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XXI 長庚第十一
落地座鐘當地響過一聲,老板從沉思中回神,看镂空表針指向八點半整,又瞥眼兩側暗沉沉的窗簾,重新将目光落回桌上幾份譯出明文的電報上。大戰在即,渝川下達的通知,各站上傳的情報,真真假假,全都系在張搖搖欲墜的蛛網上,如同盲人踩着鋼絲行走,稍有不慎,便會鑄成無可挽回的錯漏。
外間忽起敲門聲,極有分寸地響過三下,停頓稍許,方才試着轉動把手。老板也不擡眼,餘光瞥見那人進門,語調毫無波瀾地問道:“都辦妥了?”趙長庚在桌邊迎光處站定,點頭道:“各部分都在按計劃運轉。十分鐘前去上珧接應的烏禾傳信回來,說已安全将人送出。從此地到夏口單程半天,再轉鐵路線乘至姚州,估計五天內就會有回信。如今電臺不能發報,良姜他們的反應恐怕會更遲些。”
盈盈燈光下,老板略微颔首:“城裏情況如何?”“不算好,二組已有三人确認殉節,一人逃回正接受審查,包括組長孫季夫在內,餘下兩人尚無音訊。”趙長庚說着,毫不意外地看到老板眉心蹙起川字。做情報這行,沒有消息就是最壞的消息,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宣于口的,好似行走在長夜裏,令人恐懼的絕非黑暗本身,而是對潛在威脅的無知無覺。
老板沒有說話,趙長庚沉默片刻,試探着問道:“要不然,讓內線探探消息?”那端坐着的人面容依舊深沉,只稍稍擡手制止:“先等等看。老孫這人實幹,就是腦子不夠靈光,他那邊即便扛不住,損失也在可控範圍內。待會兒你替我給杜誠傳話,讓他酌情安排一組的人處理,在确保安全的基礎上給下面提個醒兒,叫他們都慎重着些,別瞎冒頭。”
臺燈光束橫斜在兩人當中,将大半個書桌映襯得光亮如鏡。趙長庚下意識眯了眯眼,應得利落:“是,您還有什麽吩咐?”老板卻未立刻回複,但側過身子,半條胳膊架在桌面上,兩指交替着無聲敲擊,稍許方道:“良姜那條線你去安排。把紙鳶那部電臺的藏匿地點告訴茯苓,以後電臺和密碼本由她掌握,如果這邊有指示,會從零點開始每六小時變換次序發報一次,直到指令失效。在新命令下達前,讓她們全體沉默,除非萬不得已,不得活動。”
房裏拉着層層簾幕,安靜得甚至可以數出呼吸頻率,老板聲音仍是一貫的低沉清晰,然而趙長庚卻有瞬間猶疑,想是不是自己連日來緊張過度,以至出現幻覺。他如何能不知道,老生傳遞着恒都師團最精銳旅團的核心情報,為保這些消息及時傳達,老板已經付出了太多代價,甚至在從他假死脫身到良姜成功滲透的短暫間隙裏,明知紙鳶是他的親弟弟,仍然将其推上這個炮灰的位置,只為确保情報線路時刻聯通。
津常的情報活動曾讓東日軍隊吃了大虧,趙長庚說不清這個他曾經打過交道,在本土情報界擁有無數美譽的岡村中佐,究竟是沖他而來,還是沖津常總站,亦或者根本二者兼有。老板為他準備的脫身之法盡管實用,卻着實稱不得上選,那時津口地下情報網遭受重創,他這個素來低調的記者突然被反抗者槍殺,又緊接着來了個前仆後繼的接班——糊弄旁人可以,但像岡村賢之助那樣的老手,不可能毫無察覺。
所以趙啓明從開始接手的,就是盤必輸的棋局,區別只在于,他這個棋手賭上身家性命,能夠堅持多久。趙長庚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得心頭發涼,他知道老板在玩火,而他的這個弟弟,真就天真得相信了一切,願意去做那個撲火的飛蛾。其實走到現在他心裏是慶幸的,慶幸天時地利人和,終于掙出了這一線生機,剛好夠趙啓明逃出來。可如今不過轉眼,老板又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暫停這條線路的所有諜報活動,仿佛之前的步履薄冰全是笑話。
燈光明亮而柔和,圈圈光暈在黑暗裏延展,似水面激起的漣漪。趙長庚垂眼盯着桌面反光,不動聲色地調息着,讓理智重新回歸高地。他突然意識到,或許岡村賢之助南下根本不是簡單地沖着自己和總部,這人野心超乎他們的想象,分明便是從最初就瞄準了老生。倘若年初津口的風波的确是岡村有意造勢,那不得不說,他和老板都走錯了棋。
屋中阒靜,趙長庚恍惚覺得過了很久,卻也清楚其實不過須臾。他下意識地向着老板邁出半步,連帶着投在牆上的影子搖晃兩下,壓低聲音追問:“老生和青衣出事兒了?”老板沒有回答,他起身背手朝窗邊踱去,似考量着透露多少消息合适,半響方才接道:“外線情報,繼東日第九、第十三師團奉命遷出駐地後,恒都師團也收到指令,各部分相繼有配合動作,唯獨二十三旅團紋絲不動——你覺得這會是什麽意思?”
趙長庚聞言皺眉,忽然覺着面前燈光晃眼得緊。他素來專攻情報,戰場上的東西了解有限,卻也知道,恒都師團向來是進攻多于守城的部隊,這種四單位标準建制下,長官接到作戰命令,少有不考慮配合,單留下兩個聯隊的先例。何況若非中華兵力空虛,無暇在兼顧彭城與夏口之外護衛上珧,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将大好城池便宜東日,眼下東日協戰部隊均已入駐上珧,恒都師團更沒必要分散力量用以守城。
事有反常處,往往就是情報的來源。趙長庚眉梢微動,視線越過柔黃的光亮,投向暗影裏的老板:“特偵處和恒都師團杠上了?”岡村賢之助盯着久川重義,從津口直追到上珧卻不急于動手,必定是确信二十三旅團內部有中華眼線,自然不會任由其随着軍隊遷移逍遙在外,若能拿到高層批示,也确實有個權力暫時限制聯隊行動。而恒都師團在這時急切行動,甚至不惜選擇分離部隊的下策,未必不是出于要等着瞧岡村好看的心思。
老板在窗簾投射的陰影下頓住腳,身上灰布長衣融進幕布,暗沉沉分不清輪廓。只聽得一聲哂笑不鹹不淡地傳出:“軍隊早就看特偵處不順眼了,這岡村賢之助背後的主兒和恒都師團又效忠不同派系,你看這北井茂三幾次退讓,未必就真好欺負,他倆掐起來是早晚的事。”頓了頓仍道,“最好讓他倆鬥個兩敗俱傷,不過在此之前,老生和青衣的安全必須保證。”
趙長庚點頭稱是,老板說得風輕雲淡,可他何嘗不知道這話裏的意思是什麽:內線決不能暴露,所有不得已的漏洞,哪怕是用人命也要填上。就像在津口時,趙啓明被帶進師團大營接受審查,老板也是毫不猶豫的扔出陳正源。舍小保大,從理智上說的确是正确的選擇。聯絡人總能更換,只要不暴露內線,一茬沒了還有一茬頂上,但能打入敵軍內部的,少了哪個,恐怕幾年之內都再難以滲透進去。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說白了就是如此。
兩邊再無他話,只有燈光瑩然。稍許,老板踱步嘆道:“應星啊,今兒已經是五號了吧?”趙長庚訝然應了聲,一時不知老板話頭要往哪裏轉去,但聽那邊繼續說道,“也該動身了,到那邊需要拜會的人少不得,這兩天就準備準備吧!”那聲音低沉得似沸水翻滾,趙長庚怔了怔,自知再沒理由推拒,正要應答,忽聽門口急急敲了三下,有人急步進來。
來者正是方才言語提及的機要秘書杜誠,他手中拿着張抄錄電報的方格紙,顯然是有什麽要緊事情。看見趙長庚在場,似乎有些詫異,目光逗留稍許,到底沒說什麽,但徑直走到老板面前,将手裏東西端端正正地遞送上去。屋裏靜得出氣,趙長庚看不清老板沒在陰影裏的臉色,只模糊見那人兩道濃黑劍眉蹙了蹙,接着開口問道:“什麽時候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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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誠略微低頭:“就在剛才,您若有吩咐,說不定還趕得及回信。”說罷餘光偏斜,卻是又瞄了眼站在旁邊的趙長庚。趙長庚将這番舉動看在眼裏,心頭咯噔一跳,尚不等他忖度如何開口,已聽老板冷着聲音招呼:“你來看看吧。”交遞過來的是張牙白色厚草紙,尚未經過轉譯,滿篇皆是報務員筆跡潦草的數字。
趙長庚握紙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顫抖,那是多層加密的密文,從停頓規律看,底本恰是自己讓出的那套《說文解字》。通篇電文沒有報頭也沒有落款,只連注兩個URG,顯然發報時間非常緊迫。八點半前,前去接應紙鳶的人已回報任務完成,他們絕不可能帶着電臺通過盤查,那烏禾接到的人究竟是誰?此時在上珧城中占用專屬頻率發報的人又是誰?
老板冷厲的聲線直抵耳膜:“上面說什麽?”趙長庚張了張嘴,強壓下心中驚悸:“前信有誤,敵目标仍在華北主力,夏(口)安,勿動。”語畢不待老板發話,已先行扣住杜誠手腕,急道,“去報務室,我認得他的手跡!”趙長庚入行九年,少見得如此失态,杜誠心中納罕,不免看向老板,見他微微颔首應允,這才急步跟上,領人去找收報電臺。
其實在趙長庚譯出那份電文時,屋裏三人心中都已明鏡似的清楚:紙鳶的撤退到底出了岔子。眼下無非兩種情況,要麽是紙鳶抗命留在上珧,以他人假扮自己出城,要麽就是他已被俘變節,供出所有情報,讓特偵處得以反間。臨時住所的報務室安置在地下室,兩人趕到時,屋裏正在有條不紊地忙碌着,滴答聲響與電流聲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着整個由電力支撐運轉的空間。杜誠在最裏間的電臺前停下,以目示意趙長庚。
女報務員似覺察背後動靜,擡頭看眼來人,摘下耳機,視線仍不離閃爍的提示燈:“杜秘書、趙科,對方還在發報,已經超過安全時限,要不要立刻切斷聯系?”電流聲穿透耳機,單調而迅捷地作響着,趙長庚沒有說話,示意報務員讓開,自己坐在她的位置上,微調了發報頻率,旋即以最快速度回應: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3662 1037 2110 2482 4168 4016 0500 2973(立刻撤離,這是命令!)
已然來不及進行複雜的轉譯,而明碼無疑會将對面行動暴露得更快,趙長庚只能盡量權宜,選擇從未在華中電報中使用過,眼下卻是最簡省又不至一眼看穿的反切法進行加密,期望對方能有足夠的默契來領會。方才電報響起時,他就已經認出來了,對面是他血脈相連的兄弟——趙啓明沒有變節,也沒有按計劃出城,但如今不是追問為什麽的時候。
沉寂的指示燈再次亮起,他知道對面懂了,那個人在以同樣的方式向他傳訊:0155 0108 0657 3949 0657 0192(再見,哥。)隔着三十公裏的矮山,中華與東日,趙啓明在向他告別。趙長庚突然想起,兄弟倆最後一次見面時,那人也說着同樣的話,目送他走遠。他盯着閃爍的指示燈,直到紅色燈光徹底消失不見,好像那時他看着幼弟的身影淹沒在西天餘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