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季朗早上醒來的時候,秦卿已經不在病房裏了。
他打了個哈欠,用手肘撐着床慢慢坐了起來,頭發淩亂,睡眼惺忪。
發懵的大腦好像還沒開始運轉,他放空地坐了一會兒,意識才逐漸清明起來。
秦卿的鞋子和風衣都不見了,隔壁的小床上只剩下一床疊好的被子,整齊得像碼在過濾布上的豆腐塊。
“這人動作怎麽都沒聲的啊?“季朗環顧自己空蕩的四周,納悶地嘀咕一句,語氣聽起來有點像抱怨。
實際上他也不清楚自己在不高興什麽,于是籠統地把這一刻不爽的心情歸結為了起床氣。
又發了片刻的呆,季朗準備下床去洗漱了。
可巧合的是,他一只腳才剛剛下地,病房的門就在同時間被輕輕敲了兩下。
“進來。”
季朗說完又收回了腳,再次窩到被子裏。
今天推開門的不是查房的小護士,而是一個穿着深藍色制服,看起來有點上了年紀的男人。
“您好,是季先生嗎?”男人沒有立馬走進來,而是先站在原地禮貌地詢問一句。
季朗點了點頭,心裏對這個還算面善的陌生人生出幾分好感。
得到肯定答複後,男人總算放心地走了進來,腳步聲也被刻意控制到最小。
在他床前站定的時候,季朗注意到對方手上還提了一個眼熟的保溫桶。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培德,是您太太昨晚通過A平臺雇用的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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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太?”季朗遲鈍地反應過來這個詞指代的是秦卿,心裏忍不住覺得別扭。
“是的。
他說您大概會在這個時候醒來,特意交代我要準時到。”
林培德誠實地回答。
季朗一邊打量着他,一邊思索着這些話的可信度。
怪了,秦卿居然這麽了解自己?他朝着保溫桶擡了擡下巴示意,“裏頭裝的是我的早餐?”“是您太太今早交給我的白粥,他說您最好要趁熱喝掉。”
“您需要現在就喝嗎?“林培德抱起保溫桶,目光已經落在了折起的餐桌板上。
“先等一下,我現在要去洗漱。”
季朗邊說着邊掀開了被子,不過他一只腳還沒踩上拖鞋,林培德那邊就放下了保溫桶,反應迅速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季朗雖然還沒恢複完全,但基本的行動能力還是有的,這位護工大哥的體貼細致讓他覺得自己仿佛被确診了三級殘廢,但是他的便宜太太善良地不願意告訴他。
季朗在心裏給秦卿記上一筆,接着和氣地婉拒了林培德的幫忙。
等他洗漱完出來,病床的餐桌板上已經擺着一碗米粥,林培德正在重新擰緊保溫桶的蓋子。
季朗擔心大幅的動作會拉扯到傷口,走路的姿勢有些小心翼翼的,但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讓林培德過來搭把手。
“季先生,您太太沒有雇我當您的私人護工,因此我在這層的其他病房裏還有要照顧的人。”
“這個是我的呼叫器。”
林培德從口袋取出一個橢圓形的按鍵器,輕放在米粥旁邊。
“如果您有任何不便,可以随時呼叫我。”
說完這句話,他看見季朗終于成功地挪回了床上,不由得露出一個贊賞的笑來。
季朗點點頭,默許了他的離開。
林培德會意,他把保溫桶放進櫃子後就走出了病房,出去時還不忘替他輕輕關上門。
季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随即拿起勺子攪了攪不算稠的米粥,有一口沒一口地喝了起來。
也不知道秦卿是幾點去上班的,那麽大一活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他竟然睡得一點知覺都沒有,真的太遜了。
季朗用勺子研了研碗底,提不起什麽胃口。
秦卿沒有在夢裏煲粥的本事,這粥八成是從附近早餐攤上買回來的,也不知道他這位賢惠的太太自己吃了沒。
此時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正叼着片全麥吐司操縱他那輛飛奔的奧迪小轎車。
秦卿上班的律所要在九點鐘前完成打卡,客觀來說,這個時間并不算早,但不巧的是,季朗所在的醫院和他工作的地方幾乎跨了一整個區,除了遙遠的路程以外,還不得不忍受讓所有上班族頭疼的早高峰。
為了避免遲到,秦卿每回在醫院陪床都得起個大早,天剛亮就要洗漱完畢換好衣服,節奏快得跟打仗一樣,今早的情況更是雪上加霜,他既要見新雇的護工,又要出門給季朗買份早餐,等他真正要出發的時候已經比平常晚了将近十五分鐘。
唯一慶幸的是今天的高架橋堵得不算厲害,秦卿放在剎車上的腳起起落落幾次,總算熬到了能痛痛快快踩油門加速的時候。
他緊趕慢趕,終于趕在九點前小步跑進寫字樓,擠上了最近一班電梯,也順道咽下了嘴裏的最後一小口吐司片。
電梯上升到十五樓時緩緩停了下來,兩扇自動玻璃門開啓後,鑲着“環港律師事務所”八個鍍金字的背景牆映入眼簾。
秦卿快步走了進去,律所前臺的小姑娘熱情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秦律早上好。”
“早上好。”
秦卿點頭笑笑,腳步不停地趕到刷卡機前完成了打卡。
他如釋重負地松下一口氣,熟門熟路地走到自己的工位上。
他從眼鏡盒裏摸出眼鏡戴好,接着彎下腰啓動了電腦的電源開關。
秦卿有些近視,大概是五十米外男女不分的程度,不過這沒有太影響他的日常生活,所以只有在工作時他才會特意戴眼鏡。
等電腦開機的這段時間裏,秦卿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在這家律所工作三年了。
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從一個懵懵懂懂的職場菜鳥變成了獨當一面的訴訟律師。
其實他本科時學得最好的一門是經濟法,以後的職業規劃也準備往非訴業務方向發展。
但實習那會他的師傅告訴他,做非訴最關鍵的一點是能夠為客戶把控風險,而這樣敏銳又準确的判斷力不先做幾年訴訟磨一磨是很難培養出來的。
所以秦卿從做律師助理開始接觸的就是訴訟業務,一方面是用案件來磨練自己的辯護技巧和法律思維,另一方面也能為以後轉向非訴業務積累潛在的人脈和案源。
“你的拿鐵。”
一個黑蓋紙杯闖進視野,把他的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秦卿擡起頭,顧青昀沖他挑了一下眉,手裏拿着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紙杯。
“這麽早就喝冰美式?“秦卿瞥他一眼,拿起紙杯輕啜一口,拿鐵不算太燙,奶和咖啡的比例也正正好。
送飲料的人是他的大學舍友,也是三年前把他挖來這家律所的小東家。
沒有猜錯,這家律所就是顧青昀他老爹開的。
有些人一出生就不需要沖刺,因為他們本身就生在了常人可望不可及的終點線上。
“這不是習慣了嗎?”顧青昀搖了搖手裏的紙杯,露出一個帥得邪氣的笑臉,耀眼得讓秦卿都想把他推到門口去推銷咖啡。
不得不說,這種生在終點線的人如果還長了張好臉蛋,那就更遭人恨了。
秦卿懶得看他在那孔雀開屏,默默打開了一份文檔開始工作。
“哎,你昨天那個案子怎麽樣了?”顧青昀喝了一口黑咖啡,吊兒郎當地半趴在電腦旁的隔板上。
“土地糾紛那個?”秦卿邊打字邊回他,連頭都沒擡。
“嗯。”
“聽當事人的描述,我們的贏面還挺大的,不過現在那邊還沒把證據傳給我,我得先确認一下證據有沒有效力。”
“行,法院那邊交換證據的時間定了吧?”顧青昀伸出手指輕點了一下電腦外殼,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
“下個月九號,開庭在下下個月。”
秦卿敲下回車鍵,終于得空賞他一眼。
“那邊沒問題的話,你和我一起跟一個案子吧。”
“什麽案子?”秦卿正欲細問,顧青昀便壓低了聲音說道,“昨天龍華集團派人來了,和我老子在會議室裏談了快兩個鐘頭。
“他眯了眯眼,故意做出一副高深莫測不可言說的樣子。
秦卿對他這副德性早已見怪不怪,但還是猶豫問道,“這麽大的案子我去合适嗎?”“有什麽不合适的,這不是集思廣益嗎?”顧青昀直起身體,又接着說道,“而且我記得你當年跟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龍華集團下面的一個子公司,多少都算點經驗嘛。”
聽完這句話,秦卿皺着眉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糾結再三還是點頭應下了。
“ok,十點半來我辦公室讨論一下。”
顧青昀打了個響指,轉頭就換上了那副律政精英的嘴臉,端着杯咖啡從容不迫地踱回辦公室,路上還沒忘記和美豔女同事打招呼。
季朗磨磨蹭蹭地喝完一碗粥,手上又少了一件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
他懶洋洋地往後一靠,準備過會召喚護工大哥來收拾垃圾。
還沒懶散一會,病房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響了,這次的敲門聲聽着倒有些随意。
“請進。”
話音剛落,外面的人就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
嚯,這回來的人變成個西裝革履的,頭發被發膠打理得一絲不亂,某些角度下還能看到摩絲锃亮的反光。
季朗眉毛一跳,再定睛一看,我靠,這裝逼客不是他發小周崇恺嗎?“狗子恺?”被喊了中學時的诨號,意氣風發的風流霸總瞬間漲了紅臉。
“好你個季朗,還敢在那裝失憶,成心騙我弟妹的吧?”周崇恺拉過病床邊的椅子坐下,抱着胳膊像審犯人一樣看他。
“老哥,我是失憶,不是被洗腦。
大三前的事情都記着呢。”
季朗微微往後坐了一點,觀察着他發小這幾年的變化。
“真失憶了?”周崇恺挑了挑眉,顯然還沒有完全相信這件事。
“真失憶了。”
季朗點點頭,表情真摯不似作僞。
“完了,那你不會把欠我那三百萬給忘了吧?”周崇恺立馬擺出一副懊悔不已的樣子,仿佛季朗不僅坑走了他三百萬,還連帶把他家那一串房産都給燒了。
聽了這半真半假的話,季朗才算真正放下心來。
果然,周崇恺就算打扮成了人模狗樣的社會精英,本質上也只是從當年的小毛頭變成了現在的老滑頭。
“得了吧你,我要找你借錢,能就借個三百萬?“周崇恺被戳穿了謊言也不羞愧,反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也是,三百萬對龍華集團的太子爺來說确實沒幾個錢。”
“你下回再失憶就改成三個億好了。”
要不是自己還在養傷,季朗真的準備下床好好問候一下他這位欠揍的發小了。
“哎,恺子,我住院這麽大的事,老爺子那邊怎麽也不派個人過來慰問一下啊?”季朗大度地決定日後再找他算帳,當務之急是要先從周崇恺這裏搞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老爺子?”“你果然是真的失憶了。”
周崇恺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斟酌了一會才坦白道,“這個事我到現在還替你瞞着弟妹。”
“三年前,你就和季家斷絕關系了。”
“斷絕關系?!”季朗蹭地一下坐了起來,目瞪口哆地盯着他,震撼的目光幾乎要把那張臉皮給盯出一個洞來。
荒唐,太荒唐了。
他可是龍華集團唯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到底為什麽要想不開和家裏斷絕關系?“你先別激動,”周崇恺趕緊上前拍了拍季朗的肩膀以作安慰。
“具體的情況你沒有告訴我,但你這三年來确實沒再和季家聯絡過。”
季朗整個人靜止片刻,忽然像只洩氣的皮球一樣重重地倒回了床上。
“恺子啊。”
他有氣無力地哀叫一聲。
周崇恺趕緊應上,還慈愛地捉了一只季朗的手握住。
“我是不是真的和那個秦冰塊結婚了啊?”周崇恺想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秦冰塊是誰,你別說,這比喻還挺貼切的。
“結了結了,真的結了。”
季朗兩眼一黑,徹底不想說話了。
“沒騙你,你和家裏斷絕關系不久就和我弟妹結婚了。”
這句話可真是一槍就往季朗的心上開了兩個洞。
“恺子,你說我這是不是被神詛咒的婚姻?”“怎麽事都趕到一塊去了。”
季朗面色灰白,還沒有從自己淨身出戶的打擊中緩過來。
“呸,什麽詛咒,等你恢複記憶了非得打死自己不可。”
周崇恺開始苦口婆心地勸他,“你當年怎麽追弟妹的,我可是歷歷在目,不用我,你随便抓個咱們公司的人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怎麽追的?”季朗來了點興趣,又扭頭看他。
周崇恺義不容辭地幫他重溫了一下追妻歷程,“我們合夥開公司以前,你在老爺子手下的一家公司上班,那時候弟妹就在你公司隔壁一個紅圈所工作。”
“我記得叫…叫什麽來着?”周崇恺靈光乍現,猛地拍了下腦門,“對,銀柏,銀柏律師事務所,八大紅圈所裏排第一的那家。”
“那時我們還給你張羅對象,哪知道你心裏有人了,要不是我有天中午去你公司找你,哥們還不知道你追人這麽純情的。“
“純情?”季朗不解地皺起眉頭,難以想象有天這個詞會和自己搭上邊。
“可不是嗎,你天天中午跑去陪人家吃飯,簡直風雨無阻。”
“我還聽到小道消息傳說你給人送花,這麽大一束紅玫瑰啊。”
周崇恺誇張地比劃着大小,說的好像自己親眼看到了一樣。
季朗越聽越迷茫,故事裏的主人公幾乎是和他脫離開了,兩個人唯一的交集就是一摸一樣的名字和臉。
“我瘋了嗎?”“傻孩子,你是中了一種名為愛情的毒。”
周崇恺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仿佛一個看破紅塵的長者。
“行。”
季朗忍住了要揍他的沖動。
“後來呢?”“後來你們結婚了,弟妹也跳槽去了別的所,但你常常會帶他來公司秀恩愛。”
“我有這麽無聊?”季朗開始懷疑人生,他聽到的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周崇恺無言片刻,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季朗啞然,自閉地轉過身背對着他。
這一切是夢嗎?是夢吧。
晚上秦卿下班回來,看到的就是季朗靠着枕頭凝望窗外,滿目蒼涼。
“你怎麽了?”他皺了皺眉,同昨晚一樣把晚餐放到了餐桌板上。
“沒什麽。”
季朗搖搖頭,他知道自己不會無緣無故做一件事,所以他尊重八年後的季朗的選擇,也不會貿然破壞他原來的生活軌跡。
既然季朗對秦卿瞞了一些事情,那他還是保守秘密比較好,省得哪天自己突然恢複記憶都沒地哭去。
“今天周崇恺來看我了。”
秦卿微微一怔,旋而點了點頭。
“我知道。”
他下午收到周崇恺發來的信息,上頭就寫了一句話——“弟妹辛苦了。“
“秦卿,我聽他說你後來跳槽了,怎麽不繼續在那個所幹了?”季朗撿了件最無足輕重的事和他閑聊,權當拉近一下距離。
秦卿聽完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因為他不想告訴季朗自己當時受到了合夥人的性騷擾。
先是言語上的挑逗,後來演變成了肢體上的刻意接觸,手背,腰肢,臀部,被侵略的領地漸漸深入,周圍的同事卻都視而不見。
秦卿那時只是個剛簽約的律師助理,對方已經是聲名顯赫的金牌律師。
他鬥不過,也不敢鬥。
再加上法律行業的就業市場日漸飽和,千百人擠破腦袋都踏不進紅圈所的門檻,他忘不掉自己簽約那刻的雄心壯志,也不想簡簡單單就放棄來之不易的機會。
三年,他希望能在這裏待到獲得律師執照為止。
于是他選擇了退避,選擇了忍耐,可他的逆來順受卻讓這肮髒的一切愈演愈烈,不久後律所甚至有人在傳他為了獲得轉正的資格,已經爬上了那個年過半百的合夥人的床。
而帶他脫離泥潭的是初出茅廬的季朗。
正直,善良,英勇無畏。
是季朗主動裝作自己的男朋友,每天負責地在樓下接他下班。
有錢有勢的大律師可以騷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助理,但絕對不敢随便去碰龍華集團太子爺的情人。
他躲進了名為季朗的避風港裏,所有的刁難和苛責都消失不見。
現在哪怕他随意離職,也不會有人敢拘着他報複他,但是秦卿舍不得走了,他自私地希望季朗能夠陪他演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不知不覺間三年過去了,他竟然真的拿到了挂在銀柏上的律師執照。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和季朗結婚了。
然而大概是老天見不得他得償所願,所以才在一切都穩定下來的時候給了他如此沉重的打擊。
秦卿轉頭露出一個虛假的微笑,一板一眼地答道,“大所的待遇确實不錯,但我覺得上升期的律所更能給我鍛煉的機會,我願意和它一起共同成長。”
“這個答案可以嗎?“季朗看出來他在敷衍自己,也不樂意再找他講話了。
兩個人又恢複到誰也不理誰的狀态,秦卿一如既往地拿出電腦辦公。
“對了,醫生今天和我說,你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秦卿從電腦後面擡起頭。
這大概是季朗清醒以來聽過的最好的消息了,他激動地坐了起來,眼睛裏也瞬間充滿了光彩。
“真的嗎?”他難以掩飾興奮的心情,幾乎想立馬辦出院手續了。
“真的,明天最後做一次全身檢查。”
秦卿也被季朗的心情感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彎起了唇角。
下一章大概寫同居生活,專業問題切勿細究。
律所挂證那個一般只要一年,文裏是私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