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XV 長庚第八
朝霞染上老城檐口,臨街店鋪陸續打掃門前殘磚碎瓦,挑起幌子開門營生。東日占領上珧已有兩日,牆頭膏藥換下了青天白日,老遠就瞧見旗子在風裏烈烈振着,晃得人眼暈。街上不時有茶綠色皮子的隊伍走過,盯着看久了便會招來一通呵斥,也聽不懂喊些什麽,單那□□一豎,就足夠吓得幾個膽小的縮回屋裏不敢冒頭。
瞅着一隊帶槍的走遠了,城東畫像鋪的掌櫃叼個銅煙鬥出來,倚着門框看街面上各家鋪子忙活。掌櫃的中年模樣,相貌周正卻不惹眼,穿身黑布方領大褂,戴副銀絲細邊眼鏡,看着頗有些文氣。鋪子在城中開了也有幾年,多半時間裏是由名老畫師帶着學徒料理,掌櫃偶爾來坐個一天半日,遇到客人倒也能信手畫上幾幅。左右同他玩笑,說沖這作派莫要開鋪子了,去當個教書先生才像樣,他一概不多搭話,跟着笑笑也就過去。日子久了,周圍都知曉他不善言談,尋常見面相互點個頭便算招呼過了。
三月底的天眼見着熱起來,掌櫃就着門邊磕磕煙袋,擡眼打量眼頭頂明晃晃的日頭,自嘆聲:“有的罪受咯!”隔壁藥鋪的小夥計正挑着個城頭破旗拼湊般的幌子往門面上挂,聽見這話不由多看半眼,撇撇嘴到底沒有接話。長河流域的暑熱向來難挨,如今年頭不好,連上珧這般自古不招兵禍的寶地也淪陷了,各家戰火裏無辜遭殃的門窗檐瓦還未拾掇,城牆外焚燒守城将士屍體的壕溝仍然火光燭天,可以想見,往後遭罪的日子多了去的,誰還有功夫管他操着哪門子閑心。
傳聞這兩天東日正挨家挨戶地走訪城中商會和附近鄉紳,美其名曰軍民互助創建共榮圈,實際上誰不知道,強盜動手前的客氣,無非是為了更有的放矢地劫掠。街上行人也愈發少得可憐,聽鄰街糧鋪夥計說,現下東日兵把持城門,出入都要受到嚴格排查,別提摸不着影的間諜,就是尋常百姓,誰要随身帶點兒好貨,不被生生扒幾層皮都別想過。說來也是,城裏但凡有門路的人家早就聞風走了,剩下的碌碌蟻民除了做人砧上魚肉還能如何?
畫像鋪掌櫃擎着煙袋,邊回想近來零零散散聽聞的消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臉上倒沒露出多少市井小民迫于生計的愁容。他将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面前本該平闊,而今卻滿目瘡痍的街道,眼裏漸漸凝聚出一個人影。那是個穿着月白色細布長衫的年輕男人,身後背着板子,随手拎個不大的藤箱,看得出有些講究,但通身行頭明顯沾染塵土,顯得整個人尤為狼狽,大約不是生活潦倒無以為繼的窮畫家,就是哪個書畫學院遷校滞留的教師。
男人沿路走走看看,視線穿梭于各家鋪面高懸的幌子間,似乎在尋找什麽,看到這裏時,眼中突然閃出光亮。他急步走近,看門邊抽閑煙的人像是主事模樣,脫口便問:“掌櫃的,收畫嗎?”話說出來才覺得唐突,到底抹不開面子,又讷讷解釋道,“原是跟人去夏口的,路上走散了,盤纏沒剩下,身上也沒帶什麽值錢的東西,就會畫幾張畫,您要是瞧得起上……且幫幫忙吧!”
掌櫃插手端詳着他,似在估量眼前這落魄文人到底有幾兩才氣,片刻,手裏煙袋子打個弧,應聲說道:“進屋細看吧。”言罷餘光向四面一兜,看周圍并無異樣,這才放心領人進屋。鋪面事實上是個臨街的民居,門頭處直接改成間房,外面看不出來,走進裏內仔細打量才能看出幾分。掌櫃的直把人領到屏牆後頭,這才又從頭到腳看過一遍,露出笑容:“好在是回來了,應星兄,你要再沉着氣些,老板可就要喊大夥出城收屍了!”
布衫男人此時褪去全身困窘模樣,也不以為忤,拱手笑道:“信之兄,你也知道眼下時局,何況總站正是用人的時候,我哪能真袖手旁觀?本來想做點兒力所能及的……”說着臉上的笑卻再也挂不住,化作一聲嘆息,“可沒想到,才三天,上珧城就破了。”怪不得守軍,這幫兒郎是真的拼上了,當時他被困在城外,槍炮聲響了整整一天,最後只聽見三八□□倒豆子似的往外洩,中正式的槍聲卻是一個子兒都找不着了。後來那些屍體就堆在城外明溝,天氣漸熱,有燒不及的已經腐爛膨大,而他除了掩面,無可奈何。
這二人正是督統局津常總站的機要秘書杜誠和如今調動期間的趙長庚。畫像鋪子便是站裏産業,平日布下的閑子,到了這種時候剛好啓動,用作城中聯絡站點也不至引人注意。東日占領長河沿岸的意圖比預計中的還要堅決,三日攻下上珧,着實讓總站有些猝不及防,許多不及布置的細節只能趁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抓緊備好,否則一旦城中局勢穩定下來,東日特偵處與軍方聯合,再想多作手腳可就難于登天。趙長庚數日徘徊,正是想着順便勘察地形,重新劃定中轉點轄域,以确保秘密電臺随時能與總站聯絡。
兩人相對站着,幾天來城內城外消息陸續聽了不少,計較早已轉過千百遭,也都知道對方心中憂慮,反而愈發不知說什麽話好。最後還是杜誠率先打破沉默,勸慰道:“應星兄,剛回來想必也累得緊,我就不拖着你說話了,快去後院換洗換洗吧,老板還等着回話呢!”趙長庚也知事情輕重,遂不再多做停留,道過聲謝,便帶着東西從屏後小門退出,沿杜誠所指的方向,朝着後院廂房去了。
連日在外奔波,雖不及戰火裏滾過的慘烈與辛苦,卻也着實風塵仆仆。等趙長庚收拾停當踏進正廳,老板早在正位上坐得四平八穩,只等着他來了。一個孔席墨突,一個好整以暇。看這架勢再加上起先杜誠露出的口風,趙長庚即便再愚鈍,也知道老板必然是惱了,當下擺出副乖學生模樣,規規矩矩地站定,叫了聲:“老板。”
對面端瞧着他那還濕漉漉的腦袋,似笑非笑:“聽說你近來浪得很啊!”說着餘光落向右手邊的桌案,拈起茶蓋撥了撥水,又道,“怎麽着,還要我跟渝川打份報告,說他們的電訊精英憂國奉公,眼見兵臨城下難以無動于衷,于是出城克盡厥職,不幸與組織失聯,現生死未蔔、下落不明?”
當日敵軍攻城在即,趙長庚扮作百姓出城的确是老板授意,但原意也只是要他與津口行動隊的來人接洽,伺機将電臺帶回城中藏匿,方便下步趙啓明入城取用。誰想他走後遲遲未歸,倒是潼陽分站發來電報,道趙長庚打聽了站裏電波的接收範圍,說是要為重新布排做準備。老板險些沒給氣炸:按說上珧淪陷,總站報務後撤,受電臺傳播距離影響,從頭勘察環境、調動相應中轉站的确迫在眉睫;然而趙長庚此刻最大的任務是平安趕赴渝川就職,即便被保護都不為過,他倒自作主張地跑去冒險出力,當真要反了天了。
趙長庚自知理虧,只當沒聽見老板的明朝暗諷,簡要解釋道:“行動隊那邊帶了個尾巴,等我解決掉回來,上珧已經被圍了。我琢磨着這仗好歹要打上幾天,既然裏面出不來,外面也進不去,我閑着倒不如找點兒正經事兒幹。”說完也不管老板消沒消氣,從畫夾裏翻出張畫着山林俯瞰景觀的素描稿,以筆圈點着給他看,“這幾處是我們目前的電訊中轉點,上珧報務後撤,那麽津口兩條線裏至少廢了一條,臨興與姑州斷鏈……”
老板眼看着面前這個素來器重的學生,明知他故意轉移話題,到底還是莫可奈何:“電臺埋哪兒了?”趙長庚聞言擡頭,早有預料一般,應得相當自然,“城南路邊林子,第一個岔路西南五十米,歪脖子松下。”老板點點頭,算是就此翻過這頁。四下安靜得能聽到擺鐘晃動聲,他就着趙長庚手頭的畫紙端量片刻,終于笑道:“虧你想得出來,把個好好的排布圖藏進畫裏,也不嫌眼花!”
三日激戰,兩天嚴密盤查,攤子鋪得大了,要想迅速隐入地下運行着實不易,一時調轉不開也是常事。趙長庚這番舉動雖不合規矩,但到底給津常站省了大麻煩,功過相抵也斷無抓着不放的理。再看老板反應,知道這關徹底過了,便放心接話道:“城門查的太嚴,不想點兒辦法恐怕帶不進東西,莫說別的,就我那塊當不上價的懷表,都差點兒給順走。”回頭想想,似也覺得可笑,“好在當初學過兩筆,不然還真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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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長庚父母尚在時,曾送給兄弟二人兩塊懷表,背面用篆字刻着各自姓名。懷表樣式普通,也着實不值幾個錢,但趙長庚卻寶貝得要命,可以說是從不離身。老板當年在學校時曾見過幾次,如今再聽他提及,臉色立時嚴肅起來,當場打斷話頭,皺眉追問:“現在城門難免沒有特偵處的眼線,你确定那塊懷表再沒別人看見?”
老板态度轉得蹊跷,趙長庚察覺的同時也便明白他的意思:兄弟二人心性最是相像,趙啓明現下正在敵營,且不論來上珧遇見熟人的可能有多大,單這兩件懷表,若不經意間露出來,被有心人留意着,就是件不得了的麻煩。所幸他記憶頗好,仔細回想進城時的種種,便确定當時并沒有什麽不尋常的人物,當即确認道:“只是尋常東日兵,我會注意。”
雖說趙長庚擅自做主的次數不少,可但凡他行事從來謹慎有加,除了在朱雀的判斷上走過眼,經手的事情幾乎從無錯漏。此時聽他這般說了,老板也就不再追究,當下回歸正題,掂着幾張畫紙道:“這邊有筆有紙,你去整理出來,再叫上杜誠,今晚就把調度定下來。”說罷又在眼前端詳一番,邊遞送出去,邊忍不住低聲感慨,“得虧守門的外行,啧,這構圖這技法,都生疏成什麽樣了……”
趙長庚這點兒繪畫功底,正是從前學校裏空閑時候,從老板這邊不當真地學來玩兒的,後來進入三民派,事情多了也再沒有心情畫下去。現在聽老板突然冒出這麽句,接畫的手頓時一抖,差點沒被噎着。心說我要真是您門下高足,這兩張畫還不一定保得住呢,再說誰家規定扮個窮畫畫的還得技藝精湛,不興是水平差才淪落到這般田地的麽!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怼回去,只就話問道:“我看城門那兒似乎在查文人,這又唱的哪兒出?”
幾日在外,周遭情形摸得純熟,可城中消息到底滞後。老板擡眼看他,慢慢吐出幾個字來:“東日要重開上珧國大。”誰不知曉,北州三關淪陷至今,共榮親善早寫進了課本,娃娃們讀書習字禁用國文而通行和字,其斷絕中華文化的用意可謂衆目昭彰。上珧素以學術文化見稱,如今易主不過兩日,軍方便意圖興校,可見其主意不止打了一天兩天。但是如今高校多已內遷,除受轟炸殃及的少數師生外,上珧國大幾乎是空校一座,東日的高層雖然有意,可底下當差的卻沒辦法,也只能滿城搜找文化人,威逼利誘地湊起臨時班子。
趙長庚當即黑了臉:“他還真把上珧當自家後院了!”北方臺南戰役打了月餘,中華以極其慘烈的代價與東日維持着拉鋸狀态,日前聽聞消息,似有部隊繞過臺南向彭城合圍,傳言渝川已下令華北軍團死守,絕不能讓敵軍向西南踏出半步。而此時長河中下游,東日華中兵力尚未與北方彙合便先行向西深入,甚至将手伸向文教領域,眼見已是把珧夏地區當作囊中之物。思及此心中恨然,卻又忍不住探問:“那現下進展如何?”
老板端坐着,聲音平靜無波:“東日既然願意搞些名頭,那就總比徹底撕破臉面來得好些,這都不是我們需要操心的。”趙長庚不應,仿佛想透了什麽似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您別忘了,如今滞留在城裏的,多半是上大文史師生,照東日眼下搞法,日後趙啓明随軍入城,難免有見面的一天,到時候要他怎麽辦?”
蓋碗落回桌案,不輕不重地一聲扣響。老板容色淡然,仿佛所有棋數往來早已了然于胸:“他做随軍采訪,無需與高校扯上關系,何況因作風問題被開除學籍的人,那幫自命清高的學生和教授,誰會與他敘舊?至于認識自然是可以認識的,久川兄弟本就在中華游歷過,這點兒東日要查也很清楚。”趙長庚似還想說什麽,老板并沒有給他機會,“我既答應你調他回來,就自然會做。但在一切安排妥當之前,老生不能失聯,這是底限。”
東日步兵二十三旅團進犯上珧,老生作為其決策層成員,必然随軍駐紮,這種時候任何聯系都顯得突兀,只有随軍采訪是所能想到的最好機會。趙長庚清楚,這項任務必須有人去做,即便不是他也勢必是曾經的自己,趙啓明處在這個位置上,就沒有理由後退。更何況如今戰局慘烈至此,沒有誰能夠承擔失漏情報的代價,從道義上講,老板的話無可反駁。
屋裏的沉默蔓延着,明明已到了稍一行動便覺微汗的時節,趙長庚卻只覺得骨縫裏都隐約透着寒意。他看着老板,老板也凝視着他,久到好似已忘記言辭。半響趙長庚開口,語氣堅決:“讓杜誠給他備份仿真的東日特別通行證,趙啓明入城後的相關工作,我親自來辦。”“好。”老板應聲點頭,倒是難能爽快。
說話間,外街忽然傳來騷動,聞聲似有十數雙軍靴踏過街巷,化作遠處錯雜的拉栓上膛聲。緊跟着一聲槍響,萬籁俱寂。趙長庚本能悚惕起來,就要向外察看,未及行動已讓老板擡手止住。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明白,軍隊入城不久,正值敏感的時候,大約是誰出門走了背運,沖撞着隊伍,又加之言語不通無法辯解,便給直接當成反日分子斃了——也早是見怪不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