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陽光四溢,人潮擁擠,季朗一路狂奔出了機場,心颠簸得像高腳杯裏晃動的紅酒,歡喜也被斟得太滿。
那時的他沒有料到,自己滿身風塵換來的會是一間空寂無人的公寓。
他提着行李箱跨進門,在玄關匆匆蹬掉腳上皮鞋,幾乎在同時間呼喚起秦卿。
公寓裏是凝凍一般的靜,家具和擺設都定格在最無生氣的狀态,若是側耳傾聽,甚至可以聽見午後風在葉面打滾的細響。
季朗身形一晃,丢開行李快步沖進卧室。
屋子裏依舊沒有秦卿的蹤影,床上的被子鋪得齊整,散放在角落的雜物消失不見,似乎被刻意抹去了生活痕跡。
季朗驚惶地往前邁出幾步,一眼就發現了床頭櫃上的黑色禮盒。
他拿起盒子,壓在下方的幾張照片出其不備地闖入視野。
最上面的那張竟然是三天前他在機場托運行李時的偷拍。
季朗的目光掃過畫面右側的女人,心髒一下懸在了嗓子眼。
他慌忙查看了剩下的照片,每一張都是被人精心挑好角度的抓拍,畫面的主人公只有他和田箐箐兩人,視線交彙盡是不可明說的暧昧旖旎。
季朗氣得要咬碎牙齒,他摔掉照片,打開了掌中黑盒,裏面放着的竟然是那枚失蹤幾日的袖扣。
那些人怎麽敢…!血氣在胸口翻湧如江,持物的大手攥得青筋暴起。
秦卿孕期本就情緒不穩,季朗不敢想象這些東西會給他造成多麽嚴重的刺激。
秦卿到底是從何時起知道的,又了解到了什麽程度,回想近日的樁樁件件,秦卿忽然加重的敏感與焦慮都不是平白無故。
他早該注意到的,餐桌上的試探,不安的猜疑,還有臨行前的突兀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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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卿越在乎便越畏縮,他一次次地鼓起勇氣,又一次次地吞下失望與辛酸,在一次又一次的記憶反刍中,他埋下一粒苦種,任枝芽恣意抽長,直到心髒經不起日複一日的壓榨與掠奪。
秦卿給了他那麽多次坦白的機會,可他卻肆意揮霍秦卿毫無保留的信任,讓那些捕風捉影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他最深愛的人。
秦卿給他打電話的時候,連嗓子都啞得不像話,是一個人偷偷哭了多久才變成那樣的?而他那時候又說了些什麽呢?他要求秦卿無條件地信任自己,卻又打着愛的名義,自以為是地遮住了秦卿耳目。
守護的盾牌變成傷人的鈍器,他在他可憐的太太身上透支了太多的魯莽和不成熟。
心口痛得像裂開幾道縫隙,男人的肩膀細細地抖動着,掌心的袖扣突然有了千鈞之重。
季朗掏出手機,撥給了秦卿。
他祈禱着能順利聽到那人的聲音,锢住金屬外殼的幾根手指被擠壓得泛起血色。
冰冷的機械音以關機二字結束通話,季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在冰裏。
“卿卿…”“卿卿…接電話!”季朗攥緊手機,恐慌地撥打着同一個號碼,同時快步往卧室門口走去。
他的腳剛邁出幾步,大腦忽然像過電一般嘶嘶炸響,随之而來的是滲入腦髓的綿密刺痛。
“呃…”季朗向後踉跄一下,痛苦地用掌根抵住前額。
汽車引擎的混亂轟鳴聲劃破夜空。
一輛,兩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畫面中,一輛黑色保時捷利落地漂移過彎,逼起了一串接連響起的剎車聲,緊随其後的兩輛越野無法控制地追了尾,堪堪滑停在半路殺出的黑色小車面前。
後視鏡裏,那個熟悉的背影正要穿過小巷盡頭的拐角,老化的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把那人的周身籠上一層溫暖的光。
似乎是這邊的動靜太大了,他像只驚弓之鳥一樣猛地縮起肩膀,靜止幾秒後,又怯怯地舒展着向後轉過了臉。
“卿卿…!”像聚焦失敗的鏡頭一樣,秦卿茫然的表情被迅速虛化,車頭傳來巨震,幾個流氓模樣的男人滿臉戾氣地踹了上來。
“哐”季朗癱坐在地上,神思被第二聲巨響強行抽回現實。
威脅的話隐隐在耳邊響起,他準确地捕捉住幾個關鍵詞。
一定又是季家搞的鬼!混沌的腦海警鈴狂作,季朗撐着地板艱難地站起來。
他甩了甩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片段暫時壓了下去,腦中唯剩的一個念頭越發變得清晰。
汽車駛進莊園寬闊的鐵門,季朗環顧四周景致,竟也生出了一瞬恍如隔世的怔悵。
駕車穿過茂密的香樟樹大道,映入眼簾的兩側園林呈中心對稱分布,依舊按照最典型的歐式風格打理。
園林的中心點是莊園的主樓,用作季老爺子日常居住與會客的場所。
季朗把車停在門口的雕塑噴泉前,三步并作兩步走進闊別已久的季宅。
在剛失憶那陣子,他偶爾也設想過自己重回季家的情景,但當他看見秦卿的笑臉,秦卿忙碌的身影,這樣的想法轉瞬便會煙消雲散。
秦卿用暖黃的燈,溫熱的飯和一方小小的天地牽絆住了他,從此,萬家燈火中也有一盞能照亮他的歸途,讓他免受靈魂漂泊之苦,在千程萬裏中擁有指引的啓明星。
他是迷途的船只,秦卿是為他引航的燈塔,他是孤獨伫立的燈塔,秦卿便是風雨不棄的守燈人。
他的家不是任何的高檔建築,秦卿所在之處,才是他的唯一歸處。
季朗闊步而行,沉重的兩扇木門相向打開,管家帶着仆人恭敬地站成一列,向他致以問候。
“錢叔。”
季朗在管家面前停下,目光帶着一絲動容。
八年後的錢叔比記憶中佝偻了一些,兩鬓也爬上了些許白發。
“大少爺,好久不見,一切都還好嗎?”錢叔溫和一笑,歲月的錐顯見地在眼尾刻下了痕。
“挺好的,錢叔您呢?”“托少爺的福,身體還算健康。”
簡單的寒暄一言帶過,季朗加快步速往會客廳的方向走去。
季老爺子正閉目坐在一把紅木扶手椅上,手裏把玩着一對玉球,膝蓋邊還斜靠着一根伸縮拐。
“爺爺。”
季朗走到他面前,微微垂下眼和臉,避開俯視長輩的角度。
“在外面野了三年,連規矩都忘了?”季霆冷哼一聲,刁難似地刻意不去看他。
“爺爺,秦卿在哪裏?”季朗單刀直入地挑明來意,語氣也硬邦邦的。
季霆睜開了眼,被年歲打磨出的威嚴與銳利貯藏在鷹一樣的眸子裏,一瞥便足以洞察人心。
“管不好你的人,還來找我要?”“季家對秦卿出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季朗握緊拳頭,眉宇間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厭惡。
玉球的撞擊聲戛然而止,季霆略顯詫異地擡起眸,“你想起來了?”“秦卿在哪裏?”季朗不置可否,冷硬地又重複了一遍。
“你這是什麽态度?“季霆蹙起眉頭,眼睛也微微眯了起來,像只埋伏在叢林裏的老獅。
季朗周身的氣壓更低了一些,但還是勉強緩了聲調說道,“爺爺,秦卿失蹤了。
他肚子裏還懷着季家的骨肉,您再不喜歡他也不該對他下手。”
“那孩子怎麽樣也是您的第一個孫兒。”
大抵是牽涉到血脈的緣故,季霆靜默片刻,掌心的兩粒玉球又規律地撞出鈍響。
“我确實讓徐雅琴找秦卿談過。”
“我開了條件,讓他生下孩子後離開你。
其餘的事情,你找錯人了。”
“徐雅琴?“季朗眼皮發緊,黑眸中迸發出明顯的惱意。
“沒有我的授意,她不敢貿然劫人。”
季霆看穿了季朗的想法,幹脆地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說完他便閉上眼睛,似乎對事件的後續并不在意。
季朗咬緊牙根又猛地松開,與座上的長者無聲對峙幾秒,随即邁開長腿轉身離去。
“鬧夠了就早點回來。”
季霆沉聲道。
“如果秦卿有個三長兩短,”季朗腳步一頓,聲音森冷得像浸在隆冬寒潭,“我不會放過任何害他的人。”
話音落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空曠的大宅,不帶有絲毫的留戀。
“哐”方向盤無辜地變成出氣筒,收下了洩憤似的一記重拳。
季朗發動汽車,同時撥通了岳母家裏的電話。
他旁敲側擊了幾句,套出秦卿并未回去的信息,又說了些漂亮話來掩蓋這通來電的真實目的。
車子駛出緩緩拉開的莊園大門,季朗緊接着撥給了下一個聯系人。
“恺子,秦卿失蹤了,快幫我找一下公安那邊的人脈。”
“大概是今早八點以後,身份證號碼是xxxxxxxxxx”“好,随時保持聯絡。”
電話挂斷後,他又拜托了幾個靠得住的老友幫忙。
連續運轉的手機熱得燙手,可直到汽車開進小區的地下車庫,秦卿那邊仍舊是處于關機的狀态。
孕後期的人行動不便,季朗一想到秦卿在外頭可能被磕着碰着,心髒就揪成皺巴巴的一團,焦灼得六神無主。
他又回到公寓裏,試圖找出任何與秦卿下落有關的線索。
卧室的床鋪衣櫃被翻成一片狼籍,季朗一無所獲後便把目标轉向了秦卿的書房。
途經自己書房的時候,一道閃光乍地劃過大腦。
季朗猛然想起了秦卿向他提過的保險箱。
他像在濃霧中瞧見了一絲朦胧的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
數字密碼拆解了守護秘密的魔盒,保險箱裏卻是些無用的文件和産權證書。
季朗攥緊拳頭,不甘心地把那堆東西往地上掃,一聲沉重的悶響後,鋪散開的一摞紙頁下竟露出某個軟裝本的一角。
他愣了愣,立馬扒掉覆在上方的紙張,從地上拾起那個黑色皮革筆記本。
指尖觸上真皮的那刻,腦海裏像遭了一場巨型風暴,無數五光十色的碎片争先恐後地往腦髓裏塞。
季朗吃痛,難忍地攥拳捶了捶額頭,自虐般地揪着頭發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直覺這東西不普通,便顫着手翻開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看了下去。
……
【15/2/16 秦卿的舍友回國了。】
“我當年看他就不像什麽好人,果不其然,這富二代居然一回來就在酒吧裏灌醉了秦卿,要不是有朋友給我通風報信,秦卿這個笨蛋差點就被那小人占便宜了!!媽的,我到現在都不敢親他!那個狗東西怎麽能這麽厚顏無恥?!!我絕對不能讓秦卿和他接觸!!”
……
【16/1/25 今天和秦卿逛了柏林牆。】“
我看見許多游客在《兄弟之吻》的塗鴉前擁吻留念,我雖然不喜歡盲目跟風,但也生出了想接吻的念頭。
說來奇怪,自從第一次和秦卿做愛以後,我對他的欲念便有增無減,他鬧脾氣斜我一眼,我都覺得他在勾引我,害我忘了哄人的話,滿腦子都是等會怎麽把他弄得神魂颠倒。
話又說回來,我最後還是吻了秦卿,箍着他的腰,把他吻得喘不過氣,一張小臉也漲得紅撲撲的,讓我更想咬上一口。
聒噪的外國佬圍觀了全程,起哄聲此起彼伏,居然還有人在鼓掌。
秦卿臉皮薄,又開始和我鬧別扭,我發現他在看兩堵牆間的鐵栅欄,那上面挂着些花裏胡哨的鎖頭,沒多想就趕緊買了個送給他。
秦卿雖然嘴上嫌棄我浪費錢,實際上卻興高采烈地摸着那小玩意,又借了筆在上頭寫我兩的姓氏縮寫,再認真虔誠地挂在栅欄的一個小角落裏。
糟糕,明明是我在哄秦卿,但好像變成了秦卿在治愈我。
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卻也不免俗地在落鎖那刻,許下一個千篇一律的心願。
算了,希望秦卿許的願望和我的是同一個。”
……
【18/4/15 帶卿卿去泡溫泉了。】
“飛機是下午才到的H市,傍晚我就拉着卿卿去頂樓泡溫泉。
我們挑的時間正好,露天玻璃池裏只有一個準備上岸的大叔。
等那人離開了,我才讓卿卿脫掉浴袍進到溫水裏,自己也跟在後頭入池泡了泡。
人工溫泉就是比不上天然的,過年帶卿卿去北海道好了,那裏的溫泉小院有私人湯池,偶爾還能看見泡湯的小猴子,卿卿一定會喜歡那裏的。
剛才在前臺辦理入住的時候,大廳裏有個小孩撞了卿卿一下,幸好我反應夠快,一把就穩住了他。
但卿卿不僅沒有生氣,還彎下腰安撫那個惹禍的小男孩。
我突然在想,如果我和卿卿之間有個孩子會變成什麽樣呢?卿卿是beta,懷孕的幾率微乎其微,我和他在一起就沒考慮過孕育後代,但能有一個流淌着我們血脈的孩子似乎也不錯,這樣我和卿卿間的羁絆就永遠都解不開了。
我永遠都是他孩子的生父,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這個孩子也會延續我對他的愛,在我觸及不到的世界裏告訴他,我一直都陪在他的身邊,一直最愛他,一直只愛他。”
……日記本記錄的場景在腦中快速交疊,成百上千的記憶碎片打散又聚合,有了意識似地準确嵌入缺口中。
記憶逐漸累加,畫面層出不窮,冬日氤氲的白霧撞上夏夜暗香浮動的曉風,錦瑟流年也恍若一場春朝秋夕的美夢。
失而複得的記憶鋪作石階,拓成了一條通向往昔歲月最滾燙的路。
季朗痛苦地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如紙。
大腦難以負荷突然爆炸的信息流,讓人産生細胞快被撕裂的可怕錯覺。
季朗捂住心口,起伏強烈地喘着氣,幾滴汗從額頭劃過太陽穴。
他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
急促的電話鈴忽然震穿口袋,向耳畔傳遞信號。
季朗接通電話,還未來得及出聲,另一頭的人就搶白道,“季朗,有秦卿的消息了。”
“他今早搭上了飛往H市的航班。”
來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