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XVI 啓明第八|上
仲春三月,風中還殘留着新柳抽芽的清香,迎面拂過,溫柔得仿佛下刻便會追随周公而去。但也僅是錯覺罷了。久川重義倚靠在軍用卡車內壁上,聽無銜軍服兜着風簌簌振響,只覺一顆心墜了鉛塊般,沉甸甸地往不可測知的深淵裏落下去。上珧的輪廓已經近在眼前。
三月二十四日晚,東日先遣部隊突襲攻城未果,次日炮兵連會同主力參與戰鬥。二十五日淩晨,久川重義接到臨時通知,随北路後援部隊趕赴上珧周邊,圍攻重鎮沭縣以呼應主戰場。二十六日,飛行隊轟炸配合下,恒都師團第二十三旅團率先攻克城東濟賢門。三月二十七日晨,東日部隊進入上珧。二十九日,軍方拿下四周所有縣鎮,除少數中隊留守外,其餘參戰人員悉數接到命令,入城駐紮。
久川重義是跟在指揮車後,與醫療小隊同車随行的。目力可及處,早被安排好的中華百姓沿城門排成兩列,夾道歡迎聖軍隊伍。前車有長官探出身子向人群招手示意,久川重義對準鏡頭抓拍了幾組照片,特意避開那些寫滿麻木與苦難的面孔,就仿佛當真見證了一場軍民同心、中日親善的熱烈景象。軍方需要這樣的宣傳來鼓舞士氣,甚至于煽動起民衆更為狂熱的追捧,就像久川重義所知曉的那樣。
他手中還有許多類似的影像,那是沿路走來中華民衆的泣血悲呼,卻都将搖身一變,成為帝國軍士英武光輝的證明,被冠予各種溢美之詞,現諸于報端。于是那些死難者将被遺忘,他們的骨肉腐化于泥土,他們的魂魄成為綻放在屠戮者謊言中的聖潔花朵,吸引着無數受蠱惑的軀殼,使之愈發争先恐後地投身進這場慘無人道的罪惡。
久川重義笑不出來,他想象過很多種重回上珧的情形,卻從未預料到是以這樣的勝利者姿态,何等恥辱!他很清楚,作為東日戰地記者,自己理應僞裝成其中虔誠的一員,可是他做不到。他想大聲疾呼,然而更不能。長河流域的春景太過明媚,恍惚讓人以為所有苦難不過是場噩夢,但理智又分明徹骨地清醒,這個民族正在罹難。久川重義想,古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多麽直白,多麽透徹,若當真蒼天有眼,又怎會是如今景象。
車隊慢慢行進,久川重義手臂不可見地顫抖,似已不勝相機重量。牆頭青磚疊壓的形狀愈發明晰,近到已經能看清激戰留下的彈孔,他将目光平視着,感覺有人不動聲色地靠近過來,握住自己的手。那是女子細膩肌膚的觸感,須臾便脫離開去,垂在旁側,随着車輛颠簸若即若離地敲擊:2053 2508 5-34-1 8-7-1(我是青衣。)
久川重義紋絲不動,餘光所及處,只依稀分辨出那人及耳高度,茶綠軍裝肩頭橫着兩道紅行。心下了然,倒是那觸碰律動着,微小卻足夠清晰地傳至腦海:5478 0022 9 13 1597 0957 3194 1873 0008 2480 0554 0006 1942 0961 1756 1004 0031 0500 0543 2984 1343 0543 2984 1343(華中第9、第13師團消息,不日北上,意在彭城主力。勿死守。)
身邊盡是東日整肅制服,雖說醫療女兵占了半數,卻也唯恐有明眼人窺破玄機。久川重義不敢大意,他沉默片刻,雙手疊放将相機握于胸前,拇指輕撫快門,約莫在對方視線可見處,仿照許多戰地記者下意識的習慣那樣,帶着規律打旋兒摩挲起來:2392 0451 5071 3932 1344 1170(收到。老生安好?)
和風煦煦,包裹着從長河攜來的隐約水汽,混入軍車開動帶起的馬達嗡鳴。四周零星響動武器刮擦的金屬聲,久川重義立在車上,居高臨下望着那些攢動的人頭,如同多年前在學院禮堂首次觀看無聲電影。感官緩慢自耳目抽離,最終聚集在那無人知曉的星點觸覺上:5071 3932 1344 3160 0656 2514 1481 2625 2582 2422 1653 2157 6078 2076 6151 0008 6116 0181 4449 5280 0132 4161 7070(老生安。津口時岡村曾數度拜訪,所談不詳,依稀與你相關。)
牽扯到特偵處絕不會是什麽好消息。久川重義與北井茂三私底下做軍火交易,固然出于利益攸關下彼此扶持,以更好保護卧底身份的考量,但也絕難就此将其視為萬無一失的護甲。而岡村賢之助恰恰就不按常理出牌,将兩人間隔開來,不去動久川重義而先從北井茂三入手,看似無意,實際上卻正好打破了這層本應牢固的平衡。以久川重義的身份,無法探聽以至幹涉北井茂三的工作與生活,而一旦北井态度軟化,他就将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多麽直切要害的破局方式!如果不是今日青衣提醒,久川重義甚至不會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還曾埋下過這樣的伏筆。似為應和他心中波瀾,軍車猛一陣颠簸,揚起及人高的煙塵,久川重義下意識僵直身形。青衣傳來的信號被打亂,他努力回想着,才勉強辨明內容:5259 5887 0467 0554 0064 0076 6008 2053 1601 6114 6602 0171 7364 5116 4868 1728 0110 1766 0074 2496 8001 2598 2392 2168 1185 3981 6602 2601 5459 0375 5114 4762(臨行前北井亦要我帶話:近來風聲緊張,以往交易萬望收拾妥當,近期莫再聯系。)
有那麽一瞬間,久川重義甚至想讓青衣再清清楚楚地把這段明碼敲給他看,可其實又很明白:不可能譯錯。心沉到谷底,理智反而清醒得一片空明,他深吸口氣,穩住發顫的手指,回應道:4920 4541 6056 0093 5478 0554 5231 4192 1115 0656 0676 4868 0006 3804 0642 6685 6850 0482 1766 0171 3194 1873 0001 2514 7181 0110 6639 6671 2589 7070 2069 1444 0520 0686 0644 1004 0355 6752 5002 6703 2598 3966 1942(總站言,今華北膠着,夏口吃緊,上珧又遭重創,往來消息一時難以通達,有關戰局動向及城內部署,還望留意。)
2556 1779(曉得。)青衣娴熟地敲出電碼,靜默半響,似乎有所猶豫般,不甚堅定地繼續叩擊下去:2417 2607 3944 0022 6657 0459 3807 1034 6695 3966 5363 2631 0644 2087 2579 1355 0022 6424 0554 0064 1341 7108 0189 2742 1481 2625 2582 5267 3392 7122 2109 2053 1858 2589 6141 6670 0689 8001 5261 1420 1800(敬未,田中遇刺,現場遺留花束及手書“宜中路北井宅院”便條。岡村曾至潼陽找我,恐有說道,君萬自小心。)
有風從臂彎間穿過,那一觸即離的感應,恍惚只是個太過真實的幻覺。久川重義已經死寂的心又突然猛烈收縮,危險迫近的感覺,如同明知黑暗中獵食者已在背後露出獠牙,卻看不見也無力抵抗。千思萬慮,算準了田中留吉必将當日對話原樣複述與岡村賢之助,算準了他會存着私心試圖結交北井兄妹,卻沒料到他随手寫了那樣的字條留在身上。
久川重義是知道的,津口落入敵手已久,特偵處月前掀起的風波還未止息,行動隊能夠出手已是豁出性命來冒險,自然不能奢求他們事成後還留下善後。所以從開始起,他便不怕那把花束被人看見。特偵處可以由此查到良鶴花屋,查到是向日新聞社久川重義訂下的,但是不會有任何問題。他滿可以說想同良子小姐賠禮,于是讓助手取送花束,卻不料有人意圖謀害自己,讓田中君做了替死鬼——何況他還特意挑選了那樣暧昧的花語,又恰好在這樣一個流言滿城的時候。
可就是這樣嚴絲合縫的算計,因為一張手寫便條,徹徹底底的錯位。久川重義無法想出其他理由來解釋,為什麽自己訂購的花束與北井茂三私宅的地址會同時出現在田中留吉身上,而且在個既非節日又無喜事的時候。所以他只能承認,是自己委托助手向北井紀子示好——在剛剛與人為藝伎争風吃醋後的第二天。名聲與顏面早就不在考慮的範圍內了,從他以那樣的方式離開學院那刻起就已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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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川重義甚至寧願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個風流浪子,可正如他所知道的,岡村賢之助善于捕捉常理之外的細節,更不會放過任何存在疑點的人,而素來表現出的習性和當初在魚品料理店的反常,也足以引起北井茂三的注意。久川重義清楚自己言行出了疏漏,他拿不準事情究竟嚴重了到什麽地步,但卻也就在這刻突然釋懷。他想既然已經入了這行,決意承擔一切後果,那麽或早或晚,總有這麽一天,如今自己已明白地知曉,且尚有餘力去做點兒什麽,何其有幸!
濟賢門高聳的城牆已經近在眼前,久川重義心中從沒有如此清醒地認識到:上珧已經不再是他的故裏,而是場擺好的鴻門宴。他能做的就是周旋,為背後千千萬萬的人,争取盡可能多的時間。久川重義突然笑了,他放下手,在背後攥了青衣,将心跳連同無聲的電碼,一并極重極清晰地傳遞過去:6153 0707 6083 5071 3932 5387 2053 2552 7216 0961 2053 6126 0427 0100 0467 3010 0055 2053(請告訴老生,若我暴露,在我認出他前,殺了我。)
他感覺到握在掌心的葇荑僵硬發冷,似有目光斜望過來,欲探知他真實情感般,久久不散。久川重義沒有回頭,他的視線穿過方闊的城門,平望那邊向街道盡頭的一角雲天,亦如多年之前,他這般看着津口印書局的斷壁殘垣,直到它們漸漸從眼底退盡。須臾,手中的指節動了動,掙脫出來,連帶着落下兩個字:0202 6850(保重。)
當然會的,久川重義心道。這片土地正被長夜籠罩,但時間的洪流總會裹攜一切而去,如果可能,誰不想在黎明之際,看着夜色漸漸褪去,旭日噴薄而出,照亮千萬裏山河?若真到這天,是那些消弭在天際的引路星辰,想來也會感到欣慰吧。久川重義想,他曾經在苦惱什麽呢,其實從來就沒有矛盾,只要這片土地上還有人不停地走下去,這個民族的記憶和文脈就不會斷絕,就好像苦難總會過去,而留下的那些人們,本身就是活着的歷史,多麽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