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XXIII 尾聲|下
四九年十月,新中國成立。同年底,國立上珧大學回遷。頭場冬雪落下的那天,趙長庚站在重新恢複生機的明德樓下,問陳勖:“勉公,您還收學生嗎?”明顯瘦削了的學者,屈指推推那副有年頭的銀邊眼鏡,反問道:“應星兄,你過去也是經濟學的翹楚,為什麽要重頭學史?”趙長庚微微仰頭,看雪花漫天飛揚:“我聽說,學史能知古鑒今。他曾告訴我,想跟着您修通史,我就想知道,讓他心甘情願舍了自己性命的,到底是個什麽。”
後來上珧國大的學生發現,陳勖身邊多了個助手。那人年紀不輕,卻不是系內挂職的講師;長相周正,偏生常年不茍言笑。他每次同陳勖一道上課,替他整理講稿和筆記,偶爾遇到陳勖生病或參加學術會議,也會上臺代講。那人鮮少提及自己的名字,學生們只知道他姓趙,記憶極佳,大段史料信手拈來,又總能深入淺出,不比任何正式教授要差。
時間長了,漸漸有傳言說他也是校友,抗戰前那會兒作風不好,讓學校除了名,不過到底是陳教授教學有方,終換得浪子回頭。有次幾個學生沒留意,說完才發現當事人就在身後,吓得臉都白了,可那人什麽都沒說便徑自走遠了。燕薊停課運動傳到上珧時正值季春,陳勖聽到廣播裏的聲音,停下筆,望着窗外濃綠如墨的梧桐葉說:“喬治來了。”然後他轉向對面已經不再年輕的人問:“你後悔嗎?”趙長庚擡頭看看他,目光落回手裏的文稿。
那年中華通史述論的草稿,在兩人合力下,已差不多完成了五分之四。不久校園亂了套,趙長庚被人告發,拖到街上□□拷打,那些人脅迫陳勖,要他檢舉趙長庚的罪狀。陳勖看着他們,只說:“那是我的學生。”接着就是漫長的苦難,陳勖到底沒能熬過那個時候,連同将要完稿的通史一并被焚成了灰燼,趙長庚斷了兩根肋骨,卻奇跡般的活下來。
複課後兩年,趙長庚作為上珧國大歷史系僅存的幾位老學者,被破格聘用。他講義寫的極好,課更精彩,尤其擅長近代史,教室常常人滿為患。不少人催着他著書立說,起碼換個教授頭銜綽綽有餘,然而近二十年裏,趙長庚沒有發表任何學術論著。他一門心思地撲在如山的材料堆中,憑着記憶補寫那些被燒毀的草稿;也一門心思地托人打聽,有沒有誰聽說過久川重義,或者知曉二十三旅團原參謀長北井茂三一家。
大概就是在那段時間,他旅日的小友寄來本回憶錄。書不算厚,少見的是以女性口吻,敘述三八到四五年間,潛伏于東日軍隊內部的諜報經歷。趙長庚看過太多類似的東西,真的假的,嚴肅的戲谑的,可往往都是趨利大于求真,失望多于希望。可當趙長庚翻開這本書時,他的目光頓住了,他清楚錯不了,這個人是真正做過情工的。
作者說,她的父親是東日武士,母親是支那戲子,她異母的兄長參與了這場戰争,擔任旅團參謀長,而她畢業後滞留中華,不得已投靠兄長為旅團提供醫護幫助,在軍營她認識了兄長信任的副手,那人曾在中華長大,是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愛人。趙長庚的手突然顫抖起來,那是種瞬間擴散到全身的,不能自已的戰栗。他知道,寫這本書的人就是青衣。
“……那時我已經做好了獻身的準備,我和石原君,必須有人為這個錯誤付出代價。可他阻止了我,我明白他有他的計劃,我在他眼中看到星辰,那是我不能理解的信念……後來我被押送進排諜的刑室,隔着門縫看到臨室刑椅上綁縛着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我和石原君都抗下來了,可我們知道,煎熬才剛剛開始……”
從那夜接到最後的電報至今,近六十年,趙長庚終于再次獲悉趙啓明的消息。他給異國土地上的好友打電話,手抖得幾乎按不下號碼,他請對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這本書的作者。不久那邊回信說,人找到了,就在吉田市広川縣。趙長庚不顧年邁體衰,親自乘機趕到當地,迎接他的是個年輕姑娘,一如他們當年那般風華正茂。
姑娘告訴他,北井紀子,也就是她的祖母,已經在五天前病逝。那是個非常美麗的東日姑娘,趙長庚恍惚能在她臉上看到青衣的模樣。姑娘領他去了北井紀子長眠的墓園,在那雪白的墓碑前,小心翼翼地遞給他個懷表,不是什麽貴重物件,卻養護得相當精心。那表殼上橫着道觸目驚心的彈痕,背面用小篆刻着一個人的名字,啓明。
姑娘用溫柔的恒都腔說,祖母曾囑咐她,這懷表是那人的東西,倘若日後有人找來,一定要當着她的面将懷表還給他,告訴他,那人曾經有句話留給他。那個人在最後自由的時候說,自己沒怪過他。趙長庚将懷表緊緊攥在手裏,如同隔着數十年時光擁抱他的兄弟。他知道,時間已經帶走了他最後找到趙啓明的機會,他與那人擦身而過,這世上除了自己,怕再無人知曉他的存在。拖欠了六十年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決堤,悉數填補回來。
回國後趙長庚推辭了所有邀請,把自己關在屋裏,一摞摞地消耗着紙張,也消耗着可能所剩不多的精力。第二年秋《中華通史述論稿》成文,第三年夏書稿付梓發行。趙長庚大病了場,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熬不過那個冬天,可他到底還是看着新一年的嫩芽長成沃葉,直至最終枯萎脫離枝頭。那時他才慢慢知曉,刊行的通史已經被推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趙長庚想,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只可惜陳勖和趙啓明沒能看見。
他出院回到家裏,無數記者争着想來采訪。也就是在那時候,趙長庚突然發覺,自己的記憶力不行了,像還回五彩筆的江郎,原本銘刻在腦子裏的記憶越來越淡,或許終有天會成為空白。他沒有什麽可讓記者寫進稿件的,想說的早已經在書裏說完,餘下的那些,終歸不足為外人道。他就像節老藤頑強地活着,卻漸漸再背不下大段史料,記不清剛剛做過的事情,認不出前來看望他的學生和兒孫,甚至忘記了,他一直尋找的人叫什麽名字。
趙長庚活了百歲,很少有人能到他像這樣的歲數。許多時候他甚至在想,即便那時趙啓明僥幸活下來,或許也早已經老死了吧!他不再執着于尋找,卻已經把尋找當成了一種習慣。人上了年紀,就容易覺得時光匆忙而混沌,有時他的腦子很清醒,還能成段敲出曾經發過的電文,然而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閉眼歇歇,大半天就那麽過去了。
就像此時他在黎明前的夜色裏醒來,手裏還握着那個早已停止走動的懷表。他看見東方的地平線上高懸着顆星,明亮的讓月色為之黯淡。那顆星叫做啓明。老話說:旦見啓明,夜見長庚。趙長庚知道,天要亮了。他突然笑起來,天早就亮了,正如他們所願。趙長庚覺得腦海中少有的清明,那些早已被遺忘在歲月塵埃裏的往事,正歷歷在目地回閃。
他想起上珧國大開鋪水泥路的那天,他站在明德樓下,虔誠地捧了抔泥土裝進罐裏。那是趙啓明曾經踩過的土地。他在小小的陶土罐裏種下株文竹,那麽纖細嬌小,卻那麽生機蓬勃。如今那不知第幾代分株仍在窗口擺着,細密的枝葉上方,就是逐漸淡下去的明星。趙長庚看着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慢慢合上眼。四下靜谧,搖椅吱吱呀呀地響了幾下,歸于沉寂。有晨曦從窗外透入,悄無聲息地潑灑開來,那摸索着的懷表,終于從他手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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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