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XX 啓明第十
天色漸晚,斑斓霞光遁入西山角落,只留半抹殘影,仿佛含羞帶怯的小姑娘,抓着大人衣腳躲藏,偏又止不住好奇,偷偷露頭打量這片天地。久川重義坐在燈下出神。自從在上大演過那出戲,陳勖假意松口,答應再考慮考慮後,岡村賢之助就好像放松了警惕,連日來雖仍派人看守,但往來采訪卻任他自在,似乎在逐漸向着正常的軌道過渡。
久川重義拿不準這跡象究竟是好是壞。人在危機時刻總能爆發出格外的智慧與勇氣,可這危機若總是不遠不近地吊着,也足夠将心理防線拖向崩潰的邊緣,久川重義清楚,他其實沒有預計中的那般堅韌。從上珧國大回來後,他也慢慢琢磨過來,先前自己冒險發送的電報還是起到了作用,老板雖沒有回複,可仍然派人潛入進來,提前與陳勖核對言詞,這才有那日連自己都猝不及防的回護,就如同不久前在津口大營裏的變故。
他不明白老板的人究竟使用了什麽手段,能在特偵處的看守下與陳勖接觸,成功說服這個素來清狷耿介的長者,讓他心甘情願配合行動。可他清楚老板不希望自己清楚這麽多,就像岡村賢之助不會如他表現的那般恭謹無害。一張大網已經撒下來,他、老生與青衣、陳勖與那些學生,都是這網兜裏的魚,早該知道的,他們絕不可能悉數全身而退。
溢滿的燭淚順着燈檠涓涓滑落,光影在無聲中流轉,倏忽即逝。遠處傳來軍靴踏地的飒飒聲響,一路停在帳外。有人向門邊守衛詢問:“請問久川桑在嗎?”嗓音有些耳熟,似曾在哪裏聽過。久川重義頓了頓,不待外面特偵處的人說話,便應聲出帳:“我在。”來者少年模樣,田野綠軍服配茶色領章及鑲黃邊肩章,普通士官生裝扮,臉龐尚未脫去渾圓的稚氣,在營帳焰火的映襯下輪廓柔和,恰似三月勃發的枝芽。
久川重義一怔,只聽那少年說道:“我從南面指揮營過來。長官讓我帶話,說先前采訪沒能答複您的問題,他非常抱歉,如果今晚方便的話,請您賞光過去。”帳前火把明滅不定,久川重義的瞳孔在這橘紅光暈中猛地收縮。他認出來了,眼前少年是北井茂三身邊的勤務兵,從前石原次郎帶他進入津口二十三旅團駐地時,曾在走廊裏碰過面。
北井茂三何等的謹小慎微,既已讓青衣傳話不再聯系,就定不會當着特偵處眼線的面,用這種毫無避諱的方式約他相見。然而久川重義心裏卻沒有絲毫詫異,他甚至莫名地篤定,想要見他的不是北井茂三,而是打着旅團參謀長名號的青衣。北井紀子,北井茂三的親妹妹,就是青衣。她時常出入軍營,以兄長名義遣人來這兒傳話,不過舉手之勞。但似這等明目張膽,饒是如今已決意放手一搏的久川重義,仍不免倒抽口涼氣。
自己身邊跟着特偵處的眼線,營裏尋常士兵不明就裏,傳些閑話也在情理之中,可青衣不會看不出來。此刻只要這二人稍有懷疑,留心從北井茂三身邊套出話來,就能知道今天找他的究竟是誰。而似這般與青衣私下往來,只要被人查明,也便再難有回旋的可能。久川重義沉吟片刻,終于回應:“我知道了,只是明日登報稿件要趕在天黑前發出去,可能還得些時候。你且先去忙吧,我與北井中佐也熟,待會兒自己尋過去便是。”
倘若此時對方堅持帶路或回去傳話,這事恐怕當場就要洩露。久川重義賭青衣應料到這層,必定有所揀選,便不多加掩飾,只盡量将言辭理順,叫人瞧不出異常。那傳話的少年兵果然毫無察覺,道了句有勞,便自原路離去。久川重義也不多言,目送那人背影在沿途火光裏漸行漸遠,直到看不清晰,方回轉身來,向着兩邊守衛不溫不涼地笑道:“待會兒我得去趟南邊,不知岡村中佐有何交代,可要二位兄弟一同前往,替他帶句招呼?”
這話有意說得綿裏藏針,兩人若是順着應承,便等于承認岡村賢之助派他們監視久川重義的舉動,若是不去又無法同上官交差,偏生久川重義作為随軍記者,淨日在各營地走訪,就連為他帶路這樣的借口都找不出來。其中到底有個機靈的,推說宵禁将至,他以記者身份行動到底不便,不如就送到南營辦公樓下,也可保不耽誤事情。久川重義自然應允。
特偵處的人不可能放棄對目标的監視,這點雙方都心知肚明。久川重義從開始便未奢望徹底的自由,如今兩人反應倒是正中下懷:青衣可以依仗身份蒙混一個年輕的內勤兵,卻不可能替他安排好每個步驟,而若無預先通告,以記者之名貿然前往,稍有不慎便會驚動正主;有特偵處的人随行,便如同帶着行走的通行證,直接進樓內問題不大,何況言語相激下,兩人讓步說送到樓前,恰好為他留出周旋的餘地,就只等青衣那邊見機行事。
久川重義來到南營指揮樓下的時候,已是夜幕除降、明月東升,門前守衛本本想阻攔,但到底有些眼見,知道十有八九與特偵處有關,問明來由便放了過去。這裏從前屬三民派機關所有,樓梯直對門口,繞過道彎便脫離特偵處的視線,所幸此時天色已晚,樓中往來軍官不多,加之光線昏暗,一時也無人注意于他。久川重義拾階而上,估計快到頂層時,有人從走廊暗處閃身出來,擦肩而過的瞬間,低聲說道:“跟我來。”
月色正從廊窗撒落進來,剔透如野地裏的螢火。久川重義借着微薄的光亮,跟那人一路走上天臺,看她仔細掩好門扉,在兩步遠處站定。這裏是整個營地的制高點,遠眺下去,只見周圍篝火散布,在滿目濃墨般的黑暗裏印下不規則的圖案。久川重義收回視線,看着青衣在月光下白如霜雪的臉色,終于忍不住追問:“出了什麽事兒?”
青衣卻不回話,只凝神細辨門外聲響,确定周圍安全,方才壓着嗓音快速說道:“我哥還在西樓503室,時間不多,只有兩句話要交代。”說着拿出個巴掌大小的墨綠色硬皮本子,也不顧什麽避諱,直接拉着久川重義袖口塞進他手裏,“這是特別通行證,裏面夾着前往夏口的車票,總部讓我轉告你:就地藏好電臺,明天黃昏五裏巷子西口,油篷挂着艾葉的黃包車,盯梢的有人替你解決,你立刻出城。”
久川重義訝然,他手中掌握電臺及密碼,向來是總部與青衣老生之間聯絡的樞紐,可而今卻是青衣反其道向自己下達命令,那就只有一種解釋:自己身份暴露,老板已開始啓用第二套聯絡方式。久川重義摩挲着手中觸面柔軟的通行證,突然釋懷:“是良姜?”青衣蹙眉:“你不用管,岡村賢之助絕非善類,在他反應過來前,你趕緊撤離,對大家都好。”
樓底傳來巡邏兵列隊走過的踏步聲,久川重義下意識退後半步,背對光亮,擡眼迎着對面探尋的視線,語氣篤定:“總部還說什麽?”月色盈盈,将對面毫無防備的茫然神色映照得清晰明了。久川重義目光黯淡下來,須臾苦笑道:“原來上大師生的性命,果然全不在老板的考慮之中。”說罷深吸口氣,卻是看着青衣搖頭,“東西我拿了,但我不能走。”
青衣愣了瞬,黛色柳眉深深鎖緊,神情震驚:“因為陳勖?”她清楚久川重義定然從方才的反應中知曉了什麽,也就想到這人打的什麽算盤:讓陳勖先用自己的路徑脫身,再以老生為籌碼,逼迫總部另想辦法将他送走。“你知不知道,如今東日偵查電訊用不到一半時間,啓用電臺等同暴露,行動二組就是先例。倘若明天陳勖逃脫,你會立刻現形,人工聯絡沒有時間周旋——這是在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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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潮水迫近,久川重義身形不動,仿佛無悲無喜的塑像:“我知道,可若我逃了,岡村賢之助也會立刻知道是誰在幫我掩護,那是推着上珧師生替我去死!”“ばか!”純正的恒都腔調沖口而出,青衣咬着牙,秀麗容貌近乎猙獰,“那你就拖我和老生陪你去死?久川桑,我們背着叛國之罪,是想盡快結束這場無妄的戰火,不是要看什麽仁義故事!”
久川重義挪開目光,盯着地面清冷如霜的月色,低聲說道:“對不起,真到那個時候,我不會讓自己供出你和他。”青衣壓着怒氣,幾乎面對面地冷笑:“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她說罷撤開兩步,強自平息下心中的震蕩,字字句句清晰如珠玉墜地,“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為了個文人,你就陷華中屈指可數的內線于危險,棄前線數萬軍士而不顧!”
有風拂過天臺,掀動沉重的衣擺。久川重義站在原地,輕輕呼出口氣,笑了:“如果我說,就到我為止呢?”語調平靜,似乎談論的已無關個人生死。青衣不解,淡黑眸子迎着月光,那麽定定望過去,仿佛看着怪物:“搭上你自己,有什麽意義?”“有的。”久川重義的聲線忽而柔和下來,“讓他們這些人活下去,文脈就不會斷絕,哪怕有一天東日真的占領了全境,這片土地和這土地上的人民,也依然叫作中華。”
微薄月色映着青衣面龐,宛如剛出窯的白瓷。久川重義目光深沉:“你會明白的。中華歷來多災多難,先有五胡十六國延綿一百五十九年,後有元統中原八十九年,及至眼前清踐國祚二百六十七年。可中華依然是中華,就因為它裏內從來一脈相承。”他說着聲音凝滞,稍許仍舊道,“如果我沒看錯,你和老生是情人,你有一半中華血統,他視中華為故鄉。其實一切無關正義,而是認同,這就是意義。既然三民政府不能守護,那就讓我來。”
青衣沉默着,半響忽而開口:“你決意尋死是吧,好,那有件事正好拜托你:先前我向總部傳訊,說東日集結兵力,即将突襲夏口——錯了,那是軍部散出假消息,他們的真正目的,依然在圍殲彭城主力。”言畢深深吐納,重新将所有情緒壓回心底,滴水不漏地封藏起來,“一旦中華部隊有相應舉措,老生就會被鎖定,你——明白嗎?”
久川重義了然,軍部想來也對情報的洩露有所懷疑,所謂假消息就是試探,是獵人挖好的陷阱。要保老生,便必須有個人,不惜啓用電臺,通知總部即刻反應。他想青衣或許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如今由他來完成,倒是好事:“好,那就請你留下,保護老生走到最後。”青衣揚頭,像看着花期将盡的重櫻:“我會的,如果你被捕,我一定先替老生殺了你。”
“那就多謝了。”久川重義應聲,慢慢背過身,在青衣的目光中,向着廊門走遠。整個指揮所已将近人去樓空,樓下兩道黑影,倒是依舊盡職盡責地等候。久川重義緩步走,在門口站定:“明天去趟上珧國大,老師那邊還得再趁熱打鐵,才對得住岡村中佐期望。”半輪殘月挂在天角,他望着眼前澹澹月華,突然覺得眼角有些發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