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所謂節日,就是用一點兒儀式感充作麻醉劑,讓負重前行的人在柴米油鹽的縫隙中尋得片刻的喘息。
初一過去後,正月十五便是一眨眼的功夫。
蒼穹薄了煙光,花燈初上廊檐,農歷新年在朝夕輪替間落下句點。
元宵佳節夜,半痕新月斜挂天幕,秦卿從廚房中端出了剛煮好的芝麻湯圓。
粘軟的糯米皮裹住醇香的芝麻餡,變成了一粒粒白玉似的玲珑圓子,從喉頭軟爛溫熱地滾入胃裏,只留下滿嘴回味無窮的香甜。
湯圓湯圓,團團圓圓。
為了讨個吉利,秦卿特意把這些糯米團子都盛進了同一個碗裏。
他舀起熱騰騰的一粒,正要送進嘴裏的時候,季朗就煞風景地在耳邊念叨起來,“注意血糖,注意血糖。”
不怪季朗管得嚴。
秦卿甜食吃得勤快,在孕早期也沒有收斂過,季朗初為人父,自然不曉得一大堆的注意事項。
一開始秦卿愛吃什麽,他便跟着購置什麽,不僅不幹涉他的飲食喜好,甚至還稱得上是刻意縱容。
于是拿到第二份孕檢報告的時候,兩個人都對那超标的血糖指數傻了眼。
“孕期血糖升高,容易導致胎兒過重過大,也可能在分娩過程中造成難産或者嚴重的并發症。”
季朗第一時間在相關網頁上讀到了這句話。
他看了眼秦卿的肚子,又把目光轉回手機屏幕,接着在秦卿的哀嚎聲中,毫不留情地把家裏一堆甜食都給打了包掃地出門。
在那以後,秦卿攝入的所有糖類都得先經過季朗的嚴格把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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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掉會浪費的。”
秦卿嘗了一個,用勺子一圈圈地研起碗底,既舍不得放下又不敢再送到嘴裏。
“我幫你吃。”
季朗大手一伸,在對方依依不舍的目光裏,直接連碗帶勺地端到自己面前。
“公司附近新開了家空中餐廳,那裏的甜品不錯。”
“等生完寶寶,我帶你去嘗嘗。”
季朗拿勺子撥開兩粒粘連的湯圓,随意舀起其中一粒。
挨過一棒後吃到的棗子格外甜蜜,秦卿聞言果然又來了精神。
他正準備追問一下,一陣不合時宜的電話鈴就攪亂了今晚的安寧。
季朗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先是瞟了眼來電顯示,接着就露出一個頭疼的表情。
“恺子,單身狗都不過節的嗎?”季朗接通電話,一開口就是對老友不留情面的調侃。
“季朗,出大事了。”
電話裏的周崇恺呼吸急促,語氣也一改往日的輕浮佻達。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秦卿就見識了季朗一張臉上的風雲變化。
男人瞄了他一眼,用一些兩人互通的暗語低聲交談着,面色不複先前的輕松。
季朗挂掉電話,跟着放下勺子站起身來。
“卿卿,公司突然有點事情。”
“我現在要過去處理一下。”
秦卿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愣愣地坐在原位望着他。
季朗抓起搭在沙發上的外套,徑直走向了玄關,經過餐桌時又停下腳步,抱歉地彎腰親了親秦卿的額頭。
“我盡量早點回來。”
關門聲在公寓裏回蕩着,秦卿眨了一下眼睛,遲鈍地伸手摸了摸腦門,皮膚上好像還殘留着一絲即将散去的熱度。
他抿了抿唇,緩緩提起筷子,漫不經心地挑揀起面前擺盤精致的菜肴。
“要能吃粒湯圓再走就好了。”
秦卿輕嘆一句,沒吃幾口便索然無味地放下了手中餐具。
他起身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把剩了大半的菜端進廚房裏。
素手翻覆,滿當的瓷盤接連傾倒,花花綠綠的混合物一股腦地湧進下水口,裏頭還裹挾着顆顆雪白軟糯的湯圓團子。
挂鐘上的時針滴滴答答地轉過幾圈,床頭亮起明燈一盞,照不破幽幽黑夜。
秦卿躊躇着想給季朗發條信息,遣詞造句許久又默默删了幹淨。
季朗現在一定很忙吧。
他咬了咬唇,用指甲一下下地敲着對話框,最後還是沒忍住給他發了一句。
“還要很久嗎?路上注意安全。”
季朗果然沒有馬上回他,秦卿抱着手機等了十來分鐘,對話界面也沒有彈出新的消息。
他把手機擱置在床頭,有些失落地窩進被子裏。
“爸爸在加班呢。”
秦卿撩開衣擺,把手覆在濕潤的小腹上,打着圈地輕輕撫摸着。
今晚沒人給他按摩肚子,秦卿只能草草地塗了點橄榄油,那東西不容易吸收,現在他的肚皮油膩膩的,感覺并不好受。
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五感六覺都被無限延展,秦卿揉得手酸,正準備結束時忽覺掌下微弱一動。
他怔了幾秒,等反應過來那是胎動後,立馬驚奇地坐了起來,好不容易攢起的困意也因此消失殆盡。
秦卿再一次把手心貼上肚皮,緊張地耐心等候着孩子的回應,生怕剛剛的一瞬只是他臨睡前的美好錯覺。
肚子的寶寶似乎感受到了秦卿的期待,過了一會又輕輕踹了一下小腳。
“動了!動了!”尾音不自控地發顫,秦卿捂着小腹,興奮得像中了頭獎一樣。
“寶寶?”他試探地喚了一聲,肚子裏的小東西像受到鼓勵一樣,更加用勁地踹上腔壁。
他的孩子在跟他打招呼,在努力地向他彰顯自己蓬勃的生命力。
秦卿喜不自勝,下意識就抓過手機想給季朗打電話。
可當他點開撥號盤的時候,記憶閥門被猛地撕開了封條,封緘其中的哀恸破土而出,洶湧難擋地卷土重來。
單薄的脊背顫得像垂死的蝶,秦卿的指尖懸在空中,遲遲無法落下。
他從來沒有忘記。
這場無妄之災,皆是他一人之過。
一通三分鐘的電話,讓生活的火車從此錯了軌。
“卿卿,不要怕,我來接你。”
這是季先生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就在那場車禍的十分鐘以前,他打電話告訴了男人自己懷孕的事情。
二樓産科的窗外開了一樹的石榴花,色澤如血,燦若焰火,紅得令人心悸。
他在長廊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被那片赤紅灼傷了眼。
他的季先生來不了了,可這不妨礙他還在等。
暑熱未消的八月末,寒冬的情緒已經先一步種進了身體裏。
他,他才是這場悲慘鬧劇的罪魁禍首。
廢墟壓毀玫瑰,心髒反複破碎,午夜夢回,忏悔的靈魂也被淚水打得濕透。
秦卿再也睡不着了,他患上了失眠症,又恐藥傷腹中胎兒,只得夜夜獨坐到天明。
季朗不會知道,對秦卿而言,最有效的催眠劑從來不是缱绻動聽的詩歌,而且從他胸口不斷傳出的強有力的心跳聲。
手機從脫力的手中滑落,秦卿機械地倒回床上。
他側過身,蜷起了自己的四肢,像一個臃腫的繭。
季朗是在下半夜爬上床的,身上還帶着水汽的熱和沐浴液的香。
他掀起一角被子,輕手輕腳地躺在了秦卿身後,把手搭在他的腰上。
幾個月以前,秦卿還有一把不盈一握的細腰,足夠季朗輕而易舉地将他圈進懷裏。
現在反倒是無從下手了,季朗失笑。
“終于回來了。”
秦卿慢慢躺平了身體,聲音有些低啞,卻沒有半夢半醒間的含糊。
“沒睡着?”季朗調整了姿勢,讓秦卿剛好能枕在他手臂上。
“想等你一起睡。”
秦卿順勢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裏,不甚明晰的聲音聽起來像軟綿綿的撒嬌。
“季朗,寶寶今天踢我了。”
他在被子裏牽過季朗的一只手,把掌心貼在自己的肚子上。
季朗聽完也饒有興致地摸了兩圈,但寶寶似乎不怎麽待見他,等了半天也沒有賞臉動一動。
“看來寶寶睡着了。”
季朗抽回手,重新圈住了秦卿的肩膀。
“再等一下,他會動的。”
秦卿拉了拉他的衣袖,語氣有些急了,他迫切想把第一次聽見胎動的喜悅分享給孩子的另一個父親,所以才等到了現在。
季朗今晚連着開了幾個小時的緊急會議,好不容易才摸進秦卿的被窩裏,同懷中香軟親親熱熱地抵足而眠。
高度緊繃的神經一旦松懈,接踵而來的便是排山倒海的疲倦與困乏。
“卿卿,我今晚很累了。”
“我們明晚再聽好嗎?”季朗用嘴唇蹭了蹭秦卿的頭發,口吻像在哄一個無理取鬧的小朋友。
秦卿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同意或者拒絕的話。
他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熄滅了雀躍,心底也湧起難以名狀的失落。
他沒有回答,事實上季朗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你會期待我們的孩子嗎?秦卿垂下手,在黑暗裏眸色晦黯地凝視着男人的睡臉。
眉眼俊朗,線條淩厲,唇角自然地微微下撇。
最毫無防備的模樣也透着拒人千裏的冷漠。
秦卿知道季朗成為父親這件事是被迫的。
季先生種下的因,卻荒唐地由季朗來承擔果。
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季朗大概會在蘇醒的第一天就和自己離婚。
他不喜歡孩子,但他絕對不會逃避責任。
即使現實如此,秦卿還是自私地希望,季朗可以分一點點的愛給他的孩子。
他閉上眼睛,在心裏一遍遍地祈禱。
大家沒發現季朗從來沒有表白過嗎還會虐是因為他們兩個還沒把話說開過,小季和卿卿都需要一個契機去自我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