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XIII 長庚第七
上珧江畔,報時鐘樓徐徐敲響整點,半輪橘紅的初日咬着杳袅餘音,終于掙脫雲層,從煙波浩渺
的江面騰越而出。這是東日空襲過後的第二日清早,城內各家醫院仍充斥着大量傷者,鐵路沿線的狼藉猶在眼前,相較之下,這江岸的一隅寧靜,愈發顯得朝不保夕。
趙長庚手拿便禮帽,西裝革履地站在鐘樓頂層,隔着鏽色銅欄,千裏江景悉落眼底。他旁邊站着個身量略小的中年人,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灰布馬褂,踩雙厚底黑布鞋,乍看上去不過是城裏毫不起眼的敲鐘人。但倘若有心打量也會發覺,其人通身衣物十分潔淨,甚至還有長期疊壓的齊整折痕,着實比尋常底層百姓講究得多。
這敲鐘人正是喬裝從津口趕回的老板,趙長庚知道他回來不久,可相信他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信息,并最終決定自己何去何從——老板向來如此,你永遠摸不清他有多深,而他也只要你絕對服從。趙長庚自識不是名合格的下屬,他清楚老板其實在相當程度上縱容于他,正如他知曉老板從骨子裏信奉集權,但自己向往的卻是政客口中許諾的自由與民主,即便明知那如同理想中的烏托邦國。
然而此刻趙長庚心中沒有絲毫忐忑,他甚至驚詫于自己的平靜。曾經痛恨于離開前線,去做幕後黨派林立中的棋子;曾經惶恐于一腔熱忱漸趨冷卻,再看不清自己的選擇究竟對錯。而到如今他只想着:立刻調去渝川也好,從此便被棄置也罷,又有什麽區別呢?他等待老板的宣判,可那人在沉默過後,卻只是對着江水喟嘆:“好好看看吧,過了今天,可就瞧不見這樣的景致了。”
趙長庚啞然。昨日入夜時分,督統局津常區前方分站來報,言東日陸軍先頭部隊已抵達潼陽郊區。潼陽距上珧城區不足百公裏,一旦發動攻擊不過是幾小時的事情,然而直到此時,上珧的戰備也僅僅限于本城,沒有充足的軍備,沒有應援的跡象,一座孤城在精銳的敵軍面前能硬抗多久?趙長庚扭頭看向老板,似乎要從他每個眼神裏找到确切的答案:“軍方真要放棄上珧?”
老板并不答他,只把目光放向天水交接的遠方,仿佛千年獨立于局外,無悲無喜的滔滔江河:“我們只負責傳送情報,至于軍方高層最終如何決定,就是督統局也無權幹預。”他負手立着,聲音難得和緩下來,像彼此年輕時曾經多少次的切磋與指點,“這就是所謂各司其職。不服,可以,先坐上那個位置,否則不要過問。別總想着學校裏那套,什麽民主、平等,說給娃娃們聽得而已。你既然是個軍人,就得無條件服從。”
趙長庚轉回視線,橫亘在眼前的江水仿佛鎖鏈羁絆着蒼天雙腳,鐘聲早已散盡,四下安靜得很,他卻有瞬間錯覺,仿佛聽到江風攜來滔滔水聲。趙長庚忽而苦笑:“是啊,軍人服從命令,最終還是要向政客低頭。”
其實早有跡象,上珧南臨長河、地處平原,周遭沒有屏障,所以在成就其水陸交通優勢的同時,也注定它不是什麽易守難攻的必争之地。眼下東邊敵軍的鋒刃正沿河上溯,北方戰事間不容發,南面長河切斷退路,周邊早無緩沖與斡旋的條件——如今的上珧就是一塊雞肋,要保,代價太大;不保,又平白便宜了東日。趙長庚心知,上珧的去留軍部未嘗沒有過計較,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會有分歧,最後不過成了各派別間政治生命的博弈。
老板側頭用餘光掃過一眼,笑得饒有趣味:“你怎麽知道就是錯的?存在即合理,如果某件東西真的毫無價值可言,時間自然會宣判它的死亡。”語句微微頓挫,不疾不徐仿若閑庭信步,“你看大凊初建的時候多少人反它,最後還不是一個個分崩離析;可再過了三百年,不過場打着新旗號的革命,多快啊,那麽大的基業,說要倒,就倒得扶都扶不起來。”
“可你又怎麽知道就是對的?”江面略過幾只低飛的海鷗,趙長庚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沉聲複述着,“中華二十一年,承系以為東日政府會制約北州軍,中央相信什麽九方公約、國聯支持,黨權派和軍權派争得不可開交……結果呢,北州三關拱手讓人,成了東日軍方向全境擴張的跳板。這些都将被寫進歷史,後人會笑話死我們!”
老板似乎全不在意,背手敲打着不知名的曲調,仿佛入耳的不過是幾句頑童戲言:“歷史是人寫的,你要在乎這些,那真是想得太多。這世上信奉成王敗寇,後人只會笑話失敗者,至于那些上位者的決定,只要結果足夠好,就永遠是正确且有遠見的。”
“可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趙長庚蹙眉,他承認老板所說的在某種程度上的确是現實,卻從來不認為這就是正确,如同他承認變化是永恒的真谛,但仍然相信有些信念和執着可以永生于世代相傳的記憶。
“你說的沒錯,歷史的确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相就在那裏,但會去研究的終歸只是極少數。民衆總是愚鈍的,你給他衣食,他便奉為你父母,又有幾人會在乎那些已經逝去的、背影模糊的真相?所以說,成王敗寇,誰掌握了發言權,誰就掌握了真理,誰就是正統,從來都是這樣。”
趙長庚沉默,因為他無法反駁,現在不能,甚至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都不能。民智不曾開化,所以志士仁人多被犧牲,赤膽忠心常遭玩弄。老板正是要他接受這一切,哪怕麻木。趙長庚想老板就是這樣,不會為誰的冒犯而的暴跳如雷,他只會硬生生揭開所有自欺欺人的結瘡痂,讓人嘗足自食其果的味道。趙長庚不想再繼續這種沉重的辯論:“放棄上珧,那津常總站怎麽辦?”
“報務撤退,其他人留下。”老板的回應毫無遲疑,但相熟如趙長庚,還是在他亦如既往的聲線下聽出了深藏的悵然,“津常區域淪陷,跟去夏口可就得寄人籬下了,到底是搶了人家嘴邊的肉。”顯而易見,上珧之困不僅意味着情報工作必須轉入地下,相應付出與風險成倍增加,更牽扯黨派利益,日後掣肘不難預見。縱然老板也不願看到這種局面,卻必須承受,否則津常一帶就将成為真正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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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江空氣帶着潮濕的觸感,老板轉身背靠欄杆,緩緩地吐納,仿佛上了瘾的人迷醉于煙草氣味。“這就是為什麽,我要你去渝川。”他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津常從來沒離過我的手,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身體的每一部分。不過太久了,渝川那些人防着我,我也再進不了半步。說來可笑,于情于理我都該走,可是我走了,誰能在津常情報界紮下根?換一個站長容易,換一批情工也容易,可要想重建信任太難,耽誤的軍機更賠不起。”
老板素來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他奉行嚴謹與周密,為人處事低調卻無懈可擊。趙長庚也曾見過他意氣風發的時候,那時在平京校園的名士夙儒裏,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圖情管理員,但舉手投足間盡顯學識與果決,更不乏慷慨激昂的一腔熱忱。有時候趙長庚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老板在這熔爐裏百煉成鋼了,還是逢場作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趙長庚無言,半響方問:“這麽說,已經确定了?”
“對,剛到的調令,渝益總站電訊科,五月前到渝川就任,你還有一個多月的準備時間,足夠了。”老板意味深長地拍拍趙長庚肩頭,仿佛為自己的學生送行,“我知道你心裏頭不痛快,在我這兒發發牢騷,可以,等出去了自然明白該怎麽做。後方總比前線安逸些,閑言碎語也難免,別給津常站丢人。”
趙長庚面對面直視着這個無比熟悉卻又從未看透的長者,慢慢笑了:“這算是軍令嗎?”老板似乎微有差異,然而看向他的視線依舊毫無波瀾:“當然不是。”“那好”趙長庚笑得更不加掩飾,“臨走之前,我有個要求:我要親眼看着趙啓明調回津常總站。如果他暴露了,讓他立刻撤出,你願意管着也好,送去□□也罷,我只要他能活着——我這個弟弟跟我不一樣,他是真的會害死自己。”
江風漸起,呼嘯着略過鐘樓,趙長庚的目光堅決得不容回避。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親兄弟會走上相同的路,可既然踏進這行就無法回頭,不如就讓老板親自帶着他,站在情工們的背後,至少這是他能想到、能做到的最好選擇。他已經做好準備迎接老板的怒火,而然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們安然對視,久到趙長庚懷疑所有言語或許根本未曾出口,然後他聽到老板的回答:“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只要服從安排,他會是第二個杜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