,三皇子是這皇城出了名的纨绔劣性根,真的混蛋。
那人目無綱紀,成日泡在春樓本不是驚人的事兒,就算是來了陪護的令,也沒人願管,都巴不得他喝死在外頭。
季春風驚的,不過是內侍總管,竟會親自跟到這兒來。
“三殿下玩性大,總得有人處理後事。老奴不過清閑,陛下身邊總該還是要年輕人跟着,我這一把老骨頭,也就辦事周全些,正好,正好。”
曹亭廊再掃了眼被劍架着的項穆清,驀地一笑,擡手抽了旁邊小宦高舉着的手巾,仔細擦了手,揣回手籠裏去。
“諸位大人好玩,老奴就先退下。”
曹亭廊走遠,靳儀圖手裏劍卻未放下。一幫人啞口無言,若按平常這幾個血性大的,很有可能跳過去給他暴揍一頓——
但已經被內侍省的知道了,再揍,也沒回頭路,沒用。
大家都是給陛下當狗,哪有什麽五十步笑百步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