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XIV 啓明第七
旭日躍上臨街最高的柳梢,活脫脫似羽翼未豐的金翅鳥兒。久川重義披着一身碎金似的光斑,匆匆踏入向日新聞社屬于自己的辦公室,栽進擺滿桌面的文稿堆裏,直聽到安靜中傳來戶外鳥鳴蟲噪,方覺耳根熱度稍稍減退下來。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老話誠不欺人。從平安橋豆家茶屋走出不過一夜,久川重義就真正領教了這句話的厲害。
昨晚他強闖置屋去找良姜,的确有沖動的成分,為掩人耳目佯裝醉酒的浪蕩子,也委實期望在場者往風月之事上誤解。可當他清早出門,知悉向日新聞社久川姓年輕記者為藝妓與人争風吃醋的小道消息傳遍日僑圈,路上熟人更是或有心或無意地與自己戲谑招呼時,才真切意識到自己釀就的苦果早已超出預計範圍。
院中春柳細碎,裁剪出斑斑駁駁的光影,久川重義看着窗外,扶額苦笑。東日拔旗易幟占領津口已近五月,軍方努力營造安居樂業的東亞共榮假象,然而社會動蕩畢竟是不争的事實,在津口,不僅中華百姓慘遭荼毒,普通東日僑民的日子也并不好過。人總要苦中作樂,于是像這樣的桃色傳聞,就難免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還有什麽能比知名僑記本身成為花邊新聞更加吸引眼球的呢?
甚至就在方才,報社主編特意找他談話,說起新聞社有意跟蹤最新戰況,且已獲取軍方許可。言下提到今早沸沸揚揚的流言,委婉勸說,按理報社無權指派特約記者,但如今他在這邊工作難免尴尬,不如考慮借這個機會随軍往臨珧采訪:一來他與二十三旅團素有交情,稿件質量又有保證,報社方面自然放心;二來外出這段時間,剛好可以避開風頭,等輿論平息後再回來,于他自己也未嘗不是個辦法。
主編說得含蓄,久川重義窘迫之餘卻是求之不得。自從知曉上珧面臨淪陷的危險,總部有意讓他以随軍采訪之名跟緊北井這條線起,他也在思考怎樣才能把動機圓得滴水不漏,而如今通往上珧的坦途有人已端端擺在眼前,就等他舉步踏上去,久川重義不免訝然。他想起那晚昏黃燈光下,良姜無可挑剔的舉止妝容,突然覺得這一切剛好環環相扣,契合得竟似預排過千百遍的劇本。
有風透過半敞的窗扇,搖動滿桌碎影,久川重義下意識地一驚,目光停留在窗臺橫排的盆栽上。連日無暇打理,幾株綠植依舊長得郁郁蔥蔥,可久川重義看得出,那些枝蔓下的盆土曾被人細細翻找過——岡村賢之助從沒有放棄追查,上次師團大營的突發事件讓特偵處吃了暗虧,加之財閥勢力施壓,他們不便明面上搜檢,但是暗地裏的動作絕不會停止——有潛入者,抑或根本就是報社內部人。
其實早有察覺,只是故作不知。從收到喜蛛身份暴露警示的那天起,電臺就已從這裏轉移。久川重義不怕懼任何形式的搜查,唯一擔心的就是,如果岡村賢之助有意培植田中留吉,那麽當日青衣從這裏取走那盆萬年青的事,是否會就此洩露出去?他承認良姜的要求是有道理的,即使這并不人道。事實上也根本沒得選擇,他們都是棋局上的子,一着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朝陽愈升愈高,久川重義着手預備第二日的稿件,才發覺滿心雜亂思緒下,這些整齊排列着的文字竟再看不進半個。大眼瞪小眼地同草紙死扛半響,終于宣告投降,抛開只字未動的文稿,按揉起有些脹痛的太陽穴。田中留吉就在這時回到屋裏,他穿着沉香茶色紬質着物,外罩同色小紋羽織,身形筆挺地站在門口,如往常般恭謹招呼道:“久川桑,您早,工作還都順利嗎?”久川重義順聲望去,應和道:“早啊,留吉君。”
屋裏一時安靜下來,似看出同屋前輩心情不佳,田中留吉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試探着聞道:“恕我冒昧久川桑,有關您在置屋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話語稍稍停頓,打量久川重義臉色并無不妥,方才繼續安撫說,“其實我覺得,久川桑不必放在心上,這些事情總是這樣,開始大家尋着熱鬧一哄而上,傳多了也就覺得無味,便漸漸忘在腦後了……”
久川重義看着這個新筍般鮮嫩而勃發的少年,強自掩下所有複雜心緒,面上只作釋然狀,跟着點頭道:“你說的沒錯,這些都是小事,為它們影響工作和生活,太不值當了。”說罷長舒口氣,目光順勢在田中留吉嶄新的便禮服上盤桓幾匝,仿佛剛剛才注意到他這身有意收拾過的行頭,“今天穿的很精神,是有重要對象采訪?”
田中留吉似不期他突然問起,怔愣之下慌忙應道:“也沒,就是心血來潮穿個新鮮……”陽光明媚得有些灼人,久川重義看出他的窘迫,笑了笑沒再多問。倒是田中留吉有些尴尬地岔開話頭,又追問道:“久川桑,那您今後有什麽打算嗎?”作為記者,得個耽膩花柳、騷鬧置屋的名聲,的确不是什麽好事,但也着實沒嚴重到就此毀掉事業,見他有意談起,久川重義微感詫異,依言反問道:“打算?”
“對啊。”田中留吉接得順暢,他半側身子站在陽光下,映得羽織上暗紋的花樣粼光閃爍,似晴日下微風吹拂的江面,“我聽說報社想做聖軍最新戰績的跟蹤報道,主編正在考量随軍采訪人選,不知道久川桑可有這個意向?”久川重義沒有作答,他知道那瞬間自己心中咯噔一跳,不為別的,就因為沖這句話,他便有九成把握:眼前這個他視為幼弟的小助手,再也不是曾經單純無害的少年了。
田中留吉或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多麽大的錯誤。軍隊開拔前後,按規矩必須嚴密封鎖消息,新聞社與軍方搭得上話,知道些籠統動向不奇怪,但若讓事情傳得連田中留吉這般底層預備記者也知曉,就未免太不應該了。即便是久川重義,當主編說出那番話時,也知道沒有多少回旋的餘地,更不相信其僅僅出于一時善念。那時他猜這大概是老板和良姜在背後做的局,但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事情也許遠沒有那樣簡單,至少他已經确定了,身後真真切切的有把槍正瞄準自己。
久川重義笑了:“原來你說這個,主編确實同我提過,只是随軍采訪少說也要一年半載,津口這座城市着實讓我不舍,我想如果可以,還是再考慮考慮吧。”說話時他想起良姜,那總是秀雅端麗、風輕雲淡的面容,是否也僅是一張打磨得無可挑剔的面具,隔開所有真實情感,把自己包裹成滴水不漏的棋子。
“久川桑竟然不想去嗎?”田中留吉露出明顯詫異的神色,仿佛孩童終于收到期盼已久的禮物,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過激,田中留吉緊跟着解釋道:“真不好意思,久川桑,我只是覺得,新聞社争取到軍方采訪機會不容易,雖說可能危險些,卻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您一直鐘情于新聞事業,又有這樣的才華,就這麽放棄,未免太可惜了。”
“沒有什麽可惜的,留吉君,你現在還不懂,有些感覺來得時候僅是一瞬,可從此心裏就放不下其他東西了。”久川重義放遠目光,仿佛當真沉溺于某個令人驚豔的回憶中。片刻,他回過神來,向田中留吉笑道:“留吉君,我知道,你是個努力也有靈氣的孩子,若以後想走這條路,這就是個極難得的機緣。你若願意,我可以去主編那兒說,不拘跟着誰,出去打個下手、長長見識,問題應該不大。”頓了頓,又接着補充道,“戰争也不會永遠打下去,即便你得去服兵役,也要為以後的人生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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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留吉眼中閃過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光芒,須臾又黯淡下去,仿佛流行星墜入汪洋的大海。“可是久川桑,我還是想能跟着您去。”他的聲音帶着期許,可舉目之處那人只是平和地微笑,毫無開口的意思,田中留吉終于失望,垂頭猶豫半響,只得低聲說道,“您若真的無意,那我還是留在您身邊幫忙吧。”
久川重義搖頭,似覺坐得久了,他起身走動着,慢慢在窗邊盆栽前停下腳步:“說句真心話,留吉君,我不從屬于向日新聞社,所以也沒必要壓着身邊的人,相反,我希望他們能比我更好,只有人才輩出,才是新聞界發展的希望。”目光收回,徘徊在近腰高的嫩綠枝葉上,語重心長地嘆道,”我看過你的稿子,其實寫得不差,只是年紀還小,又眼看着要去服役,報社要計較得失,自然不願意在你身上多投入精力。但是對你來說不同,你是需要服役的,可那些最終成為師團、旅團的長官的,哪個不是高等軍校出身?上等人謀心,而我們這些普通人所能做的,無非是為天皇盡忠。”
“換句話說,我們以為天皇獻身為榮,可也都希望活着享有這份榮光——試想五年之後,十年之後,等到退役回鄉,最身富力強的年華已經過去,和那些新生代比,我們有什麽優勢呢?倒是如今若真能寫出幾篇有影響的稿子,日後不論重拾舊業還是轉投他行,都能有些底氣……”說着陡然停住話頭,似意識到什麽般,歉然笑道,“實在慚愧,我今天話說得太多,讓留吉君見笑了。其實我就是想說,不管你最終選擇什麽,至少,不要因為我而耽誤了。”
“不,久川桑,實際上,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這些話,我真的很感謝您,只是——”田中留再說不下去。他自小失去父親,母親帶着他艱辛地熬過幾年,也終于撒手人寰,他在鄉裏備受同族排擠,忍無可忍下蒙頭撞進新聞社,跟着來到異地他鄉讨生活。田中留吉也曾想過有朝一日入伍,在這場戰争中搏個出人頭地,可他也清楚這可能微乎其微,但就像每個孩子都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抱着這點兒心願,好像就真的有了盼頭。他知道久川家兄弟二人都是很好的前輩,可沒有什麽餘地,有些話他不能說,一絲半毫都不能吐露。
久川重義也不逼他表态,信手捏着窗邊綠蘿半展的新葉想了想,笑道:“這樣吧,再過兩天就是北井小姐的生日了,我在平安橋的良鶴花屋訂了矶松、鈴蘭和笹百合搭配的花束,今日正好還有份稿件要交到副主編家中,你幫我跑一趟,順便取了花送到宜中路北井中佐宅院,就說我近來忙着編稿不能親到,改日一定上門請罪。”
實際上久川重義近來雖不是閑得發慌,卻也着實稱不上忙碌,田中留吉自然知曉,也清楚他這是有意提點自己:北井茂三在旅團的影響不言而喻,其妹北井紀子與醫療隊也極熟絡,若能借此與北井兄妹有些來往,即便采不到重頭新聞,日常稿件也必然不用愁了,更何況日後參軍,指不定還能因此多條出路。當下心頭一熱,深深鞠躬道:“久川桑,我……”
久川重義擺手笑笑,示意他不必多說什麽,便向桌前擇出要交送的稿件,連帶一張取物的木牌,一并交到田中留吉手中。少年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在充斥着明豔陽光的長廊裏走遠,久川重義默默合上門扇,所有的安詳神色一瞬間土崩瓦解。他回過身去,走近牆邊懸挂的天照大神畫像,第一次誠心實意地敬上三支新香。那刻他心想着,如果神明有知,當真存着因果報應,只求将所有業障算在自己頭上,莫再牽累這片黃土上多災多難的民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