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XXII 啓明第十一
四月初的夜風透窗而入,仍是涼得徹骨,久川重義聞到江水潮氣,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耳中電波滴滴答答,像蘇繡細密的針腳,又像江南連綿的陰雨。津常站密碼底本五花八門,但說到底,當中使用的轉譯法則,卻不過屈指可數的那麽幾個,久川重義确信,此刻響着的,是套從未在各站臺備注過的譯法。
可那節律又分明如此親切,以至于讓他在這個四面楚歌的時刻,腦海中浮現出的竟不是各色密文組配,而是兒時恬淡靜遠的光景。他恍惚記起那個如今想來也不過總角的少年聲音,當時曾那樣認真而耐心地教他:“他前切天。天,顯也,在上高顯也。天,坦也,坦然高而遠也。”久川重義摘下耳機,想真是奇怪,這電文打眼看去分明是堆亂碼,上千億種可能,怎麽就讓他瞎貓碰死耗子般,先入為主地給破譯出來了。
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力入切立,苦得切刻,醜列切撤,醜知切離。
對面語氣強烈地命令他立刻撤退,久川重義聽得出發報人滲透在電流裏的速度與力道,乃至每個尾音不自覺的震顫。那是份帶着情緒的電報,濃郁得如同羊毫飽蘸墨汁,不待觸及紙面便要堪堪墜落。真不應該啊,他甚至不适時宜地想,此時坐在總部,指點那麽多生死的家夥,若知道他已決意陣前抗命,會是個什麽心情:詫異、震怒,還是局面陷入失控的短暫無措?他回味着電流刺破空氣的振響,然後突然愣住。
他明白對面是誰了。這條線路自建立起便把《說文解字》做為密文的第二層底本,此事老生和青衣知道,自己知道,老板知道,接任的良姜和他死在津口的兄長也應該知道——還有對面發報的這個人。在這種緊要關頭,另辟蹊徑地以其為反切參考給他傳訊,說明這人不僅知曉密文底本,更在腦子裏印着整套古籍,所以才能夠于這樣短暫的發報間隙裏翻譯、組織,甚至信手拈來新的對譯規則,向自己發號施令。
情工是需要好腦子,但能像這般将龐大的對應表格倒背如流者寥寥無幾,所以潛伏在外的內線大多會千方百計藏好密碼本,所以老板寧可犧牲忠心耿耿的下屬來保他這個并不合格的情工。久川重義不知道整個津常站還有誰能如此,他清楚老板做不到,良姜也不行,但是自己可以,還有他那已經死去多時的兄長久川重仁,或者說,趙長庚。
那電光石火的須臾,久川重義腦海中甚至清清楚楚反應出,就在電流傳來的八個字裏,有七個嚴格摘自《說文解字》,剩下一個不在其收錄範圍內,能用以替代的只有《廣韻》魚變切和《集韻》牛堰切,而對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只可能是因為那人也在瞬間明白,電報明碼清單裏沒有前者的合适對應。做情報的,誰會浪費時間背誦這些用不着的東西,除了他自己就是學史的,除了他們都有醉心古籍的父母。
如果必要,久川重義還可以舉出更多的細節來證明自己判斷無誤,但又有什麽必要,那是他的胞兄,認出這個人甚至不需要動用理智。更多的風湧進來,搖得窗扇嘎吱作響,如同傍晚時分從遠天漲起的雲潮。久川重義目光流連在眼前小巧方盒上,用着相同的手法,發出最後三個字,然後毅然關閉電臺,放回預先尋好的藏密之所,等待臨末的宣判。
如果要久川重義描摹此刻的心情,他想窮極自己那點兒單薄的家學積澱,窮極數年來翻閱的史冊典籍,窮極做記者來攢下的可憐文筆,都沒有哪怕一個詞乃至一句話可以形容。他想幸好情工不需要留下哪怕只言片語的痕跡,否則該讓後世研究者多麽頭疼,史書為王侯将相作傳,但史書的本身卻是由這些籍籍無名者構成,多麽有趣,又多麽可惜。
他以為自己會震驚會怨憤會委屈,然而都沒有。趙啓明在這裏,東日豺狼虎豹的環伺之下,趙長庚是知道的,或許早就清楚,或許剛剛知曉,亦或許從開始就有那人的精心謀劃。但無所謂,他的兄長還活着,就在幾秒之前,不會太遠的電臺那頭,與他近乎面對面的通訊,這不正是一直求之不得的麽?老板是騙了他,然而這條路又何嘗不是自己的選擇。
久川重義想起半年前的自己,突然覺得幼稚而可笑。他從來不是名合格的情工,他知道自己,感情用事,優柔寡斷,若說還有丁點兒可用之處,也就剩下優于常人的記憶力。可青年的熱血曾那樣鼓噪着他,讓他生怕不能為這片厚土貢獻血與肉,就如同那些走上街頭、走進軍營的年輕學生,忘記了自己也是被守護在身後的希望。可惜麽,但也沒什麽不好。
其實從眼看盧松年自明德樓跳下的那刻起,他就想明白了,耕種與戰鬥同樣不可缺少,有人保衛這個國家的土地與民衆,也就該有人保衛這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可他不後悔。曾經放棄的道路總會有人會替他走下去,就像自己也曾是那樣奮不顧身地投進情報工作。如果說存在本身就是在奔向消亡,那麽這個世界的溫柔之處恰恰在于,并沒有什麽會真正斷絕。他明白了,他想趙長庚也終歸會知道的,不過早些與晚些而已。
久川重義起身走到窗前,夜間涼氣寒津津滲進骨肉,愈發襯得周匝燈火零星。他慶幸恒都師團開撥留下大片空房,讓他得以從營帳遷入小樓,因而足夠将電波滴答聲與門外監視的耳目隔絕,在特偵處眼皮底下發報接訊。趙長庚沒有代總部在電臺裏追問交接的事情,說明他們早就收到接應者回複,陳勖已經安全出城,那麽岡村賢之助也該有所發覺,或許就正在趕來的路上。久川重義笑了,他這破釜沉舟的人,此刻反而成為最好整以暇的那個。
他甚至在這漫寂無聊的時間裏回憶,想清早堂而皇之地走進陳勖被軟禁的住所,學起那些高深莫測的口氣,将青衣的交代半隐半露着轉述給他,然後如他們商議好的那樣,陳勖假意折節,贏得稍許監視上的放松,再借口走訪友人,去城西五裏巷口。前來接應的人不會認得到底誰才是紙鳶,陳勖只要穿着約定樣式的服裝,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裏,便會被當做他送走——久川重義早就拿準了的。一切都在按照預想進行着,這是個好兆頭。
門外傳來不甚清晰的悶響,久川重義眉頭倏地蹙起又放松。有人在敲門,文質彬彬似久經訓練的侍者。久川重義的呼吸遲滞了瞬息,旋即快步走到門邊,關了燈,左手無聲撥開插銷,右手卻牢牢頂住門扇,确保那人無法立刻進入。然後他有意放低聲音,對着門外說:“別讓我看見你,老生。”他知道那人聽見了,于是慢慢松手,背身重新走回窗邊。對面營地裏有片篝火亮着,亮得仿佛能燒透整個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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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從門後閃身進來,用純熟的恒都腔調問他:“你就不怕我是來滅口的?”嗓音經過刻意修飾,聽得出些許熟悉之處,但不足以辨認。久川重義依舊看着窗外,語調平靜:“不該是你,讓青衣過來,或許還能讓我死得更翻不了身。”身後之人似在嘆息:“她只是個女子。”久川重義想笑,有時候他覺得青衣到底還是更像隔海的那邊,看似斷崖之花般弱不禁風,卻在那平靜的表象下,自有着骨子裏的瘋狂與堅韌。
那聲音略微停頓,見他不答,便就勢催促道:“跟我走,岡村馬上就到。”久川重義紋絲不動,這已是足夠明顯的信號,紙鳶不接受安排:“你是東日人,按理說我該恨你,可你又是中華的內線。特偵處已經在小範圍裏盯上你和青衣,總部恐怕還不知道眼下問題有多嚴重。如果我走了,或者死了,是沒人會暴露你們,但青衣幾次傳信,以及門外那兩具屍首,照樣沒法善了——你想救她,順便也給自己一個解脫——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話畢滿室岑寂,只有零星不及壓抑的呼吸竄逃而出,久川重義知道自己猜對了。那聲音依舊平靜,如同枯井中最後的死水:“你想怎樣?”他問道,“或者說,你能怎樣?”詫異也好,懷疑也罷,亦或許只是單純地發問。久川重義望着遠方,目光甚至沒有絲毫波動:“我猜過你是誰,可惜沒能猜透。所以你也不需要知道我想幹什麽,你只要知道我有辦法保你和青衣活着,當然,這會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不管對我們誰來說。”
久川重義的聲音頓了頓,和着窗外明滅火光:“這是我答應她的。不過你也給我聽清楚,在這場戰争結束前,別想就這麽死了。”兵法雲,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可供選擇的餘地從來就不多。久川重義知道,老生其實明白他想做什麽。他忽然還是忍不住嘆氣:“快走吧,你不該來,好在還有時間。”
背後傳來東日軍靴擦過磨砂瓷磚的滞澀細響,久川重義感覺那人在緩慢移動,直退到門邊站定:“你有多大把握?”久川重義眯起眼,似感覺窗外火光亮得有些刺目:“只要你和青衣撐得住,我可以保證打消他們一切懷疑。”身後悄無聲息,須臾方傳來回應:“好,那麽你,我能做什麽?”這句卻是地地道道的中華語言。久川重義愣了瞬,突然聽懂了對方蹩腳的中文,他想了想,笑了:“如果日後有人來找你,告訴他,我沒怪過他。”
黑暗裏靜得出奇,回答他的只有關門聲響。久川重義仰起頭,直到确信再聽不見第二個人的聲息,才小心地轉身點起燈來。門外多出的兩具屍首,他需要考慮該如何處理。其實并沒有太大區別,他去過東日的刑室,但還從來沒有在那兒坐過,要是再走一趟,倒也不可惜。一切都在預料之內,與他想要的結果,只剩下最後那麽一點兒距離。久川重義看着頭頂的燈光想,終于到了這天,剩下的路,是該由他自己走下去了。
終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