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XVI 啓明第八|下
三月二十九日夜,周遭參戰部隊全部駐紮進城。接管上珧以來,東日軍方正試圖以最快速度重塑這座城市的秩序。鄉老紳商裏處決一批拒不合作的,于是殺雞儆猴,總有惜命的肯撲上來效勞。至于尋常百姓,蒙昧無覺者有之,血性剛直者亦有之,然而更多的不過是敢怒而不敢言。雷霆手段輔之別有用心的文教,會讓這片被馴服已久的鄉土很快忘卻剛剛澆沃的鮮血,沉浸于尋常王朝更疊的幻夢中,這是無論東日還是中華都心照不宣的。
宵禁将至,久川重義行色匆匆地趕回榻處,整理當日相片及稿件。傍晚時分他以取景為名離開城區,潛入南郊樹林,掘取事先藏匿的電臺,将自青衣處所得消息發報總站。同時也接到最新指示:密切關注恒都師團動向,警惕東日破壞夏口沿線,擾亂戰局部署。
臨行前良姜輾轉通知他,電臺已被專人運至上珧城郊埋藏,如有需要可自行取用,随軍期間暫無上線聯絡,一切消息往來悉以電波傳送。久川重義起先尚覺不解,雖說上珧失守,但作為整個華中下游的情報樞紐,津常站不可能沒有預先布置的暗線閑棋,況且東日電報定位技術日新月異,老板為何棄用人工聯絡,選擇更難掌控的電波?如今他終于明白,這恰恰是最算無遺策的安排,沒有聯系便沒有線索,如果當真失手,也就到此為止了。
夜間潮氣滲入營帳,涼津津地直往毛孔裏鑽,有汽車打着前燈開進營地,久川重義停下筆,緩緩站起身來。旅團醫療隊走的是望江至潼陽一線,日前在潼山腳下駐紮,青衣既言岡村賢之助曾經找去,那麽算算路程與時間,也的确該尋來了。營地電力不足,帳外悉數燃着火把,但久川重義還是在搖晃的光影間,看清了那張已不算陌生的面孔。
來者正是東日特偵處二課課長,岡村賢之助。同行共五六人,皆穿着無标識的憲兵隊制服,通身裝束筆挺整潔,倒沒有多少行軍中的風塵仆仆。幾人行色從容,步伐卻不見緩,久川重義度其方向,心知沖自己而來,索性放開來靜觀其變。果然那邊一路尋至,先行招呼道:“早聽聞有戰地記者随軍駐紮上珧,原來當真是久川君!”
“說來真是慚愧,在津口養得安逸了,本不想跑這一遭,奈何主編态度實在堅決,也只好盡力效勞。”夜間營火畢剝燃着,撕扯出幢幢變形的人影。久川重義迎着火光,焰色燒進眼底,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只見岡村賢之助神色如常,順話客氣着:“高橋主編必是欣賞久川君才幹,因而處處委以重用,所謂能者多勞嘛!”
晚風拂過,被焰氣燎染得冷暖參半,久川重義笑容涼在臉上:“哪裏,岡村桑過獎了。倒是您才南下不久,怎麽也不顧舟車勞頓,親自趕來上珧?”說罷自知失言般,忙又改口道,“是我疏忽,岡村桑工作特殊,原不該問,您就當我什麽都沒說罷!”話雖如此,卻非當真惶恐,久川重義看着對方微笑,心裏透徹得好似端着明鏡:既然早晚是禍躲不過,與其讓人牽引擺布,倒不如爽性挑明話頭,主動試探風聲,或許還能争得寸許的生機與餘地。
岡村賢之助是否看出這番用意不得而知,他像所有城府深沉的反諜老手那般,眼光毒辣,心思缜密,讓人永遠琢磨不透。所以面對久川重義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只是笑着擺手,仿佛當真是老友他鄉重逢:“久川君太客氣了,此行并不涉密,說來也無妨。其實為兩件事情。一來上珧乃文教重地,可惜中華文人對我東日有些偏見,加之這場兵火,學者十不餘一,令人嘆惋,天皇向來教導我等為中日提攜出力,軍部大營亦不願見中華文教凋敝,故命我等前來,籌措上珧重興教育之事。”
“這二來,久川君怕還不知。”岡村賢之助有意頓了頓聲,擡眼看着久川重義,神色漸趨肅穆,聲音也跟着低沉下去,“田中君遇刺了,就在久川君臨行的那個下午,現場還有一捧新鮮花束。我們調查了田中君在中華的關系,可以确定他是非常本分的公民,當天更無異常表現,而據目擊者回憶,行兇之人也似乎與他并不相識。所以我們懷疑,遺留在現場花束,與此案有某種潛在的聯系。”
“抱歉,我希望您在說笑,留吉君他不過是個孩子。”久川重義近乎失禮地打斷對方話語,火光映着他棱角柔和的面孔,如同塗抹在亞麻布上的幹筆畫。對面只是沉默,似決意給足時間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久川重義控制着表情,努力表現出從難以置信到心灰意冷的自然過渡:“那是我訂購的花束,不巧有些事情,所以請他替我送給紀子小姐。”
岡村賢之助眉梢挑起不易察覺的弧度:“北井小姐近來過生日?”久川重義笑笑,不承認也不糾正,只模棱兩可地應道:“不過尋常交往而已。”他分明捕捉到對方眼中饒有趣味的探尋,卻也無意點破,任由其繼續追問下去,“恕我冒昧,久川君,這花束竟不是打算送給豆家良子的?”向日新聞社記者久川重義迷戀置屋藝伎,争風吃醋大鬧平安町,在津口僑圈幾乎傳得人盡皆知,岡村賢之助有此問雖在情理中,卻也難免讓人尴尬。
遠處傳來列隊整理的踏步聲,久川重義看着營邊火把,索性擺出副羞惱神色:“岡村桑,對于留吉君罹難我感到十分悲傷,但這并不關乎我的私生活吧?您今天過來,究竟是想探聽一段風流韻事,還是認為留吉君的死需要我來擔負責任?”“久川君!”岡村賢之助喝斷他的言辭,停頓須臾,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歉道,“請不要誤會,我們并非存心唐突或者懷疑,只是擔憂田中君之案中有人蓄意對您不利,故而多問幾句。”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岡村賢之助放得下身段,久川留吉自然不好糾纏,當下舒緩語調,說道:“岡村桑也請恕我直言,久川重義不過是無福效忠天皇的閑人,身份低微,更無建樹可言,如何當得起特偵處中佐為我操勞?”想是不曾料到久川重義綿裏藏針,岡村賢之助怔愣稍許,笑道:“久川君有所不知,我等冒昧尋來,田中君之事倒在其次,其實是想提醒您注意安全,此外關于興學之事,尚有難題未解,想請您出馬相助。”
久川重義不由詫異:“我有何事能幫到岡村中佐?”晚風攜着巡邏隊伍時遠時近的聲響迢遞盤旋,岡村賢之助也不立答,客氣地做夠整套禮節,吊足胃口,方才解釋道:“倒不是什麽大事,先前也提過,上珧教化漸衰,東日既言提攜互助,自然義不容辭。現下可巧有兩位先生身在上珧,本想以禮相請,奈何他們對聖軍芥蒂頗深,始終不肯援手——”
岡村賢之助說着聲調頓挫,話頭忽而折返回來:“早聽聞久川兄弟曾于江南游學,對中華文化多有涉獵,想必能與這些文人學者談得來。所以我私下想着,倘若方便,能否請久川君随我前去勸說兩句,事情若成自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對新聞報道而言也不失為一個新穎的方向,即便不成,我等盡了心力,更無遺憾。”說罷目光投向久川重義瞳孔深處,只等對方作答,顯然話雖說客氣,卻也根本沒留推拒的餘地。
先禮後兵素來是東日擺慣的套路,如其所言,兩位不走運的先生想來早被變相軟禁起來。久川重義心裏清楚,岡村賢之助既然抛出這個由頭,就絕不會到此為止,必然備着後手,那麽陷阱自然落在這二人身份上。心下盤算,表面仍不動聲色道:“中華博聞多識的學者不少,重義不才,所識實在有限,不知岡村桑所言是哪兩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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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随風搖蕩,岡村賢之助全身站在陰影下,只餘一雙眼睛精亮深邃,似夜間漁火映射的點點粼光。“這兩人應該稱得上面熟:一位是上珧國大文史教授陳勖,若沒記錯,恰好與久川君有段師生之誼;另一位則是其摯友,曾在南貢國大任教的學者盧松年。”岡村賢之助聲音波瀾不驚,“兩位先生甚是固執,絲毫不肯折節屈就,我欣賞他們的才華與操守,不忍見之因一時執拗而蒙受不幸,但是軍部的指揮官們爽利慣了,怕是沒有這份耐心。”
這已是不宣于口的威脅,久川重義臉色不可抑制地陰沉下去,所幸夜色濃重,火光明滅間尚不足辨識。自去歲校園□□遭當局緝捕以來,他再未回過上珧國大,國督局給他的新身份是旅華東日記者久川重義,而史學生趙啓明,只在檔案中留下句因作風問題被學校除名,便就此消匿于茫茫人海。久川重義不知道特偵處在那些真假參半的履歷裏分析出了什麽,但他清楚身份的交換不可能天衣無縫,而一旦師生重逢,漏洞就會防不勝防,所以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他甚至想,岡村賢之助之所以還不動手,也許不過是照顧北井茂三顏面,務必拿到通諜證據,亦或者,是想借此套出關于老生的線索。
其實早已進退維谷。且不說岡村賢之助不會容他推脫,即便可能,舊日師長同窗在前,難道還真能作壁上觀,看他們以死明志不成?久川重義很清醒,他就像過河的卒子,所能做的唯有絲毫不錯地走下去。于是他面相遠道而來的特偵小組,坦徹得如同破釜沉舟:“看來岡村桑對我的背景确實做了功課,您說的确實不錯,我來過中華,也學過文史,可您既然查過我的行跡,也就該知道我當年被上珧國大除名,究竟因為什麽。”
岡村賢之助看着他已然不加掩飾的不滿,突然大笑起來,接着收斂形色,故作親近地拍着他的肩頭,安撫道:“久川君切莫在意,我等沒有嘲笑的意思,年少風流時候,誰人還不曾有過?何況支那人連自己的國土都守衛不住,又有顏面面在此做清高之态?我也實在不是有意為難,只想着久川君通熟中華典故,溝通起來畢竟會方便許多。”
話說至此再難拒絕,久川重義只得做不情願狀,應聲道:“岡村桑有命,重義不敢不從,不過天色已晚,可容我先向長官和社裏禀報,待明日一早啓程出發?”岡村賢之助點頭:“那是自然,久川君若無異議,便如此說定了。”四目相對,無數光影在明暗不定的火焰前搖蕩,仿佛形形□□游走于夜色下的魑魅魍魉。
三月三十日晨,久川重義乘軍用指揮車進入上珧國大。陽光明媚如銀漿迸濺,長河兩側的仲春,按理少有這般的天朗氣清。校園最高處,明德樓大鐘輪廓投進眼底,清晰得甚至能分辨出樓頂振臂急呼的人影。久川重義的目光漸漸聚焦,仿德式汽車行駛着,将遠處景象快速拉近。模糊的人形漸化作熟悉影像,斷續的聲響也終于連成慷慨斥責,久川重義腦海中有瞬間空白,然後如同被子彈擊中般,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下意識扯住身邊岡村賢之助的手腕,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便封在喉頭。他很想安慰自己說,今日所見一切不過是連日勞心費神以致昏聩,可那跌落的悶響和涓涓鋪展開的暗紅,卻讓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都成為徒勞:就在他們面前,嘉禾文史大家盧松年,當衆怒斥東日暴行後,毅然從上珧國大教學樓頂躍下,氣絕身亡。
時間似乎突然放緩,久川重義渾身僵直着,不知過了多久,才扭頭看向身側。視線中晃過一只雪白的手套,随行屬官會意,下車向圍攏過來的軍士說了兩句,于是便有人開始招呼着搬擡屍體、清洗地面。不出五分鐘,這裏所有的痕跡都會被抹去,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如大夢初醒般,久川重義悚然回神,他怔然看着岡村賢之助,神色莊重得不容輕慢:“岡村中佐,您是真的想留下他們,為興教所用嗎?”對面不假思索:“當然。”
大片岑寂中,久川重義盯視着他的瞳孔,好似離硎劍刃,誓要撕開所有束縛着的黑暗:“那麽您已經看到了,真正的中華文人是無法用武力逼迫的。陳君曾是我的老師,重義自信還有些了解,請您給我三天時間,我會盡力勸說他配合特偵處工作。介時如若不成,我和陳君都任由您處置。”久川重義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引火上身的話來,那一刻他只想着,原來所謂死亡,也不過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