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變故
隔日,禁軍處置便落到了項穆清頭上。三十軍杖,扣俸祿兩月。
項穆清人擱禁軍牢裏關了一夜,禁軍的大牢還算優越,室外透風,草墊也新軟。
唯一不好就是它露天,走走過過誰都看得見,一幫禁軍小衛再裝視而不見,都得忍不住瞥上幾眼牢裏的一身雅正,清朗似玉的頭兒。
雖說坐牢,可項穆清一身淡泊,眯眼未動,就算帶着些蕭瑟,坐在那兒依舊好看得像幅畫。
禁軍軍杖不比大理寺處犯事兒人的木罰杖,畢竟軍令如山,又都是一幫習武的皮厚漢子,犯了事兒,不掉腦袋都是輕。
于是那杖上包了銅,往身上硬挨,掌刑的若是下手狠,三十杖實打實下去,骨頭都能敲斷。
說是習武之人皮糙肉厚,可項穆清他不是。
項家聲名顯赫,他父親是太仆寺卿,掌全國馬政,擁天下良馬,當朝武官見了面都有情誼禮讓;
母親又是江南文壇大手梅家次女,家教優良文武皆全,加之容貌出衆,可比潘安,項穆清入官前可是皇城人人想攀,出了名的纨绔。
項穆清騎射堪天賦之才,他與禁軍內其他武試,軍營或是邊陲出身,真是靠自己拼殺上來的五衛不同,入官第一日就已經坦言自己不曾習武學劍,養尊處優。
只擅騎射,打架不行。
項穆清常年開弓肩寬臂厚,披上衣服看着結實,其實身子骨嬌弱得很,吃食用度也都使上好的。
乍一看,便知道這頂是個玉葉金柯的官家少爺。
家裏養得好,這人連皮膚白嫩得發亮,杏目濃眉,唇紅齒白的,多少小姑娘都要相見慚愧。
不過好歹人不挑剔,這一夜涼風清透,就算沒有厚棉緊似的被子,睡得倒還算不錯。
待靳儀圖過來提人的時候,他還有心跟人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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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儀圖,別的不說,這兩個月俸祿,你得賠我。”
項穆清眯眼笑時,眼輪漂亮得像兩只玉蠶橫卧,那笑意中沒有半分讨好的谄媚,風姿端正,泰然朗朗。
“活得了再說。”靳儀圖瞥眼道。
“禁軍營裏,哪個不都放得了水給我。”項穆清笑得輕松,道:
“平日裏我待大夥兒那麽好,論武力,雖比不上其他幾衛,奈何口袋富裕,沒少請吃酒。就算看不起這份情,但凡是個兵,都還得給我爹面子,下不去重手,是死不了。不過你那兩月俸祿,我是賴定!”
“項大人家世優越,在下不敢比。”靳儀圖冷臉回話:
“莫說兩月,十月都行。但且放心,這杖刑有我看着,半分力都少不了。律法明确,怎可區待兒戲。”
項穆清大抵是浪蕩成性,聽得眉頭一跳,亦能自在慢悠的輕巧道:
“那靳大人不妨與我一賭,看這禁軍內是您口氣大,還是項某面子大。畢竟這世上,可沒幾條像您這般盡忠盡責的好犬。”
項穆清語氣輕巧,卻是藏着狠勁兒掖在裏頭。
他是脾氣好,心大,可那都是家教,并不是随人亂捏的軟柿子。
畫良之在自家府裏軟榻上起來的時候,晌午都過了。
他頭疼得跟被車辇整個從天靈蓋上滾過去似的烈,根本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畫良之一邊攀着被子,跟條蟲似的在榻上扭,一邊抓着頭發瞎鬧心。
身上酒氣還未散盡,他自個兒聞着都臭,忍無可忍直起身,單單坐在榻上都覺得天旋地轉。
明安聞見聲,趕緊推門進來把醒酒的湯擱上,趁畫良之喝湯之餘,簡單交代了昨兒個季大人是如何扛了他回來。
季春風看昨晚風涼,畫良之又把自己衣衫扯得爛,出一身汗,怕他染風寒,可畫良之耍起酒瘋又死活不讓碰。
最後季春風幹脆在俏春樓門外随手撿了張草席子給他卷了回去,明安一開門,差點吓得兩眼發昏哭出聲來。
“那席子就扔在外頭,大人不信去看,明安真差點當場跟您去了!”
畫良之一口湯飯險些噴出來。
他瞧了眼銅鏡,自己當下着實潦草得很,頭發幹枯打結,裏頭還夾着好幾根草,眼圈深得垂到下巴,本就不年輕,還跟老了十歲似的。
但一雙狐目落在劍眉下頭,可還是勾魂美豔。
好看得他連自己看自己都犯惡心。
“良之,起了沒!出事兒了!”
畫良之最後一口湯還沒喝完,聽見是季春風的聲兒,就覺得又惱又羞。
不管人會不會往裏沖,反正趕緊掏來面具先挂上,才懶洋洋着半死不活應他:
“畫良之死了。季大人,要麽改日再敘。”
“沒跟你說笑!”季春風聲音急,“我管你死沒死,項穆清要死了!”
“——什麽!”
“昨天你睡得成是死了,出什麽大事兒都不知道!”
季春風一邊駕馬在大道上橫馳,一邊扯嗓子給後頭緊跟着的畫良之喊。
骁衛大人使長槍統騎兵,胯/下良馬決浪也是訓西蠻地野馬配的種,又俊又烈。
畫良之一個還沒徹底醒酒的人,咣當着馬根本跟不上,緊追着人馬屁股豎耳朵聽。
“靳儀圖真他娘成了條瘋狗!禁軍行杖就算了,反正都是自己人,打不壞哪兒去,他他娘的把人告到聖上面前,用的他們禦前衛自己的人,當聖上跟一幫內侍老宦官動的刑!你也知道聖上疑心病重,誰敢糊弄,三十杖,全照實打下去的!”
季春風說完,刮了畫良之一眼:“項穆清身子嬌貴,怕是還沒你這小身板能抗!”
“……”
這話怎麽聽到耳朵裏,不是個滋味兒呢。
畫良之叫他氣得頭疼,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先罵誰。
“就算如此,禦前衛的人真能那麽狠?太仆寺卿的面子都不給?”他掰扯不明白,好端端的怎就把事做絕,難不成這兩個還背着他們結了梁子?不解呼問。
“禦前衛何時在意過那些了!”季春風氣得厲害,馬跑得急,耳畔全是風聲,喊得也就越來越大聲。
路邊商販吓的緊往兩邊退,着龍魚袍的沒人敢碰。
馬鈴急促搖的幾條街通透,大多人聞了馬鈴都知道先躲,但難免有些攤子擺得離路近了,來不及撤,馬一蹄子過去,都是人仰菜翻的。
若這二人不是身上沒背小旗,都要叫人當成遠疆傳戰報的八百裏加急。
季春風容出一手,扯高護頸的衣領。快風割得人臉疼,邊跑馬邊說話直往肚子裏灌風,卻還氣得那話咽不下去,非要哽着喉嚨跟畫良之吐了:
“無作為論禦前衛,還是影齋,都是聖上親選的人,跟太仆寺半點瓜葛沒有,自然也就沒了那層忌憚!皇家自小養的狗,就是不一樣!”
畫良之扶着馬頸,心裏驟地一縮,心道“不好”。
靳儀圖與他們最大的不同,也就是這個。
別人至少出生的時候還是個人,他靳儀圖,生來就是條狗。
皇室有直屬暗殺組織,名為【影齋】,栽培暗殺者無數,其中最優越出衆要屬靳儀圖。
十六歲掌持影齋神武泰煞諒與纣陰絕後,得的第一條禦命就是叫他殺了影齋舊主,自登首領。
于是轉即一夜風雨,黎明日初,影齋變了天,也被染得刺紅。
影齋舊部本是江湖大派出身,當今聖上撥亂反正後才得投主,靳儀圖一夜之間将影齋舊部清了個幹淨,手起刀落便是百十條人命。
殺到舊部首領面前之時,老首領是個眼盲,年近花甲依舊不減威風,若不是大戰至天明,氣力不支。
靳儀圖許還成不了今日大氣。
人們也是第一次見這個一向冷言寡語的少年在險些失利後如何大發雷霆,老首領咽氣之前,生剝人皮,血淋淋拖了一路,提到聖上面前回令。
目擊者無不是觸目驚心,退避三舍,登堂一日不知看吐了多少路過宮官,亦在外人眼中,成了這宮中養的惡鬼,烈犬。
自此以後,影齋徹底淪為皇帝爪牙走狗。靳儀圖表面是做禦前衛,背地卻是影齋首領,為皇帝無惡不作,無孔不入,無人不殺。
禁軍六衛既同是陛下身邊的人,便也知曉影齋存在。不過從未共事,不知影齋真性,這些年的傳言皆是耳聞。
在他們眼中,靳儀圖不過就是個性格孤僻的怪人,悶聲做大事,相互間并未起過争執,逢年過節招呼通禮,或是小聚怡情,他都沒曠過。
“那也不至于,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的小事,他非要了項穆清的命!”
畫良之想不明白,靳儀圖再是個沒人性的東西,他也從未動過身邊這些兄弟,這番反常,倒是鬧得人心惶惶了。
他今日狠心對項穆清下手,便保不準以後會不會再看哥兒幾個誰不順眼,拿去下菜碟了呢。
“那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啊?”畫良之汗毛倒豎的一哆嗦,拐開話題,問道。
季春風使勁一夾馬腹,勁頭大得馬怕是得跑出蹄火才算滿意,逆着風,大聲道:
“去太仆寺卿,項大人府上!”
“本家?”畫良之頂風驚呼。“這麽嚴重?”
——“人險些當場沒了!還不是要擡回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