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元宵節過後,季朗的工作便愈發繁忙。
以三餐間隙的突兀鈴聲為號角,原本風平浪靜的生活被一點一滴地蠶食開來。
秦卿低頭扒拉着碗裏的米飯,背景音樂是那些倒人胃口的金融術語。
季朗用臉和肩膀夾着手機,空出兩手給他剝蝦殼。
明紅的九節蝦鮮甜脆滑,一只搭着一只地赤身疊成一排。
“海晟上個月的定價增發中可能存在短線交易,你們留意一下。”
季朗抽過餐巾紙草草擦了手,接着挂斷電話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先吃着,我去書房裏找份文件。”
“髒碗放在桌上就行,我等會收拾。”
男人說完便拿起手機,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客廳。
秦卿垂着眼,用筷子尖撥着黏在碗壁的米粒,比起吃飯更像在消磨時間。
等那圈瓷片被挑揀幹淨,他又放下筷子,拿了根牙簽給蝦肉剔腸線。
工作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生活,然而現實中人們都愛本末倒置。
正月結束後,季朗的公司異化成一臺運轉不停的永動機,連帶它的掌舵人也得二十四小時無休待命。
季朗一日多次奔波于公司與家之間,有時只能抽空把秦卿送到公寓樓下,随即便得返回公司通宵達旦。
當他第三次這麽做的時候,副駕座上的人卻遲遲沒有推門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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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卿,已經到樓下了。”
季朗探過身替他解開安全帶,順便确認秦卿是否有任何不适症狀。
“我想和你一起吃飯。”
秦卿抿了一下唇,小聲提出任性的要求,語調卻乖得不像話。
季朗聞言一怔,悸動的心瞬間軟得沒了形狀。
“卿卿”他拉過秦卿的手,用指腹親昵地摩挲着他的手背,溫言軟語地哄了起來,“抱歉這段時間忽略了你。”
“公司最近出了點問題,我會盡快處理好,再給我點時間好嗎?”秦卿挪開視線,難免有一點洩氣,但還是知情識趣地點了點頭。
他抽出自己的手,一言不發地轉身下了車,熟練地掩住了眉梢眼角的一絲郁色。
失敗的嘗試過後,秦卿懂事地沒再提出類似的要求。
在和季朗結婚以前,他早已習慣了一人一屋三餐四季,不過是在往前幾載年歲裏,有個人用缤紛的故事章節貫穿了他單調的生活,手把手地将枯燥塵光醅成綠蟻,一口便嘗盡萬般滋味。
佳釀已入喉,白水再難飲,他看着空蕩的對面,美味珍馐也是味同嚼蠟。
被丢掉的生活不僅于此,從季朗開始晚歸起,秦卿又新學了腹部按摩和睡前冥想。
七個月大的胎兒已經趨于成熟,并未因為另一位父親缺位的關懷而給他造成困擾。
他會在睡前想象一些美好的畫面,比如花鳥風月,湖光山川,松針上的細霜花,還有把枯葉砸出脆響的毛栗子。
每次想到言笑晏晏的季朗時,肚子的孩子便踹得愈發歡快。
秦卿不曾知曉,當他夢訪周公之時,夜半而歸的人會小心翼翼地把他抱進懷裏,手環着他的肩,腿纏着他的足,像只大狗一樣埋首在他頸窩裏深深汲氣,嗅得情動也只敢用唇瓣細細描摹修長的頸線,力度輕得像拈着根羽毛拂過似的。
“我只有你了…”季朗神色疲倦地喃喃着。
他卸下了武裝的外殼,像帶珠的蚌一樣,用最柔軟的內仁裹住珍愛之物,下墜着脫離了潮聲盈耳的礁石沙岸。
情人節的晚上,季朗特意抽出時間陪秦卿出門看電影。
這段時間飛昇出現了嚴重的運營危機,幾家大型的投資商不約而同地決定撤資,寧可賠付三倍的違約金也要終止後續合作。
而按照原定計劃公司将在今年六月份上市,如果出現巨額的資金鏈斷裂,不僅先前的全部努力化為烏有,就連公司的存續都會成為問題。
從元宵節開始,撤資的通知紛至沓來,季朗和周崇恺一幹老友忙得焦頭爛額,一面要尋找接盤的合作對象,另一面還得設法調查其中蹊跷,哪怕到了半夜三點鐘,辦公大樓裏也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季朗捏了捏鼻梁,嘆了一口氣後攬着秦卿走進了電影院。
兩個人按着票根找到了預定好的座位,季朗讓秦卿坐在更靠內側的位置上。
等會要上映的是部商業愛情片,商城外的LED大屏已經連續滾了幾天的預告。
女主角是今年剛火起來的一名小花,演技如何尚不可知,粉絲基礎卻着實龐大,季朗并不追星,帶秦卿看這部電影純粹是為了應景。
劇院裏的燈慢慢暗了下來,秦卿也摸出眼鏡戴了上去。
在影片正式開始前,屏幕上先放了一段公益宣傳廣告。
裏頭的演員剛提示到劇院內保持手機靜音,季朗的手機屏幕就作對似地亮了起來。
秦卿只瞟到來電者的姓氏,身旁的人就迅速接起電話,壓低了聲音同對方交談起來。
季朗講得簡潔,沒兩下便挂了電話,但眉頭卻糾結地擰在一塊。
來電的是景榮集團的代表田沐黎,也是田家新上任的大少爺。
在飛昇的危難關頭,與龍華素來交往密切的景榮卻向他們透露出了合作意向,季朗雖然心生懷疑,但當務之急是召開會議進行讨論。
他瞄了一下秦卿專注的側顏,正犯難該如何開口,秦卿就忽地低下頭打開了手機。
“公司有事的話就先去忙吧,我看完自己打車回家。”
一條新信息驀地點亮了剛暗下的手機屏保。
秦卿将手機翻過面,又繼續擡頭看電影,神情淡淡,不見喜怒。
季朗天人交戰一會,拉着秦卿的手握了又松,最後萬分不舍地起身離去。
大屏幕上,青春貌美的女主剛拉着行李箱走進大學校園,金燦的銀杏葉打着旋地擦過肩頭,潤滑不足的滾輪嘎啦嘎啦地和水泥地面較着勁。
秦卿知道,當她轉過某個拐角的時候,難聽的噪聲便會戛然而止。
她還會被從天而降的籃球砸中後背,然後在慣性作用下陰差陽錯地和男主撞個滿懷。
這部電影翻拍自九年前一部爆火的愛情片,而他那時好巧不巧地獨自看完了全程。
小花的演技果然差強人意,男主角還未露面,秦卿便已經摘下眼鏡走到了影院門口。
這裏是商城的最頂樓,他站在玻璃護欄前掃視下方,最終将目光定在三樓一家咖啡廳的招牌上。
限定二字總是帶有無限的吸引力,在一年一度的官方約會日裏,咖啡廳也擠滿了成雙成對的小情侶。
秦卿排了會隊才選到一個靠窗的軟座,他給自己點了一杯熱牛奶,之後又追加一杯白朗姆火焰。
這種熱咖啡調和了酒精與檸檬片,端上桌時液面還燃着一小簇火焰,不斷溢出高溫炙烤下的濃郁朗姆香氣。
火苗熄滅以後,秦卿把杯托連着杯子挪到對面,看起來就像某個人即将到來或者前腳剛走的樣子。
他攪了攪牛奶,此刻才拿起久置不聞的手機,消息提醒裏還保留着十幾分鐘前季朗發來的叮囑。
“電影結束後我來接你,不要亂跑。”
秦卿沒有回複,他摁滅了屏幕,把手機翻扣在桌面上。
天空落下細長的雨線,由疏至密,由緩漸急,淋澆了幹燥光滑的窗玻璃。
雨點兒凝在上頭,一顆撺掇着另一顆,像小孩子坐滑梯一樣,在某個瞬間不堪其重地驟然墜下。
相似的電影情節,始料不及的降雨天氣,記憶在醉人的朗姆酒香中緩緩倒流回某個節點。
大二那年的冬天,徐曉柔參加有獎問答,拿到了三張電影票,放的是當時大熱的一部校園青春電影。
她把剩下兩張票分別送給了秦卿和季朗,與他們兩約好要一起去看電影。
但等到臨走的時候,徐曉柔卻發信息告訴他們,她突然被叫去參加社團活動,無法與他們兩同行。
秦卿在惋惜的同時,心裏又難以避免地生出了一絲不齒的慶幸。
他本以為自己有機會和季朗一起看電影,可直到電影結束,他都沒有見到季朗的影子。
在電影的最後,暗戀女主的男二參加了男女主角的婚禮。
他看着這對新人在碧海藍天下幸福擁吻,随即潇灑舉起半杯香槟,在起哄聲中告別了自己長達十年的無言守候。
秦卿一直以為,他們三個人的故事結局也是如此。
但秦卿不會喝香槟,那酒甜得膩嗓,又嗆人得很,咳出淚來倒成了笑話。
準備出影院的時候,天空突然降下傾盆大雨,雨水滂沱四方,把他圍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孤島。
秦卿那時就坐在這樣一家咖啡廳裏,聽雨聲淅淅瀝瀝,看窗外人來人往,直到雲銷雨霁,月上枝頭。
他等到了各式各樣的傘,但卻沒有一把可以慷慨地舍予他容身之處。
“先生,先生。”
秦卿的肩被人輕輕晃了兩下,他迷迷糊糊地撐開眼皮,發覺自己竟然靠在軟包上打起了盹。
“先生,今天店裏人比較多,請注意好自己的貴重物品。”
“抱歉,謝謝你。”
服務員友善地提醒完,又轉身去招待別桌的客人。
秦卿揉了揉脖子,長長地舒出口氣。
窗外的雨勢已然轉小,盛飲品的容器也失去了暖手的溫度。
秦卿拿起手機查看時間,同時看到了季朗不久前發來的信息。
現在離電影結束還有十來分鐘,季朗讓他在那之後找家咖啡廳坐一會。
秦卿落寞一笑,苦中作樂地把這句話歸結為某種心有靈犀。
同一時刻,江濱大廈的頂樓會議室裏剛結束了一場唇槍舌戰。
大部分股東都接受了景榮的融資條件,只有季朗和周崇恺仍在保守地繼續觀望。
周崇恺作為公司最大的股東,自然擁有最高的話語權,再加上季朗這個幕後實權者的支持,兩人反而主導着這場會議的讨論結果。
景榮提出的對賭協議裏,飛昇除了要在今年六月順利上市,還要在融資後的連續五年內保持淨利潤同比增長率不低于15%。
周崇恺認為這些條件還有可以争取的空間,而季朗運營公司也有了一段時間,自是清楚這些條件的實現難度有多大,簽約後的風險有多高。
除此以外,他本能地覺得這件事不像表面這麽單純。
“季朗,今晚帶弟妹了沒?”周崇恺扯了扯領帶,氣喘籲籲地靠在老板椅上,現在到了中場休息時間。
“秦卿?”季朗松開交疊的手指,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開會為什麽要帶他來?”周崇恺拿起助理剛添滿的紙杯,三兩口就喝了幹淨。
他清了清嗓子,又湊到季朗身邊放低聲音講道,“你以前開會的時候,經常會讓弟妹在辦公室裏等你。”
“我們剛創業那會,你連晚飯都要弟妹送過來,再陪你一起吃完。”
周崇恺講了兩句就擠眉弄眼起來,露出一副極為嫌棄的表情。
“你說你矯不矯情?肉不肉麻?“季朗聽完更覺得莫名其妙,差點想敲開未來自己的腦子,看看裏頭住了哪個結伴上廁所的小學生。
“我就不心疼秦卿等那麽久?”季朗眯起眼睛,開始懷疑周崇恺是不是又在滿嘴跑火車。
“嘿,你別不信。”
接收到季朗那質疑的眼神,周崇恺立馬急着自證清白。
“這話我也問過你。”
“那時你給我的答複,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是嗎?”季朗輕挑眉頭,捧場地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你說,”揶揄的人幹咳一聲,裝腔作調地接了下去,“比起等待這件事,秦卿更怕孤身一人。”
“所以我得呆在他看得見的地方,讓他知道我一直都在。”
這句話像觸動了身體裏的某個開關,季朗心尖一顫,腦海中乍地湧進許多飛逝的畫面,快得讓他捕捉不住。
他閉眼凝神,在每一塊斷裂的記憶碎片中都看到一個茕茕孑立的清瘦背影,倏然覺得心口都綿綿密密地疼了起來。
“卿卿…”秦卿捧着盒飯坐在小花園的長椅上,胃口不佳地咽下一筷尖白飯。
旁邊的幾個圓桌都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他們一邊嘻嘻哈哈地閑聊着,一邊分享着桌上豐盛多樣的飯菜點心。
只有秦卿被當作透明人排出了群體,孤單又倔強地獨坐一邊,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
忽然間,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踱到秦卿面前,用投下的陰影徹底籠罩了他。
畫面驟然中斷,季朗猛地睜眼,心髒也急速跳動起來。
你不該放他一個人的。
時隔多日,腦海又響起了那個聲音,責備的語氣裏帶難言的悲傷。
季朗魂不守舍地拿過手機,發現秦卿在幾分鐘前給他發了兩條信息。
“季朗,我剛剛遇到青昀,他已經把我送回家了。”
“不用擔心我,路上注意安全。”
季朗攥緊拳頭,不安的感覺又被放大了數倍,他仿佛變成了一只浮在空中的紙鳶,在線軸放盡的臨界點又不幸遇上疾風驟雨,唯一能牽引他安然落地的,只有秦卿而已。
臨時會議一結束,季朗便忙不疊地往家裏趕。
打開門後,公寓裏一片漆黑,他熟門熟路地摸進卧室。
秦卿已經睡着了,他側躺着蜷起身體,手邊還擺着一本攤開的相冊。
季朗在床沿坐下,用目光刻錄秦卿臉上的每個細節,懸空的心也在這份難得的安寧裏慢慢降落。
“唔…”秦卿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視線,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過了一小會才确認眼前人是誰。
他咧開嘴角,笑容明淨而純粹,像孩童見到了自己最親近與最喜愛的人。
“季朗,我好想你呀。”
他眨了一下眼,嬌嗔裏還帶着一點可愛的鼻音。
季朗俯下身,用指尖溫柔地拂開他的額發。
“我也想你。”
秦卿擡起手臂,環上他的脖子,帶着一點強硬地把他按在了胸前,像小熊抱住了心愛的蜂蜜罐子,連指尖都要使上力氣。
“不要再抛下我了。”
秦卿眷戀地蹭了蹭他的臉頰,呢喃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今晚的夢裏,他的季先生沒有慢慢消失,而是被他好好地,牢牢地擁進懷裏。
睡夢中的人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他想做一個萬裏長夢,綿綿無期。
小季:我也想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