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XXIII 尾聲|上
四月中旬,莫名而起的飓風席卷整個上珧,包括中華與東日雙方在內的情報部署,眼見着都亂成一鍋粥。最先是中華要線情工抗命,打入東日內部的眼線失聯,不等津常站有所反應,特偵處便開始滿城的瘋狂抓捕。為避風頭,上珧城內情報網緊急收攏,設在城外山中的臨時總站成了半瞎,只能依靠日常監聽東日方面電報,側面揣度整個事态發展。
不久後城內出現騷動,當晚東日行經臨縣的兩個旅團入駐,上珧全城封鎖。津常站起初尚憂慮行動組暴力突圍,後發覺東日方面電波激增,請來夏口密碼學家破譯部分密文,依稀知為留守二十三旅團暴動,反繳了大本營派遣的特偵隊,其餘動向不明。四月下旬,上珧城恢複平靜,中華情報網未遭破壞,探出的觸角反饋城內東日駐防已全部更新。
五月初,良姜輾轉與茯苓取得聯系,轉告老生與青衣安好,已應軍部命令随恒都師團北上,但經此頗受打擊,恐短期內再難接觸高級別軍情。趙長庚得知這條消息時,已身在月末濕熱陰雨的渝川,總部調令不可耽擱,那時候他到底還是按行程出發,離開風波初起、滿心挂念的上珧城。他甚至不眠不休地趕路,只為繞道姚州,抱着那丁點兒希望問上句:“紙鳶可到了?”而他得到的答案相當坦誠,沒有,意料之中的結果。
那晚紙鳶沒有按計劃撤退,發過那份最後的示警電報,便自此音訊全無。半月後良姜冒險潛入他最後出現的地點,除在地板夾層下找到應留的電臺外,再沒探到半點兒痕跡,好像那人就憑空從這世間蒸發了一般。最後彙總到的情況是:五號當晚紙鳶借撤離渠道送走位身份不明人士,獨自留在城中發報示警,随後岡村賢之助于城中大肆排諜,甚至反常地對旅團高層采取強制手段,直接激發後來的二十三旅團暴動,總部大營命臨近部隊控制局面,當夜便處決了起事軍官,餘部遣往華北,令恒都師團嚴加約束,特偵小隊去向不明。
有效信息少得可憐,津常站甚至無法組織出有依據的合理推測向渝川交差,但可以想見,紙鳶的擅自行動必然與此後東日內部的混亂大有關系。然而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戰事正吃緊着,敵占區的諜報工作又連遭挫折,趙長庚清楚不應該,而且老板也不可能允許他,為了弄清個已不再影響大局的變故,貿然聯系剛從東日內部排諜中緩過來的內線。
可是趙長庚不甘心,他知道還有最後的路可以試試看。當初津常站轉交到紙鳶手裏的不是張普通車票,上面加蓋着國督局的印章,拿着它鐵道局就知道是情工奉命活動,自會優先安排行程。眼下各地車票都不寬裕,既然有人借紙鳶的渠道離開上珧,那麽沿途便該有記錄可尋,就總能找到這個人,問問他究竟是誰,趙啓明最後又跟他說了什麽。
趙長庚找到了,那人就在姚州,如今西遷各校共同設立的聯合大學任教。他站在學校傳達處,看着那人從遠處走來,一顆心慢慢墜下去,像沉入數九寒天的湖底,涼意徹骨。那是個熟人,陳勖,也只能是陳勖。趙長庚突然明白了一切。那時候老生和青衣誤落排諜的陷阱,必須有人冒險用電臺傳訊,通知總部立刻反應。也就是那個時候,拿到通行證和車票的紙鳶,清楚地看懂津常站并不可能理會那些師生的性命,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趙長庚呼吸急促起來,他壓着心底煩躁的情緒,問那個人:“你怎麽會拿着國督局的東西,趙啓明跟你說了什麽?”回答他的是張茫然的臉,陳勖說:“他只給了我兩樣東西,讓我不要多看多問,五號傍晚去五裏巷西口,有人安排我出城。”趙長庚覺得胸口堵了團棉花,沒錯了,這就是他的弟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學得像個真正的情工。他突然控制不住心中強烈的情緒,拽着陳勖的領子低吼:“你他媽知道那是什麽就敢拿?”
然後有生的二十六年來,趙長庚頭一次放棄了所有理智和教養,猖狂地在聯合大學正門口撂倒門衛,當衆毆打了鼎鼎有名的學者,然後對趕來的巡警,亮出國督局的身份證明,揚長而去。他知道其實怪不得陳勖,他甚至想任性鬧大了也好,讓渝川把他重新發配去諜報的前線,倒稱了心意。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甚至連報紙上豆腐塊大的□□都沒有,就像沒人知道趙啓明最後經歷了什麽,到底是生是死。
趙長庚在渝川工作了七年,直到升任電訊部長,幾乎與老板平起平坐。他低調穩重,八面玲珑,唯獨對一件事念念不忘。他通過各種渠道打探中華二十七年岡村賢之助和他代領的特偵小組,打探東日二十三旅團的動向,甚至打探老生和青衣的下落,然而一無所獲。很多人勸過他,連理智也清楚的告訴他,趙啓明沒可能逃出去,他會被捕,然後死在東日慘無人道的審訊下,像無數不走運的情工那樣。可至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是嗎?
中華三十四年,東日無條件投降。他聽着廣播裏一遍遍播報的聲音,聽着窗外鞭炮鑼鼓,做的第一件事是就是料理完手頭所有雜務,乘車趕往上珧。曾受東日管轄的上珧監獄已完成交接,監獄長翻着厚厚地日文名簿,告訴他這裏從來沒有關于那人的記錄,不管是作為久川重義、趙啓明還是紙鳶。監獄每年會處死很多的人,他們的遺骸就在上珧近郊刑場掩埋,如果現在還能翻出來,認出那人的遺骨。趙長庚看着他平靜地笑了,說怎麽可能。
趙長庚甚至重新找到老板,問他要那些東日人的去向。然而得到的線索依舊指向虛無缥缈:岡村賢之助已被押赴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北井茂三于東日投降前夕戰死,老生在天皇發布诏書當日自裁,連青衣也坐上了回國的輪船。老板鬓角已染上白霜,他看着趙長庚,目光依舊犀利:“恒都師團的竹內中将還在,如果不信,我可以去聯系,你親自問他。”趙長庚沒有說話,他最後看了眼上珧的土地,當晚便坐上了回渝川的火車。
公元一九四九年夏,三民派政權逃往琉島。趙長庚去機場送別老板,在身後飛機發動機的嗡鳴聲裏,老板面對面凝視着他,神色莊重,如同多年前看着年輕的趙長庚宣誓。老板問他:“你真的決定,不走了?”趙長庚知道他的意思。就在兩天前,常化兩個飛行小隊起義,占據機場,直接送了批高官給北邊獻禮。工農派政權眼見要領導整個大陸,他曾是渝川的電訊部長,留下來絕難善終,如果這再時候不走,想走怕都走不得了。
趙長庚笑笑,不點頭也不搖頭:“啓明在這裏。”于是老板明白,再說什麽也無用了。那是他血脈相連的兄弟,他這個做哥哥的,怎麽也要把人找回來,活着見人,死了也要親手收斂他的骸骨。趙長庚看着老板登機,深灰的風衣下擺在氣流中微微揚起,他揮了揮手,知道這或許就是兩人此生最後的見面了。他敬過這個人,愛過這個人,也恨過這個人,但就是那麽奇怪,到了這種時候,心裏反而什麽都不剩,平靜如無波無塵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