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XII 啓明第六
入夜的津口從來不缺光影聲色,虹灣平安橋是其中年頭最長的一條日僑街,周邊店面雖都不大,卻難得種目齊全,俗雅兼備。東日軍方占領津口四個月來,宵禁尚未完全解除,但這些僑民聚集的地區,卻享受着額外的特權。如果說租界的摩登世界從華燈初上時蘇醒,那麽在這裏,東日的風情也才方方馥郁起來。
幾輛黃包車在檐角挂着素紙燈籠的街道上穿行,好像輕風拂過高低參差的風鈴,餘音清泠泠墜落微染苔色石板,終停在幕簾書有“豆家”兩字的茶屋後門。兩名盛裝的吳服女子款款從細篷布下露出身姿,其後跟随三位攜持琴箱等的男衆。早有舞子在門口等候,見狀迎道:“良子姐姐,方才有位客人在前室鬧僵起來,堅持要今晚見你。”
芸者應邀赴宴,照規矩須經由茶屋,每晚行程也早有安排,按理不當出現差池。何況豆家茶屋在整個津口也是數得上的風雅之所,更因曾拒絕沒有介紹人的來客而出名,從未聽說有這種事。看對面舞子的神情不似說笑,豆良子不免訝然,心下回憶着識得的客人,一時也想不起那些達官貴人裏誰能鬧這麽出,遂問道:“主人怎麽說?”
“只安撫那人說姐姐赴宴未歸,請他到‘姬椿’間小坐。”舞子扭頭看看燈火通明的室內,發間花穗挑起一抹流光,疏忽明滅。“看主人的意思,似乎是想等姐姐回來,瞧瞧是否在何處經人介紹,免得唐突了貴客……”
豆家茶屋在中華土地上頗有些年頭,所屬芸者不多,卻是正宗的京洛風範,也非尋常人家負擔得起,通常只應城中富賈之邀。如今東日軍隊駐紮津口,軍中長官遠離家鄉,經介紹來此尋樂,又不能過分光明正大,便漸有易服改換的生面孔出現。茶屋也指望借軍部權勢擡高身價、提供庇護,眼下時節自不願貿然得罪生人,如此謹慎倒在情理之中。
豆良子知曉,門前來傳消息的舞子藝名換作松子,素來心性單純,與自己亦頗親近。聽其幾句言語,心下似有機竅貫通,驀地打了個突,轉念間卻只做不經意般信口應道:“那人可說什麽了?”
“我原不在跟前,也不認得,依稀聽了兩句,好像是與北井中佐有些交情,倒是帶路的時候,聞見他身上酒氣不小,或許——”舞子故意拖長聲音,新桃般的發髻下,精描的眉眼如月彎彎,半塗的櫻唇随之弧起,一派天真爛漫,“是真惦念姐姐芳姿,不知哪家居酒屋裏喝多了,興起這麽一折,倒算他運氣好,沒被直接打出去!”
豆良子知她玩鬧,作勢要打,那邊早料到其反應,莺莺笑着向屋裏躲遠了。臨鋪傳來隐約的喧嘩,及至近處卻只餘燭光熒然,照亮木屐下的青石板面,似流瀉的清泉。豆良子垂眼瞧着,心底已大致猜出來人。面具般的精致妝容掩住一瞬錯愕,吳服美人兒依舊儀态優雅,對一行琴師、男衆微微點頭示意,便向茶屋屋主的憩間行去。
平安橋的燈火已近闌珊,好在此時芸者們忙碌的工作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留意那許多淺歌曼舞間,是否藏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隐秘。豆良子出現在姬椿雅間時,仍是一身工致華美的姬空木花樣粟梅色吳服,繪有本土風俗畫的拉門隔開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兩人相對注視着,沉默得近乎窒息。
點綴寒蘭圖案的燈紙下,燭火安靜燃燒着,映襯着塗滿大白的面容細膩如同瓷器。豆良子站在門前,看着對面容貌周正的年輕男子,忽地笑了:“怎麽,久川桑非要見我,來了卻又不說話了?”
屋裏仍漫散着似有若無的酒氣,久川重義就那麽端坐桌前,手下壓一卷白報紙,打眼看去不似發行的版式,倒像剛剛定稿尚未交印的樣本。他的雙眼鎖着怒意,在暈黃的光影下深如塹淵,卻又亮得驚人:“老板在哪兒,我要見他。”
豆良子不動聲色地立在原處,衣裾筆直,仿佛無知無覺的人偶。老板臨行前曾對今日情形有所提點,但她着實沒有想到,久川重義真就能這麽找來:他還知道在這花柳聲色間,一身酒氣是最不讓人起疑的借口,但誰又能确保來往間不會引來真正的明眼人,這是千真萬确的冒險。
“老板已經離開了。你知道的,津口風聲太緊,以他的身份,能來已是破例。”吐字珠圓玉潤,卻莫名肅莊得令人心生敬畏,一如其無懈可擊的容止。她看着久川重義,向對着家中不省心的幼弟:“你手握電臺,有直通總站的頻率和密碼,也清楚這是什麽地方什麽規矩——你不該這麽冒失地來找我,老板更不可能來見你。”
久川重義驀地站起,半卷報紙砸在桌上,砰然一聲炸響:“你看清楚,日軍炸了上珧火車站,師生傷亡二百六十九人——文法院一共四百一十二人!我明明告訴過他日軍要轟炸上珧,可你們就拿他們當炮灰!”壓抑的嗓音翻滾在喉頭,仿佛桎梏于層雲的積雨,“這就是你們三民派,土地、人,半個都保不住!”
雕花矮幾上,報紙沿邊緣緩慢翻卷着,間或露出三兩個濃黑的鉛印字塊。豆良子垂眼看着紙頁舒卷,面具般淡然的神情終于開始松動。她趨步近前,沒有伸手,只是隔桌就着鋪團正坐在他面前:“我很抱歉,紙鳶。我們确實盡力了,可是,想必你也能明白,從津口到上珧,任何一環的丁點差池,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這就是情報工作要承受的。我們都會失望,因為這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戰鬥,要麽接受,要麽死亡。”
她的聲音很低,不争不搶,似熏香燃起的袅袅輕煙,卻足夠清晰地傳入耳中:“我們家有四個孩子,三個兄長都在天上。我大哥是第一批空軍,中華二十一年,他在餘安上空迎戰東日時側翼被擊中,于是架機撞向敵軍,同歸于盡;我二哥中華二十二年進入軍政部航空學校,夜航時發動機空中故障,迫降撞上高塔;我三哥參加了保衛平京的空戰,我親眼看着寫有他編號的戰機,從那片天空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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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川重義的神色變得肅穆,面對眼前這個妝容行止極端考究的女人,他突然說不出一句憤慨的言語。豆良子的目光停在跳躍的燈焰上,語調依舊平和得不容拒絕:“後來老板找到我,說我與一位曾在津口作藝伎的夫人十分相像,那天我告訴他,凡我所擁有的,他都可以拿去。”纖細的身姿裹在繁複绮麗的吳服下,卻如寒蘭般挺拔,“哪怕到今天,人們依然可以責怪中華空有千萬裏的土地卻任人欺淩,沒有自己的制空權,可我知道,至少他們曾經拼盡全力。不是所有犧牲都值得,但如果不犧牲,就更加看不到希望了。”
狹小的空間裏兩人相對無言,四下泛起細微的哔剝聲。久川重義緩緩整衣坐下,燭火光暈落在他的眼中,如同深潭倒映的虛影。他沉默地看着豆良子,似要透過濃重的描畫,看到她的脊骨:“請轉告老板,我要他一個解釋。如果這些人督統局保護不了,那我也不必再相信他所謂的救世,我會選擇自己的方法。”
“這話,我會替你轉達。”豆良子安然颔首,目光從視線相接處收回。屋中光線已然昏暗,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撥亮燭芯,方又端坐回去,和聲言道:“如今東日向長河上游進軍已勢在必行,倘若上珧戰役打響,二十三旅團勢必參戰,到時還是否回津口駐紮,不得而知。所以總站已經做好籌劃,借着向日新聞社與北井茂三這層關系,助你做随軍記者。”
久川重義筆直坐着,看燭光劃過她簪着精致花飾的鬓發,在桌面積成一灘淺灣,不由慢慢蹙緊眉心:“你的意思是,上珧守不住了?”在津口形形□□的人物間游走久了,他也依稀聽聞些關于戰局的只言片語,北方臺南戰役仍在慘烈地相持着,而南方,中華與東日必将在夏口有場大戰。中華軍民在無論裝備還是訓練都精良百倍的敵軍面前,從來沒有真正占據優勢,久川重義也想過三民派擋不住敵人的步伐,可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識到:他們或許會直接放棄上珧。
“無論能否守住,做情報,都要打好兩手準備,你說可是這道理?”豆良子并不接話,只是重又恢複起先那般娴雅姿态,叫人看不出絲毫破綻。“這幾日,我總想着怎樣才能聯系你,可惜這身份實在不方便。今天你來了,也是好事兒——田中留吉那孩子不能留了,最好這兩日,你想辦法讓他帶朵紅色矶松上街,行動隊的同志看到,會幫你解決。”
久川重義微微色變:“他還是個孩子!”“但也是敵人,他總會成為東日兵,拿着刺刀插進我們同胞的胸膛——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己方殘忍。”豆良子的聲音平靜而堅決,沒有一絲猶疑,“據我所知,岡村賢之助與那孩子的父親有故,想發展他做情工。我猜他必然對你有某種近在眼前的威脅,不然老板臨走時,不會格外囑咐我留意。”
沒有什麽可以反駁的,久川重義明白,豆良子每句話都是現實,所以他只能生硬地回應:“我知道了。”茶間外長廊傳來太鼓規律的扣響,那是茶屋提醒各處客人夜色已深,藝伎們要收拾起居,準備第二日的功課了。豆良子欠身斟滿兩盞茶,先自飲了一杯,然後施施然提着衣擺站定,算是無聲地送客。久川重義亦不再多待,他很清楚今日的見面對兩人會産生何等困擾,也确實該有個限度了。
像招待所有來客那樣,豆良子以無可挑剔的儀态送他出門。錯身那刻,久川重義恍惚聽她用極輕的聲音耳語:“我見過星君,看到你,我就知道老板為什麽執意選你了。你很聰明,但千萬別去猜到老生究竟是誰,除非,你想率先出局。”久川重義向來懂得,進了這行,有些事情可以看透,但決不能表現出來,更不能明說。所以他想,那大約是他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