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Ⅹ 啓明第五|下
女子不答,隔着半道繪扇,屋內光線柔和近乎暧昧,反襯得白面上眉目精描細畫,如同祯岡工致的人偶。視線斷絕處響起第三人的呼吸,一件山鸠色平絹着物從門後落入眼中,跟着有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傳來:“別來無恙,久川君。”似寂靜雨夜的一聲春雷,驚得久川重義直身而起。
那人卻早有準備,立時擡手示意他且安坐,接着往案邊盤坐下來,壓低聲線:“認識一下,良姜,你的上線。”話對久川重義說着,目光卻适時落向自稱豆良子的芸者——再鮮明不過的信號了——老板在告訴他,眼前的芸子是自己人,自此刻起,這世上從來沒有過一個代號半夏的人。
雅間裏不溫不涼,舒适宜人,然而有那麽一瞬,久川重義卻真真打心底泛起涼意。許是此刻的沉默太近似于訝異,對面意味不明地笑笑,叫人分不出訓斥還是打趣:“怎麽流連花柳,該用不着我教你吧?”
此際房門半敞,一室寂靜。女子擡袖輕掩半邊容貌,似已忍俊不禁,畫師工筆描繪的花鳥油紙罩下,有暧黃燭光擦着她鬓邊掠過,直投向對面斧劈刀削般冷硬的側臉。久川重義不應,目光落向那人眉間深刻的懸針紋,語氣肅穆:“他是誰?”
男式吳服因坐壓別扭地緊箍在身,老板神色陰沉下來,少頃,轉頭吩咐旁側芸者:“你出去看着。”女子施然躬身,發頂桢楠插梳随半傾的高島田髻挑起希微燭光,錯覺一般,倏爾隐于扇後。
木屐響聲驅弱,漸隔絕于拉門之外,身着鸠色着物的一方再度轉回視線。他的語調遲緩而凝滞,似不徑意,又似字字斟酌,落地有聲:“我告誡過你,進了這行,需曉得不知為妙。”
久川重義不應,胸腔間積壓的意氣幾度翻湧,終是沖口而出:“可那是自己人!”自西強海艦轟開南土,家國茍且已近百年。不是不明白亂世裏文道潦倒,人命賤如草芥;只是看不得九州疆土、千載史脈、億萬黎民苦熬于煉獄熔爐,平白遭此作賤。
久川重義想,他們這些人既決意以身許國,甘願背棄光明游走于不見天日的萬丈崖隙,便是做好了拿這一腔碧血澆灌沃土,将這一身骨肉填付溝渠的準備。
可他看得心明眼亮,今日嚴刑訊問的就是半夏,而那跛腳老花匠許是某處閑置的棋子,唯一的價值便是賠上自己,拉他同下地獄——他們也是拼着性命厮殺的戰士,未曾喪命敵手,卻先死在自己人冷酷的權衡之下,究竟值不值得!
“他已經說出了向日新聞社,難道還不夠嗎?”老板打斷他的诘問,聲音絕然清晰,如踩過硝煙與血骨彌散的戰場時,從地底傳來的沉重震蕩。“血肉之軀,酷刑之下不足為信。既然做情工,從他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該有這個自覺。”
久川重義蹙眉。對于眼前這個人,他從未真正了解,然而劈頭而來的現實,卻還是每每超乎預想地沖擊着心防:“那為什麽留我?”
杯酒映出燭光澹然,老板語調平穩,仿若睥睨衆生的神明:“萬裏長城從來就是血肉築成的,為了地下情報網,死幾個人不算什麽。津常站有很多人可以拿去用,選你,只是因為最合适。”說着頓了一頓,聲音穿透空中的餘香,直抵耳膜,“不過看來我錯了,書生意氣不改,你走不遠。”
半掩的眸色在燈紙淺淡投影下明暗不定,久川重義下意識張了張口,未及出聲已被老板不容回絕地阻斷:“夠了,我用一組人掙出的時間,不是拿來說這些廢話的。青衣你已經見過了?”
久川重義沒有回答,但伸手自內兜掏出一物。攤開遞來,卻是女子随身的絲帕——牙白底色,經緯密布的帕面上斜繡枝并蒂杜若,花葉修纖素雅,讓人不由想見主人精致妝服下淡如煙柳的氣息。
老板打量着他,伸手接過帕子。絲絹柔軟沁涼,細膩的觸感随摩挲滲入掌紋,宛如新凝的甘脂,夾雜些微幾不可察致密壓痕。下一刻,老板手中動作驟停,已對着燭燈撐開絹面。半截燭芯方方燒落,鶴焰無風而蕩,透過絹面密布的經緯,清晰映出大片規律抽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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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14-48-1
5-56-11 1-6-1 11-1-89 13-1-64
14-11-22 11-19-1 11-1-91 8-23-1
13-8-1 5-35-3 40 2-2-8)
老板眉峰一動,目光再度轉回。燭影無聲搖擺,明暗交錯間,久川重義坐得安穩端正:“梗酉,夏珧沿線,陸飛海艦,風井四十餘。”
腦海中忽而浮現出一角荷綠,帶着若有若無的梅花殘香,似乎随時會消散在尚還料峭的晨風裏。然而就是這樣雅靜的女子,在兩人錯身而過的一刻,失手打翻胭脂粉盒,借着道歉與清潔,就特偵處內,在北井茂三視野中,堂而皇之地将情報交送到自己手裏——何其缜密的心思,何其大膽的舉動!
細微的光影猶然在餘光外交錯,久川重義語氣陡轉,卻是肅容:“昨晚岡村來前,取走報社信物的是她;前番游輪電報,冒充老生的也應是她——你說過,我與老生單線聯系——這不合規矩。”
“特殊情況自有特殊安排,你只需記着,她是老生的影子。”老板神色已歸平靜,此際端然而坐,仿佛看着親手布下的棋局,經緯縱橫了然于胸。“原以為你只是記性夠好,如今看來,你的确超乎我的預料,用老陳保你,也算值當。”
久川重義目光尚未收回,不及掩飾的訝異神色打眉稍掠過,隐入重重疊疊的光影。半響,掙出一段悵然低音:“我明白了……原來他姓陳。”
“陳正源,同光二十五年岱北齊河人,早年南下加入革命軍,後因腿傷安置回鄉。中華十七年齊州慘案,他命大,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不過爹娘妻兒沒他好命。同年本部設調查科,他托人找上我,說但凡有用處,願獻上這條命。”
老板的聲音冷靜自持,一字一句清晰傳來,如同壇廟上飽食香火而無欲無情的神像:“所以你不必上心,若真放不下,就索性記着,有日到以命換命的那步,別做了賠本買賣。”
久川重義的眸色沉了沉,開口應道:“不過岡村那邊,已經盯上我了。”他下意識地頓開詞句,語氣愈發沉重,“特偵處沒那麽好糊弄,他們不會想不明白。老陳之後總共四個人,即便挨個盯梢,也足夠看死我。”
“你不是還有北井這張牌嗎?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岡村要動你,他也得好好思量思量。”老板不為所動,風輕雲淡仿佛當真只是茶餘飯後的閑談。
“北井就要離開津口了。”久川重義蹙眉,“外面聽不到風聲,但他已經開始收拾家底,這一去,恐怕為期不短。”說罷稍一遲疑,又補充道,“岡村是北派支持者,一向在三關活動,如今突然來到津口,南派嫡系卻甘心退讓,這不合常理——除非是上方協調,師團将有動作。青衣既然傳信說東日要轟炸夏珧線,那他們下一步,應該就是針對這裏。”
燭光明滅,老板隐在桌後的手指無聲敲打着,此時下意識地停駐幾秒,方才重新移轉目光:“我倒沒看出來,你還在戰局上有些想法。”
“夏口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只是不明白……”微末的頭緒随着信息聚攏瘋狂滋長,出口已不覺帶出急切。久川重義驚覺,擡眼正迎上對面不知是揣度還是了然的笑意:“怎麽,怕了?”那邊說着頓了一頓,又饒有興致地接續道,“對你我可以開個特例:只要不被捕,津常站永遠為你提供庇護。也算是,看在你哥的份上。”
久川重義定定看着他,似打量其中有幾分可信,須臾卻是搖頭:“這話若說是為了青衣和老生,我還信些。”老板笑了,倒也不再多言,擡手掃一眼表,起身道:“提醒一句,你在新聞社那個助手,和岡村有些故舊。”
久川重義聞聲皺眉:“青衣取走信物的時候,他在場。”話音落地,老板腳步一頓,卻未應答。寂靜中,只見着物蜷疊的褶皺随震動漸次舒展,似滌落燃盡的燈灰:“往後聯系,就在聿報上發則廣告,急報電傳,或者去豆家茶屋請良姜。”
語畢,人已自拉門而出,很快消匿于長廊鱗次栉比的雅間之後。久川重義跽身聽着,直到屋外聲息具寂,方才深深吐納一口氣,盤膝坐開。未幾,又聞廊頭長短響了三聲,接着再度傳來木屐綿綿不絕的輕細磕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