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XIX 長庚第十
日頭西昃,薄暮的叆叇雲影自遠天湧來,似江潮綿亘不絕。江北小巷縱橫交錯,趙長庚穿行在青磚黛瓦的巷道間,餘光瞥見身後空蕩,尾随的笠帽人并沒有跟上,稍微舒了口氣,轉過彎道貼着牆角細聽片刻,确定對方已完全迷失蹤跡,這才加快步伐走出巷口。
眼前開闊處靠樹停着輛黑色家用福托轎車,春柳細長的枝條垂挂下來,堪堪觸到漆面锃亮的頂棚。車裏有人,正坐在前排駕駛位上,穿套純黑的西服禮帽,容貌攏在暗影裏,看不出是短暫停留,還是恭候已久。趙長庚的腳步下意識頓了頓,然後徑自上前,拉開前側車門鑽了進去。車輛立時啓動,馬達陣陣,揚起一路煙塵,不多時便将背後街區遠遠甩下。
此處已近城郊,依車程再行幾裏過了西面正觀門,便可徹底無虞。趙長庚目不錯珠地盯着兩側後視鏡,直到開出段距離,方坐穩回頭道:“老板,您怎麽親自來了?”土路坑窪颠簸,老板把着方向盤,抽空瞥他一眼,語氣不善:“怎麽着,你還想讓岡村瞧瞧,原來久川重仁沒死?”趙長庚語塞,登時反應過來,暗道自己說話不經腦子,活該撞槍口上。
當年老板直接把他帶進行裏,所以下邊識得他的人并不多,加之此前卧底津口,為保障安全,津常總站還特意從行動隊裏換走批熟面孔——如今猝然遣人接應,一時半刻還真找不出合适的人選。只是今天這事也着實怨不着他,趙長庚看着老板側影,心裏坦蕩:他行動素來謹慎,這一日不論是潛入上珧國大,還是進到入聖約翰醫院會見良姜,都沒有任何差池,更确定無人尾随,所以才放心按計劃去橋南崔記成衣鋪子碰頭,以便交接電臺。
自上珧淪陷起,津常總站便不得已辟為兩部:指揮中心連同電訊部及一組行動隊,集中轉移到上珧東北距離城區三十公裏外的羅鎮山坳,其餘就地分散隐藏于事先在城內購置的各家店面下,以畫像鋪與成衣鋪為主副樞紐,直接掌握電臺向山坳收發消息。起初尚相安無事,但幾次活動後,行動隊很快發覺,局面遠比他們所想的更為嚴峻,東日似乎把矛頭對準了城內情工,在其嚴密控制下,當初預留的電臺已經不足以配合上珧及周邊行動要求。
向城中行動隊交付電臺,正是趙長庚此行的任務之一。在敵占區轉移電臺,無疑是相當危險的舉動,處于謹慎,入城後他并沒有第一時間交卸貨物,而是暫時藏匿于下榻之處,預備先與成衣鋪掌櫃打個照面,再視風聲行動。事情本來進行的非常順利,可就在返回旅店的路上,趙長庚敏銳地發覺到,自己被人盯上了、他試圖借用人流混淆視線,然而沒能成功,毫無疑問,背後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行家,絕非尋常市井無賴拿錢跟梢。
有那麽瞬間,趙長庚清楚地感覺到冷汗滲出毛孔——自己被捕沒什麽,但是岡村賢之助就在上珧,如果讓其知曉,那麽之前的卧底身份就會立刻暴露,到時候不單紙鳶,甚至良姜、青衣都可能被連根挖出。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随身攜帶的提包,那裏有瓶液體,硫酸,那是他給自己準備的,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能留給敵人哪怕一星半點兒的線索。
只能冒險賭一把,回到下塌處,借用電臺向總部求援,然後迅速撤離。趙長庚心裏非常冷靜:身後只有兩人,按照慣例,情況未明前他們不會貿然闖進屋裏,通常是一個留守,一個回去通知其他人。這就是機會,在更多人趕到之前,帶走電臺,才有可能有餘地周旋。他知道城西有大片老巷子,利用熟悉的地形,甩開剩下的跟蹤者尚有六七成把握。
萬幸他賭贏了。趙長庚靠着軟皮背椅,颠簸的不适被悉數卸去,他仔細回想着這場突如其來變故,眉峰蹙緊:“二組出事了。”老板沒有接話。成衣鋪的掌櫃趙長庚也有耳聞,姓孫名季夫,是津常行動隊的老人,其人雖無大才,但于國于黨都忠心耿耿,按理說變節投敵的可能不大。趙長庚的聲音頓了頓,追問道,“怎麽回事兒,他自己不知道?”
老板索性連眼神也欠奉,但看着前方路況,臉色陰沉:“說不準,傳聞東日近來弄到批新玩意兒,電訊監測速度縮短了将近一倍,往後有的麻煩了。”趙長庚沒再出聲,只搖下車窗,把自己重新陷進座椅中,吹着卷進車裏的勁風,神情峻肅。老板言盡于此,可他曉得,如果消息屬實,對津常站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然而這又恰恰是最可能的解釋。
東日進城後對上珧的管控之嚴盡人皆知,不但城內有軍隊晝夜巡邏,就是出入城門都須持良民證經當地僞軍核對。人工聯絡雖早已經驗成熟,可時效上到底還是差着,正因如此,總站撤離時特命電訊科為潛伏的行動隊留下兩部電臺,以備艱難之時互通訊息。從前東日對占領區未知電臺也有搜尋,但只要嚴格控制發報時間及頻率,便基本可保無虞,而今日的行動二組,顯見是毫無防範下被監測定位,反成為敵方放長線釣大魚的籌碼。
眼下東日方面情形不明,津常站已損失二號樞紐,僅剩的電臺不敢在原地發報,攜帶外出倒是可以防止據點暴露,可于電臺和報務來說風險更大,終歸不是長遠之計。趙長庚心中憂慮,仍就老板問道:“那一組情況如何?”“已經派人傳信了,那邊近日沒有電訊往來,問題應該不大。”老板說罷,直感身旁那道目光仍灼灼地盯着自己,心知他思量什麽,幹脆又道:“二組那裏杜誠已發報告曉,至于能不能逃得出去,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趙長庚眸光暗了暗,似乎想說什麽,終究沒有出口。全身而退的可能有多大,做情工的心裏不會不清楚。若此時自己還沒有離開敵方視線,他們趁着監視者不備,分散突圍尚有機會逃離;可如今他成功脫身,對方必定知曉算盤已經落空,自然會立刻查繳成衣鋪,拷問口供,不再留絲毫周旋的餘地。總部發去的電報與其說是提點,不如說是催着他們盡忠。
臨近傍晚,偏僻的小路已少有人跡。汽車颠簸中,老板打量着他,态度玩味:“能逃出來就算你走運了,還真以為你包裏那瓶東西能保證滴水不漏?”真到被捕的時候,即便想用也未必有那機會,趙長庚自然知道老板言外之意,可眼下被這麽□□裸地搶白,依舊不免窘迫。可不待他分說什麽,老板便是一腳剎車,徑直停在道中,從座下拎出個包袱扔過去,然後幹幹脆脆推門下車,從前端繞将過來,好整以暇地站在門邊看他。
——包裹裏是套均碼西服。如今岡村賢之助死咬津常站不放,他們雖然擺脫跟蹤,但沒有出城就不算徹底安全。等到成衣鋪消息傳出,東日勢必于四門設卡,嚴密搜查來往人員。南方的良民證倒還可以僞造,可車上的電臺卻瞞不過去,所以留給他們的時間并不多。趙長庚知道,老板這是打算直接開車出城了。轉念的間隙,那頭已經等得不耐,敲着車窗連聲催促:“我說,你小子還真把我當司機了啊?麻利點兒!”
趙長庚讓這話噎個正着,自知不可耽擱,瞅準四下無人,手腳利落地換下長衫,往座下縫隙裏一塞,又折身探進後排,将裝着電臺的行李箱仔仔細細藏好。打點妥當不過兩三分鐘,他重新坐回前座,點火啓動,開出兩步到底沒忍住問道:“老板,您這打哪兒弄來的行頭?”身上西服的料子不錯,拿着這麽套成裝出入城門,少不得被僞軍搜刮去;津常站倒是從來不缺車,但如今還敢光明正大地開在城裏,沒些說道只怕不能這麽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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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靠着座背阖目養神,聽聞這話,擡手把本綠皮證明拍在前面:“城北吳家女婿劉茂才,當了東日扶植的商行會長,正好這兩天要出城辦事,現成東西供咱用,活該他今兒個倒黴了。”趙長庚不由失笑——守城的東日兵語言不通,證件細加仿造便可蒙混過關,至于熟悉當地情形的僞軍,個頂個會見風使舵,就沖會長的車也不能上前找麻煩,兩人出城自不是問題——這要回頭讓特偵處知道就這麽放走了津常站當家的,非得有他們好果子吃不可。
車速漸快,傍晚冷暖交織的氣流灌進窗口,呼啦啦在耳邊震響。老板沉默了會兒,開口問道:“紙鳶那邊怎麽樣?”趙長庚應聲答道:“我等到中午,看見特偵處的車送他回了旅團駐地,暫時應該沒事兒。”老板擡擡眼皮,聲線低沉:“你都跟陳勖說了?”趙長庚點頭:“該他知道的還是得講,不然這戲演不下去。”聲音頓挫,又緊接着補充道,“不過您放心,這人行得正派,在東日問題上,對紙鳶、對咱們,都沒有威脅。”
老板沒有立刻回應,他抱着手,指節毫無規律地敲打兩下,方道:“岡村不會放着陳勖在那兒,你怎麽進去的?”趙長庚知道老板在憂慮什麽。今天成衣鋪的變故,十有八九又是岡村賢之助的手筆,這人就像捕獵的野獸,悄無聲息靠近,一旦出擊便不給獵物分毫幸存的機會,倘若夜間自己行事不夠謹慎,這套說不定就會落在自己身上。“岡村不在,看門的都是新面孔,我扮成修理電燈的後勤職工,沒人發覺。”
趙長庚雖向來從事電訊情報工作,但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算半個行動隊員也綽綽有餘。實際上那時候他更擔心的反而是陳勖,怕其清介有餘,眼裏容不下這等勾心鬥角的算計。國難當頭,凡我中華有志兒女,誰不想揮灑熱血上陣殺敵,可那些見不得光的暗昧勾當,也總要有人來做——他還記得當時老板就是這麽對他說的,從此他義無反顧地投身進來。
趙長庚自忖不曾後悔,但平素也不奢望誰人都能理解。可就在剛剛過去的晚上,他心裏從來沒有那麽熱過。陳勖說:我明白,請容我代上大師生謝謝你們,明天的事情交給我,你們戍衛這個國家,我即便不能守護它的文化,也總要盡力做點兒什麽。那刻趙長庚想他們當不起這句話,上珧火車站的轟炸,津常站終究是欠着上大師生一個交代;想就沖着陳勖這句話,也該堅持着走下去,直到長夜散盡,旭日複升的那天。
上珧西城門已近在眼前,趙長庚放緩車速,平息下心口的熱度:“紙鳶算是逃過一劫,不過岡村賢之助沒這麽好糊弄,他很快就會反應過來。”老板沉吟着,不作答複:“茯苓到了嗎?”趙長庚點頭,聲音壓低幾分:“我去過聖約翰醫院,茯苓如今是正式受聘的醫生,良姜也到了,兩人已經順利見面。北井茂三臨行前便已與豆家談妥,願意提供資助做良姜的旦那,估計明後天就會給她安置妥當。這條線連得倒比我們計劃的要快。”
沿路颠蕩漸緩,老板拉低帽緣,嗓音沉着:“良姜如今的身份不便與外男接觸,所以茯苓這環必須确保萬無一失。”趙長庚應聲,目光掃過城門拒馬,旁邊黃皮兒僞軍正招手示意停車:“明白,特別通行證和車票我托良姜經青衣轉交紙鳶,現在岡村盯得太緊,只能反其道讓青衣試試了,就當是新線路的試連,一旦成功,紙鳶交接電臺,即刻撤離。”
語畢車已停穩在檢查口前,守門東日兵驗明證件,早有三四個僞軍圍攏過來,邊套着近乎,邊象征性地往車裏翻找兩下,算是檢查過了。趙長庚也懶得客氣,見前頭路障撤開,腳下一踩油門,絕塵而去。開出稍遠,便聽老板低沉的聲線傳入耳中:“華南姚州站長是我同年,我已寫信過去,讓紙鳶先到那邊聽用,避過這陣風頭再說。”趙長庚一怔,下意識想從後視鏡觀察那人神色,卻只見上珧城門輪廓蒙眬,已經遠在身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