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Ⅺ 長庚第六
薄暮時分,盤旋在城區上空的防空警報終于停歇,趙長庚逆着人流,走向早已人去樓空的上珧國大。橘紅的晚霞浸潤雲腳,遠處明德樓大鐘敲響整點,銅聲遙袅,徘徊于整齊叢立的校舍之間,仿佛哀回低泣。趙長庚突然再邁不出一步。
響午過後,最末一批文史院學生在校方組織下,暫別熟悉的校園,趕赴上珧火車站,準備踏上西遷之行。幾日來,長河兩岸不斷有軍隊調度,上珧雖未明言,但稍有眼力的也知曉已進入備戰狀态,如此緊張的時局下,這本是長官特批給高校的通道。那些個風華正茂的青年、書通二酉的學者,應該帶着這個民族的文脈,去存續,去傳承,到有一日海清河晏,還能夠落地生根,香溢九州。
可是不會有了,他們有些人注定長眠于上珧的土地。趙長庚知道為什麽,就像他清楚地知曉這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多半是向着何處而去:中華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十七時零七分,東日聯合飛行隊轟炸上珧火車站,正值內遷院校發車之際,師生傷亡慘重。而彼時他坐鎮津常總部,指揮經由臨珧區域的所有人員及物資調度,是他親手送他們上了這條路。
校舍西拱門前,趙長庚長久伫立着,餘晖攀上他的西裝褲腳,似斑斑幹涸的血漬。他腦海中還回蕩着總控室起伏不絕的電鈴聲,眼前還有懸挂着斑駁的線路圖,一切仿佛只是忙碌間隙中,不該出現的須臾失神。那些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是他們再明白不過,姑州也好、弗陽也罷,都擋不住東日的腳步,會戰在即,上珧最大的價值便是争分奪秒地為夏口輸送資源。也正因如此,本無權限的津常站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
老板曾告訴他,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想辦多大事情,就必須做出多大交換。他認可這句話,他以為這是老板的放手一搏。上珧的運輸壓力人盡皆知,為籌備長河中游防禦戰,渝川方面長官幾次三番通電督促。誰都看得清,這差事雖然油水不小,可稍有差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軍部和交通部自寧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督統局掌握着最及時的情報,而負責津常總站的老板也的确需要一個漂亮業績,來扭轉當前持續不利的局面。既然事情總要有人做,依老板的性格,那不如就試試。
所以當趙長庚坐在總控室裏,被周匝嘈雜而規律的接線聲包圍,不斷分析着時時變動的數據與情報,推算最為安全與高效的分配方式,将之轉化成一條條指令發出,與敵軍随時可能降臨威的脅争分奪秒搶奪資源時,心裏也格外地清楚。沒有誰是救世主,黨國需要人才,但絕不會僅僅因此而垂憐于誰。這世間奉行最基本的經濟原則,凡可得利益最大化,無不犧牲,不論是出于大義還是私利。
就像此刻,并非沒有他趙長庚不行,他在這裏,只是因為老板需要。老板需要他接手這項已凝聚了無數人辛苦的工作,并為它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老板需要他獲得這份功勞,以此水到渠成地向渝川引薦,讓更多可靠的自己人進入中樞系統,而非消耗在前線。這個世道,仁人志士固然有之,蠅營狗茍之輩也從來不在少數,想做事就必須站在更高的位置,握住更大的權勢。所以結果必須完美,這就是原則。
然而又談何容易。長河流域的交通往來,素來倚靠這一條河流和幾個屈指可數的鐵道線路,如今前線潰退、院校內遷、會戰籌備,加之日常人貨流量,各類需求撲面而來,早已超出臨珧區域承受的極限。而平陰作為軍方的隐秘中轉點,非但不能輕易為上珧分流,必要時更需依賴上珧的掩護,一旦到無可回避的那刻,哪怕犧牲上珧線,也要為它争取一口氣在。
趙長庚所能做的,便是充分利用所有彙集到手的情報資源,協調各方需求,将無謂的浪費降到最低,如同瀝盡海綿裏的水分,使其盡可能地榨幹合實。他确實有這個天賦。當年老板還是平京國大圖情管理員時,就在來來往往的學生裏一眼看中了他驚人的腦力,而那份掩藏在低調之下的蓬勃生氣,正是老板求而不得的。
老板沒有走眼,整個津常站裏能做這項工作的有,但能做到極致的一定是趙長庚,敢自作主張的也一定是趙長庚。不過老板有這個耐心,就像經驗豐富的花匠知道,好的花草自有其品格精神,也就容易随性忤物,可任它如何散漫,最終還是要被修剪成可人的模樣。老板相信趙長庚還是太年輕,即便觸摸到黑暗,卻還信奉理想,希冀着只要不妥協、不放棄就終有日會雨霁天晴——他必須撞上一堵牆,撞疼了,才知道什麽是現實。
趙長庚無疑是知曉的,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無條件接受老板的主張,縱然老板是他的領路人,他是別人眼中老板的得意門生。從平京到上珧,這麽多年,其實倒不如說,老板需要一個得力的屬下,為自己鞏固勢力;而他見不得山河破碎、蒼生塗炭,他想必須做點兒什麽,恰好老板給了這個機會。
事實上也沒有多少周旋的餘地。夏口之戰意義重大,所以軍方的籌備計劃必須實現,否則一頂擾亂戰略部署的帽子扣下來,整個津常站都擔待不起。院校內遷刻也不容緩,如今上珧岌岌可危,面對東日無差別轟炸,難道真能拿這些朝氣勃發的學子祭祀炮火?還有滞留的難民與傷員,甚至于上層某些打着官號運送的私貨,工作要繼續,就不能不向他們的訴求與利益讓步。取舍之間,談何容易!
二十日落款朱雀的電報雖不可信,但從外圍情報員觀察到的跡象看,東日一定會在臨珧附近有所行動,平陰在暗處,與之相對的上珧恰是亮在明面的屏障。若此刻上珧停運,河陸兩端人貨流量會很快暴露平陰的價值;而若要平陰完成使命,上珧便必須犧牲一批疑兵。
趙長庚盡力了,可是竭盡全力,魚和熊掌依然不可兼得。他甚至有種預感,東日要進攻的必然是上珧——空軍前期投石問路,一旦情況明晰,陸軍便會緊随其後發起突襲,閃電式占領全城,為下一步進軍夏口、呼應臺南戰局鋪路。那一瞬間趙長庚已經做出決斷:繼續平陰運輸,搶在東日轟炸前動用上珧一切渠道送走學生與傷員,再談軍需和私貨,就算得罪那幫天上的神仙,也得先把眼前這坎兒過去。
差不多也就在這時,杜誠轉告他有老板最新電訊:津口确切消息,東日将出動四十架戰機,于今日梗戌轟炸平陰。零號電臺的滴答聲尚未完全停歇,趙長庚一把奪過耳機,他知道杜誠在自己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疑惑,卻也唯有相信。而同時他心裏也确确實實松了口氣:東日攻擊平陰也好,至少上珧占優的運輸承載量能夠确保送走學生,争取更少的損失;至于那些打着軍用物資輸送的緊缺貨物,若真随平陰線毀在敵軍手裏,那些個中飽私囊、發着國難財的長官們,也着實無話可說。
趙長庚知道,倘若今日老板在此,絕不會同意他這般任意妄為,可他只感到欣慰,這個貧弱的國家經不起內耗,非風雨同舟、前仆後繼不能挽回敗局,其實早該如此,不是嗎?彼時敵占區前端駐潼縣三號站點觀測到敵軍機隊沿河北向西上溯,分站例行向總控室彙報情況,可這份情報夾在雪花般撲面而來的訊息中,僅被當做重複信息,尚未傳到趙長庚眼前,便被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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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時零七分,潼縣消息發出四十三分鐘後,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在上珧城區爆裂。巨大的聲響掀過總控室,震得吊燈劇烈抖動,碎屑灰塵簌簌墜落,趙長庚下意識地想要抱頭伏身,卻又在瞬間僵直了身軀,面如死灰。他心裏明鏡似的清楚:情報有誤,東日轟炸的确實是上珧,而非平陰;可就在幾分鐘前,他剛剛下令載滿學生的列車随最後一批傷員發出——早先他與老板分明已分析過敵軍趨向,為什麽情報還會出錯?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鼓噪着,逼得他想去問問杜誠、問問老板,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拿這些學生去當炮灰,交換一個完美無缺的任務、一個錦上添花的前程。可他終究還是沒有。杜誠和老板不會回答,也沒有任何意義,事情已經發生,所謂真相于事無補,這是他親手造下的孽。不該是這樣,那些青春蓬勃的生命應該帶着他們的理想與信念去成長、去傳承,那才是這片厚土的希望啊!
夜色已然散布寰宇,遠處有零星燈火亮起,似點點殘星。趙長庚看着天幕下岑寂的校園,漫無目的地想,若能換得山河太平,要他跪在這裏受萬世唾棄也好,拿去這條命也罷,可是都不能。臨走時杜誠對他說:我們合該下地獄,可是沒有權力,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那些蠹蟲,在敵人突破防線前,先把這個國家蛀倒嗎?
或許杜誠有他的道理,要做事就要付出代價,而能輕易讓人接受的,絕難稱之為代價。趙長庚不怕下地獄,他只怕一切做得并不值當,可他也僅僅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盲者,就像百年來誰也說不清楚,究竟什麽能解救這個古老的民族——沒有人會告訴他對錯,時間也不能。
用不了多久,也許就是明天,渝川的嘉獎令就會下來,表彰津常區域在這次配合調度中的突出表現,如不出所料,也将如期迎來有關他的調令。至于上珧,會成為必要的讓步,而那些死難者,将是敵人殘暴的最有力證明——這日的上珧會見諸報端,但不會再有更多人知道為什麽。
趙長庚突然覺得茫然無力。寂靜中前方巷口傳來人聲漸趨嘈雜:力夫夾雜粗重喘息的唠叨、板車承載重物的吱嘎雜聲,還有偶爾應和兩句的南方知識分子口音。有人從校園西門迎将上去,雙方很快寒暄起來。他站在暗處,認出那是幾天前來經濟組閑談過的文史院教授陳勖,對面是聲名在外的嘉禾史學大家盧松年,他想原來這就是陳勖囑托的友人,萬幸炮火還沒有殃及他們過路的土地。
趙長庚突然認識到,即便是這空蕩的校園,仍然有人堅守着。他明白棄用上大講師這個身份後,不該出現在任何可能被熟人認出的地方,可這次他放任自己出格。趙長庚從來都明白,老板是軍伍走出的強者,雖也受過良好的教育,卻天生叛逆于學院與正統;而他來自高校,與他們有着無法隔斷的聯結,所以他從來理所當然的期望偏袒,可亂世裏文明不過是被舍棄的弱者。
此時趙長庚并不知曉,僅僅三十六小時後,上珧城頭便挂上了東日膏藥旗。而那位有着幾面之緣的嘉禾學者,拒不接受日方聘其為新校名譽校長的逼迫,在一個無比明媚的清晨,從明德樓頂一躍而下,血濺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