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卿腦中一片混沌,他失魂落魄地穿過走廊,走進電梯,出來後又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小段,直到被某個急匆匆的病人家屬撞了一下肩膀才恍然回神,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醫院的大門口。
“怎麽會這樣…”他一時半會還無法接受季朗失憶的事情,只能自欺欺人地閉緊了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雪上加霜的現實。
季朗已經忘了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此刻他的心裏,取代那長達八年回憶的,是徐曉柔這個人與名字一般清麗甜美的Omega姑娘。
也是他住在對門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可以說,他與徐曉柔之間有着比季朗想象的更為深厚的淵源。
徐曉柔的母親是個傳統的家庭主婦,她的父親是本市重點大學的中文系教授。
當年徐曉柔母親同她父親剛處上對象,就仗義地把自己還單身的手帕交介紹給了對象身邊的優質同事,也就是秦卿的母親與父親。
秦卿母親學金融出身,是個風風火火的女會計師,他的父親卻溫吞如水,頗有一番文人風骨。
他們兩性子一剛一柔,興趣愛好截然相反,怎麽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
但緣分的事就是邪性,在徐曉柔母親的撮合下,兩個人竟然一拍即合,迅速地解決了終身大事。
後來單位分房的時候,兩家人又變成了對門的鄰居,連懷孕生子都趕到了一塊。
可想而知,在這麽個情形下,秦卿和徐曉柔從小沒少受到大人們的揶揄打趣,諸如“娃娃親”之類的玩笑更是聽到耳朵長繭。
畢竟俗話說的好,近水樓臺先得月,兩人郎才女貌,兩家門當戶對,都是知根知底的,親上加親又何不可?但俗話也說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秦卿是真的拿徐曉柔當親妹妹看的。
她上幼兒園時被班上的調皮鬼搶走了棒棒糖,哭得稀裏嘩啦的,連鼻孔都挂着個搞笑的鼻涕泡,秦卿那會雖然體格瘦小,但勝在腦子聰明,使了個小計策就為妹妹要回了糖,還讓那小毛頭老老實實給她道了歉,從此那丫頭看他的眼神就塞滿了亮晶晶的小星星,就差在臉上寫着“秦卿世界第一棒”了。
而這樣的追捧對那個年紀的小男生無疑是非常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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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維持在徐曉柔心中的全能哥哥形象,秦卿上小學起就比常人更加用功念書,就等着徐曉柔來問他問題時,自己能夠輕而易舉地算出答案,假裝所得的一切都來得毫不費力。
但随着年齡的增長,秦卿很快就抛棄了這樣幼稚的想法。
他不再恥于光明正大的努力,同時不遺餘力地挖掘自己的天賦,他的好勝心和上進心讓“秦卿”這個名字永遠高高挂在排名榜的榜首,成為了其他父母口中“別人小孩”的代名詞。
但唯一不變的一件事,是他習慣了走在徐曉柔前頭,為她遮風擋雨,看着她從還沒膝蓋高的小豆丁長成了亭亭玉立的花樣少女。
他本以為徐曉柔對自己懷揣着同樣的感情,直到那年他們兩個上了同一所市重點。
青春期的荷爾蒙像浴缸裏滿溢的泡泡,輕輕一吹,便橫沖直撞地泛濫成災。
撲鼻的栀子花香,空降在課桌上的酸甜水果糖,被偷夾進書本裏的粉色書簽,一致的出門時間,旁敲側擊的暧昧聊天,還有過于刻意的肢體接觸。
小姑娘就差把寫着“我喜歡你”的小紙條塞進他手心裏了。
秦卿逃避了一段時間,終于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直白地告訴徐曉柔,自己只想專心學習,有功夫談戀愛不如再去刷幾遍昨晚的解析幾何。
小姑娘聽完後也不知道懂沒懂,紅着臉點了頭,從此就安安份份跟在他後頭搞學業。
再後來,他們兩考進了同一所重點大學,秦卿選了法律,她選了文學。
大一新生入學的那天,他們兩拖着行李箱吭哧吭哧走在林蔭小道上。
小道的盡頭,站着同一屆迷路的新生,他轉頭發現了他們,像找到救世主一樣,激動地向他們快步跑來,或者說,一往無前地向徐曉柔跑去,眼開眉展,目光炯炯,神采飛揚。
這便是他們三人所有愛恨糾葛的起點。
後來發生的故事和那些三俗小說的情節像了個十成十。
季朗一見鐘情,愛徐曉柔愛得轟轟烈烈,但奈何郎有情妾無意,徐曉柔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竹馬哥哥,三番兩次拒絕了季朗的示好。
而秦卿自然而然也成了季朗的眼中釘肉中刺,但為了能和徐曉柔打好關系,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與秦卿做了表面朋友,以求能借着秦卿的名頭,約徐曉柔出來增進一下感情。
出人意料的,他們這兩男一女的詭異搭配竟然也堅持了三年之久,久到三個人都對另外一個的存在習以為常。
秦卿雖然是副油米不進的模樣,但在一開始就同意了季朗的交友請求。
原因無別,他就想早點把這個不省心的妹妹給托付出去,省得天天在他屁股後頭叨得他腦袋疼,後來和季朗相處的時間久了,同意的理由也就不言而喻了。
而現在,二十八歲的季朗一夕之間變成了那個大三的毛頭小子,朝氣蓬勃,青澀莽撞,且對他充滿惡意。
天底下不會再有這麽爛俗和狗血的劇本了。
秦卿擡起眸,眼眶耐不住酸澀泛起了濕意,視野也因為閉眼過久而陣陣發黑。
他适應了一會外界的光線,然後才想起得把這件事告訴季朗的主治醫師。
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亮起的屏幕立馬跳出五六個來電顯示。
秦卿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錯過了下午的臨時會議。
他顧不上許多,一邊回撥給新來的律師助理,一邊匆忙地朝停車位趕去。
坐進駕駛位,關門挂擋,一輛黑色的奧迪汽車噴出兩口尾氣,還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門口的拐角處。
晚上六七點的時候,秦卿在律所樓下的餐廳裏打包了一份骨頭湯。
季朗醒得突然,他還沒問過醫生飲食上的注意事項,因此骨頭湯是最為穩妥的選擇。
到了醫院以後,他先去了一趟主治醫生辦公室才去看望季朗。
醫生說季朗的失憶大概是撞擊造成的神經系統損傷,傷害是否可逆暫時不明,運氣好的話,十天半個月他就能恢複原狀,運氣差的話,很可能他這輩子都找不回失去的記憶。
秦卿站在季朗病房門口,深呼吸了一下才敢推門進去。
病床上的人狀态并沒有比剛醒時好多少,季朗靠着枕頭半坐起來,神情有些恍惚。
今天下午他已經不止和一個護士确認過了,秦卿沒有騙他,現在确實已經過去了八年,他一無所知的漫長的白紙般的八年。
見到秦卿進來,他忽然想起了他們下午的不歡而散,還有秦卿最後對他說的話,原本麻木僵硬的面色霎時間變化莫測,連合适的表情都擺不出來。
秦卿看起來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進門後徑直走到他旁邊,麻利地搭好病床自帶的餐桌板,把提了一路的骨頭湯放了上去。
“問了醫生,可以喝的。”
他說完這句話就坐到了往日的固定座位上,從公文包裏取出筆電開始辦公。
季朗看他不太想搭理自己的樣子,心裏突然覺得有點煩悶。
他打開餐碗上的塑料蓋子,一股濃郁的香味混着熱氣撲面而來。
季朗吊了這麽久的營養液,好不容易能吃上口熱乎的,心裏饞得不行,拆開餐具就給自己喂了一大勺鮮甜的骨頭湯。
這湯熬得時頭足,鮮香的骨髓都化在了湯裏,幾口熱騰騰的下去,暖得連全身的毛孔都舒展了。
空蕩蕩的胃部被漸漸填滿,心情也開始跟着好轉。
期間秦卿一直專心處理着手上的事務,他今天接到一起土地糾紛的案子,現在正忙着厘清裏頭的幾個法律關系。
“你當律師了?”季朗觀察他一會,忍不住問出口。
秦卿淡淡應了一聲,沒空去專門看他一眼。
“那曉柔呢?““她還好嗎?”問完後季朗有些忐忑不安,殷切的目光都黏到了那張冷冰冰的臉上。
秦卿動作一頓,強忍着擡頭和季朗對視的沖動,因為他不想讀懂那人眼神裏的東西。
“挺好的,畢業後當了作家。”
“作家?”季朗反問一句,又低低地笑了出來,這種提前窺探他人未來的感覺着實奇妙。
“對啊,作家。”
秦卿壞心地勾起嘴角,又繼續說道,“後來和負責她的編輯戀愛結婚了,去年剛添了個兒子。”
果然,聽到徐曉柔結婚的消息,季朗瞬間震驚到無以複加。
他瞠目結舌地死死盯着秦卿,企圖從那張臉上找到一點惡作劇的蛛絲馬跡,秦卿感應似地擡頭與他對視一眼,表情雖然有些幸災樂禍,但目光到底是坦蕩無畏的。
意識到一切已成定局,一無所獲的人肉眼可見地迅速消沉下去。
所以預知未來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季朗在心裏哀嚎。
秦卿暗自冷笑一聲,繼續埋頭工作,他檢索了一份當年的土地管理條例,把可以作為依據的法條都單獨摘錄出來。
季朗費了一些時間才接受心上人嫁作人婦的殘酷現實,他有些沮喪,連帶對其他人的境況也失去了最初的好奇。
“那我呢?”“我現在是做什麽的?”秦卿正拖着新文檔歸類,聞言擡起眼皮掃了他一眼。
“你畢業後就進入家裏的公司上班了。”
“但三年前又說要自己單幹,就跟幾個朋友合夥開了家科技公司。”
這一茬倒是提醒了秦卿,他等會得把季朗清醒的消息告訴周崇恺,季朗的發小兼公司的大股東。
“我們結婚的那年?”秦卿點了點頭,“确切說是我們結婚不久前。”
季朗不問了,他開始為自己一個大三學生該如何經營管理一家公司而煩惱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目前的記憶裏至少還儲存着完備的金融知識,而不是一個連專業課都沒上過幾節的一竅不通的大一小屁孩。
快點恢複記憶吧,季朗伸手輕輕拍了兩下腦袋,就像文科生修理壞掉的收音機一樣。
“秦卿,”“你喜歡我嗎?”季朗在床上百無聊賴地躺了一會,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出這麽一句話。
秦卿呼吸一窒,連帶着指尖都敲錯了鍵盤上的位置。
他掩飾般地幹咳一下,說話的語氣還是冷冷淡淡的。
“誰知道呢。”
他可沒蠢到去和現在的季朗剖白心跡,自取其辱罷了。
季朗聽着有些不高興了,自己難得這麽認真和他聊天,秦冰塊居然敢随便敷衍自己。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哪裏來的誰知道?“那你為什麽要和我結婚?”他支吾一下,又硬着頭皮說完下半句,“還懷了我的孩子。”
秦卿冷嘲一聲,平靜的臉上突然冒出惱火的神情。
“那還不是少爺你哄我說自己蹭蹭不會進來,進來了又保證說一定不會弄在裏面。”
“自己操得盡興了,現在搞出人命還反過來質問我?”“之前天天說要把我操到懷孕,現在真懷了倒不敢認了?”管他是二十一還是二十八,自己肚子裏的種總是這貨種下的,秦卿一個剛出道的新人律師,忙起來的時候腳不沾地,懷孕生子根本就沒列在日程表上,可現在呢,再過半年他就得大着肚子在家待業待産,秦卿氣起來又罵又嘲,直把季朗一張老臉罵得青紅交錯,連口大氣都不敢出。
“我有那麽無賴嗎…”季朗不死心地小聲辯解道。
“這句話等你恢複記憶了再看看能不能問出口。”
秦卿罵也罵夠了,嘲諷一句又抱起電腦繼續辦公,覺得積郁了一天的心情都舒爽不少。
季朗也不再自讨沒趣,他知道秦卿做事的時候需要安靜,只好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剩下一雙英氣的眼睛四處亂瞄。
沒過一會,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秦卿的小腹上,那個地方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能讓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上許久。
那裏住着個小寶寶,是他和秦卿的兒子或者女兒,再過一段時間,他們的孩子就會分化出手腳,一點一點地撐開秦卿的肚皮。
初為人父的喜悅讓季朗本能地彎起了嘴角,他甚至想要去摸摸秦卿的肚子。
可想象了一下那人被電腦擋住的冰冷視線,季朗便老老實實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唉,怎麽偏偏就選了這個秦冰塊呢?季朗你腦子是不是有什麽毛病?他在心中幻想出的山崗上大聲吶喊了幾句,可身體裏沉睡着的另一個靈魂沒有出來解答他的迷惑。
夜色深沉的時候,秦卿才關掉電腦,起身收拾病房裏的垃圾。
今晚是季朗清醒後的第一晚,哪怕季朗不需要,他作為病人家屬也得留下來陪床。
秦卿熟練地支好了折疊床,又從櫃子裏抱出一床被子鋪開。
加護病房裏有單獨的洗手間,架子上的洗漱用品都是定期更換的。
洗漱完畢後,秦卿脫掉襪子和外套躺到小床上,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關掉了電燈。
病房陷入了黑暗和徹底的無聲中,靜谧而平和,波瀾壯闊的海面入了夜,也會營造這樣一種風平浪靜的假象。
季朗睡不着,他看見秦卿背對着自己蜷縮成一團,只能看到毛茸茸的後腦勺和優美流暢的脖頸曲線。
這個人很沒有安全感,他心想。
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裏,季朗望着秦卿的後背産生了一種想要擁抱的沖動。
用火熱的胸膛去貼住他的後背,把柔韌的腰肢牢牢禁锢在自己的臂彎裏。
這是身體日積月累培養出來的本能,哪怕他的記憶缺失了一塊,他的身體還在恪盡職守地替他記着。
但是季朗最終什麽都沒有做,他翻了個身,也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