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XVIII 啓明第九
晨曦再次從雲縫中瀉漏下來,天光快速鋪展,如同斷了系帶的卷軸,将所有景致曝露人前。久川重義端坐在軍用指揮車後座,身側就是岡村賢之助,他不想再窺探什麽,只把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窗外街景,容色一片平靜:已經盡力了,餘下的事情,都是造化。
昨日盧松年在衆人眼前跳樓身亡,現場不可謂不慘烈,莫說巡視的士兵,不少學生也親眼所見。從某種角度上說,這正是東日願意看到的,好讓那些自命清高的人瞧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膽子做到這步;至于那些真有骨氣的,死都死了,就更沒什麽可怕。順昌逆亡,永遠都是鎮壓反對者的利器。久川重義相信陳勖不久就會聽說這個消息,索性當場向岡村賢之助提議推遲見面,沒有誰會在摯友的死訊前與敵人笑談,這是他不能拒絕的。
久川重義還記得那時候,他看着岡村的帽檐緩緩點動,心頭震蕩的同時,也自覺可恥地松了口氣。與盧松年雖無深交,卻早已耳聞面熟,那一躍對心理的沖擊并不比陳勖減免多少。但久川重義更清楚,如果不是這個突發的意外,自己只會比盧松年凄慘百倍。他是見過東日刑室的,在肉體遭受極端摧殘的情況下,尊嚴、信仰、精神都會全線崩潰,乃至連死亡也成為奢侈。他不敢想,因為太明白這樣的下場就在前方等着自己。
在上珧國大度過的年月,是久川重義身份上瞞不過去的事實。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寄宿于上大校區,後來便在這裏求學,結識了影響人生與價值塑造的導師陳勖。他知道那時候陳勖就想做一部真正意義上開放視野的通史;知道上珧國大并未設置東日與西洋史科目,而陳勖依舊要他研讀。也是從那時起他隐約感覺到,陳勖是想把他當做接班人來培養的。毫無疑問,他們對史學都是虔誠的,一代人做不完的事業,能薪火相傳接續下去,也算得上圓滿無憾——如果不是那一聲炮響,一道轉折。
多年相處,久川重義太熟悉老師的秉性,所以更明白貿然見面會發生什麽。陳勖素來人如其名,勤勉坦蕩地做人做學問,有疑問必究其根源,有不公必振臂急呼,活得簡單純粹。久川重義記得他盛贊宋人不同于前朝的家國意識,所以并不意外他誓死不肯向東日低頭,也幾乎可以想見,當自己随岡村前來勸降時,他将如何的詫異與激憤,又會多麽迫不及待想問個明白。久川重義知曉自己還是怕了,怕他的老師沒有那麽敏銳靈活,通達人情世故,以至将兩人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然而事到如今,早已經避無可避。
盧松年之死為他争取了周旋的餘地,卻也只是解一時之急。岡村賢之助想來料定如此,倒也不強求,只派了幾個人監視,美其名曰上珧初定局勢不穩,為安全起見。那時久川重義看着他深不可測的眸色,突然擿棄了所有僥幸幻想,那樣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唯一的價值在于連着老生,不管是對于老板,還是岡村賢之助。而他所能做的極限,也只有冒險向後方發報——對方毫無回應。也許總站臨時駐點已經捕捉到他的信號,只是無人拍板回複;也許電臺尚在移動之中,他不巧趕上空白時段。可時間已不容許再等。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大抵就是如此吧!久川重義合上眼,汽車向着上大駛去,窗外街景化成色彩斑斓的光斑,不斷從眼底略過,可他分明并不甘心。此前上珧火車站事件,老板始終沒有給予正面解釋,意料之中的事情,久川重義甚至有個讓人背後發涼的念頭,他想老板這樣把凡事都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真的會任由到手的情報作廢嗎?他不敢細想,就像其實已經認定總站并不會援助這些滞留的師生,可還是要試着撞到南牆才肯死心。
車內寂靜得只聞馬達轟鳴,岡村賢之助側眼望向玻璃倒影,語帶玩味:“久川君這是緊張?”久川重義擡眼回視,笑得尴尬:“讓岡村桑見笑了,當年我流落中華,在陳君手下惹過不少麻煩,嚴師與劣徒這般事情,您懂的。”雖是笑談,神色卻肅穆起來,嗓音也漸顯凝滞,“陳君雖然固執,但于我有恩,如今他敵視東日,我私心裏總不願見他走上絕路。”
明德樓大鐘的輪廓已在道路盡頭顯現,岡村賢之助目光平視前方,沉默稍許,感慨道:“久川君當真是重情重義之人,就不知這番苦心,陳君是否領情了。”久川重義答得坦然:“不論如何,我也算盡了心力,只是還有一事煩請岡村中佐:師生相見,難免有些話不便當衆說道,還希望給我們些單獨相處的時間。”岡村賢之助打量着他,稍許收攏視線,語氣平靜卻不容回絕:“久川君此舉怕是不妥,昨日你也見到了,盧君、陳君的情緒都太過激動,若待會兒再生差池,對你或陳君造成損傷,就是我的罪過了。”
說話間軍用指揮車駛進校園,沿路行人有些眼色的早已躲閃避讓,倒也暢行無阻。久川重義聽其語意,知再無周旋的可能,便爽性遠望窗外景色,不再多發一言。車在沁園教工樓前停穩,久川重義同一行人登上二層,果然看見熟悉的房間外有幾名士兵看守。上珧空襲後,未能離開的師生仍暫時留居校內,後東日軍隊進駐上大,但未實行嚴格管控,特偵處也就不便搞得過分醒目,何況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來說,如此已經足夠。
久川重義在門前停下腳步,看着岡村賢之助亮出雪白的手套,端端正正擡手敲門。裏面沒有動靜,岡村倒也沉得下心,等了稍許再度叩響。屋中人似也知這般負氣無濟于事,半響生硬地提聲應道:“門沒鎖,進吧!”岡村賢之助不再說話,将房門打開半道縫隙,側頭看了久川重義一眼,便舉步踏入。陳勖正坐在靠窗的書桌前抄寫文卷,聞聲也不回頭,只丢下話來:“怎麽,岡村中佐今兒又想起什麽說辭了?”
岡村賢之助笑笑,不以為忤,依舊客氣道:“陳君,出了盧君的事情我十分抱歉,也知道您必定不願見我們,所以今日特意請來一位故人,就當是陪您說說話,解解悶兒。”聽到故人兩字,陳勖慢慢擱了筆,詫異地看看岡村賢之助,回身尋覓。目光觸及門邊之人,如被焰氣燎着般,猛地收縮。岡村賢之助将一切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後退半步,便見久川重義規矩地上前鞠躬,開口道:“老師,我是重義,您還記得嗎?”
陳勖在起初詫異過後,臉色愈發陰沉,他的視線不停在兩人身上逡巡,怒極反笑:“久川重義,你也敢替他們來勸我?”那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全不似素日溫潤平和,“別叫我老師,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我是昏了頭,信什麽文化認同,結果教出個白眼狼來,眠花宿柳還嫌不夠,如今更學會拿中華的東西對付中華了!”
衆目睽睽下久川重義被罵得難堪,半響方道:“老師,東日是我的祖國,中華我也視為故鄉,我不想損害任何一方,何況多年不見,您總得容我說兩句吧!”久川重義不清楚這番言語下來,冷眼旁觀的岡村賢之助能信幾份,但那瞬間心頭的震動卻是千真萬确。自從他參與□□被捕,在上珧便音訊全無,陳勖不可能知曉他正替督統局工作,更不可能知道他在東日的身份及履歷,可就在剛才,那番沖口而出的言辭,卻分明是在替他掩護!
久川重義想不透其中關節,情勢也不允許他深究,只能按照想好的說辭,将這場戲半真半假地演下去:“老師,我知道,中華人素來看重氣節,可凡事總要有其價值。您告訴過我,五代之前,臣子的忠誠往往是對皇帝個人,而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到宋時才逐漸形成,究其根由,乃是環境變了,時代不同了。”他說着稍稍頓聲,打量陳勖臉色尚可,才又繼續說道,“您看如今,多少人西裝革履,以之為時尚,可知眼下正是新的變局……”
陳勖毫不客氣地打斷:“你到底想說什麽?”久川重義平視過去,嗓音清朗:“您也看到的,西洋諸國正侵吞我們的財富,割據我們的土地,沖擊我們的文明,既然中華不足以守成,那我們東亞的國家聯合互助,共渡危機,有什麽不好?”“詭辯!”陳勖冷笑,譏諷之情溢于言表,“東日在中華的土地上做了什麽,你們自己不曉得?打着冠冕堂皇的旗號,背地裏幹盡卑鄙下流的事情,如此僞君子作派,還不如真小人來得坦蕩些!”
Advertisement
久川重義也不反駁,迎着陳勖愠怒的目光,神情懇切:“即便如您所說,您又能改變什麽呢?難道要號召這些留在上珧的學生們,效法盧君?”他心知這話說的極重,換做尋常人必定當場就要翻臉,可他決議試試,賭師生間的默契,能否讓對方聽懂自己言外之意:東日風俗素來慕強淩弱,眼下擺出這幅姿态無非慮及風評,絕無當真體恤之理,與其在此時寧折不彎,當第二個盧松年,不如暫時假意屈就,做長久之計以伺機脫身。
陳勖神色果然變得十分難看,仿佛下一刻就能揚手掴在對方臉上。岡村賢之助看看兩人架勢,忖度着上前打個圓場,不等開口,已聽久川重義再度說道:“崖山之後,文脈未見斷絕;大凊百年,更無人不識祖宗。老師,我相信您有與盧君同樣的勇氣與決心,但不願看到,也覺得不值得您這樣。您的才華應該留給史學,留給傳世著作。中華的東西,若由之被不加辨別地與舊王朝一同摒棄,等成為沉睡在紙頁上的死字,那時中華才是真亡了。”
一段說罷,久川重義徹底閉口不言,留出足夠多的時間供其思量。陳勖向來胸無城府,此際縱然怒氣猶在,話卻可見是聽進去了,久川重義打量着,小心翼翼地加重砝碼:“就算您放得下這些學生,放得下通史,放得下您自己,那盧君呢?盧君遠道而來,只為幫您運送撰寫史稿的書籍,而今卻不幸永遠留在上珧,您這樣輕易放棄,可對得起他?”
近午氣溫攀升,不大的房間站滿了人,更顯逼仄憋悶。陳勖倒意外平靜下來,仔仔細細将眼前的學生端詳一遍,又依次掃過岡村賢之助等人,目光重新落回久川重義身上:“我若信你們什麽興教,做這個名譽校長,豈不是教學生們投敵賣國,還有什麽臉面著書,恐怕更對不住盧君一片心意吧?”話雖如此,語氣較之前卻柔和下來,似乎心中已經開始動搖。
久川重義笑了,仍舊順着他勸慰道:“老師,話不是這麽說的……”尾音拖長,卻不再繼續往下說去,但扭頭給岡村賢之助遞上眼色,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中華文人都講究愛惜羽毛,這種降志辱身之事,衆目睽睽的,叫人如何放得下臉面,還要不要再勸?燦金的天光透過窗棂篩落下來,岡村賢之助神色陰晴不定,猶疑稍許還是擡手示意,領着随行退出門外。
久川重義餘光瞧着,索性拉過陳勖的手,半推半就地往裏屋走去:“老師,您看這些不相幹的人也都散了,就咱們師生倆個,好好談談心。有什麽誤會,有什麽憂慮,說開不就好了——”情知岡村賢之助并不會就此打消疑慮,久川重義不敢掉以輕心,背身掩住視線,方在陳勖掌心快速比劃:莫多問,我想法助您脫身,千萬配合。
隔着面前人厚重的鏡片,久川重義看見舊日恩師眼底夾雜着關護的複雜情緒,百般滋味突然湧上心頭。可他終于還是平靜地笑了,然後挪開視線,壓下心中酸楚,故意拔高聲音說給門外聽着:“我就知道,老師您刀子嘴豆腐心,斷不會舍了我這個學生的……”內室窗格将戶外景色分割,落進眼底,恰是上珧春好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