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Ⅹ 啓明第五|上
午間稍晚時,由新閘方向駛出的中級軍官指揮車,停在霓灘東日町魚品料理店前。街上行人稀疏,偶有拖着木屐的吳服女子匆匆走過,繁複的發髻掩在四十八骨唐傘之下,只露出一節顫巍巍的镂花笄頭。
司機踩着檐底燈籠的投影走出,恭謹地拉開右後側車門。天光直射下來,照得其人帶青茶褐色制服格外筆挺,而那帽緣下一張臉卻慘白着,如裁刀削薄的紙片。久川重義道謝下車,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徘徊,投向對側同樣着物羽織的主人。
北井茂三擡手遮了遮陽,老字號店鋪的牌匾在日光下燦亮一片,幾乎辨不出字跡,但僅憑門面正統的本土格調,就足以讓人認清。他先向立在廳口木階上的久川重義禮節一笑,示意到了地方,接着轉身對随行司機交代:“石原君,請送紀子回去吧。”說話間餘光已快速掠過街角樓頭幾個隐蔽地點。石原太郎會意順方向一掃,旋即斂回視線,鞠躬應道:“是。”
久川重義不動聲色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又見北井茂三略一颔首,轉而沖自己介紹:“這家店是我在津口吃到過的最正宗的料理,異國他鄉也沒什麽拿的出手的,就請久川君嘗嘗家鄉味道吧!”當下笑笑,回複道:“魚品料理可是我土百年老店,只怕整個中華也沒有幾家,本來不過一頓午飯,就近蹭軍部的也便是了,如今倒成了北井中佐破費。”
聽聞此話,北井茂三笑意漸收,嘆道:“久川君這麽說,是在怪我了。”語罷鄭重地振衣立定,鞠躬致歉,“昨夜之事實非我本意,然人在軍中不得不聽命行事,失信之人不敢求久川君寬宥,只當是略盡賠罪的心意。”
久川重義見狀連忙伸手相扶,口中客氣:“北井桑哪裏的話,外面不便,還是進屋再說吧!”北井茂三點頭:“是,久川君先請。”說着自引久川重義入內。店裏早有身着薄柿繡花小振袖的侍應迎将上來,領至過道深處一個精致的雅間,直到兩人坐定再無吩咐,這才倒退出門,悄聲合上繪着花鳥風俗的拉門。
不同于時下流行的西洋裝潢,料理店裏外皆是東日傳統樣式,布置得相當雅致。許是差過多數人用餐的時間,店內極其安靜,一路行來只聽聞木屐走過的輕微磕擦,間或前廳傳來的一兩聲十七弦琴樂,再等拉門閉合,更隔絕一切聲息。久川重義正坐在矮桌前,暗自估量周圍情形。
似看出他的謹慎,北井茂三欠身添上兩杯玄米茶,笑道:“久川君且放寬心,此地我平素常來,很是安靜。”久川重義會意一笑,就着手邊白瓷杯潤了潤喉,岔開話道:“有日不見石原君了,這次回來,可是審查之事已經無妨?”話音出口,見對面神色微異,幹脆又添把火道,“我方才瞧着,石原君臉色似乎不是太好……”
“就差賠進半條命去,可不是不好!”提即此折,饒是北井茂三一貫城府深沉,也不由陰下臉色,“特偵處素來不把旅團放在眼裏,少佐參謀說隔離就隔離,虧得那時軍中奸細再次發報,加之石原君咬定自己清白,不惜自傷,方才得以脫身。”
久川重義持杯的右手頓住,幾不可察的漣漪自水面無聲蕩開,面上卻只做釋然:“特偵處行事一向如此,昨夜也是硬拉了新聞社許多人,早晨弄死個,才算了事……”說着哂笑搖了搖頭,但寬慰道,“好在你我都是福大之人!”
北井茂三應和一聲,手指就着桌案敲打兩下,又道:“不過,支那人有句諺語,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特偵處如今既然抓着排諜,那就說明我們的買賣還是安全的,他們願意折騰就由他們去,我們也可安心忙我們的。”
久川重義動作放緩,目光自面前半杯止水中抽出,迎着對面人視線逆看過去,忽而笑道:“北井桑是要跟我談生意了。這個時候頂風而上,您可是真的想好了?”
北井茂三颔首:“實不相瞞,我在津口也待不了多久,手裏有些存貨,本想留下做個人情,如今倒成了麻煩。”說着略一打量對方神色,見其并無異色,又續道,“既是熟人我便直說,這次貨量不小,時間吃緊,端看久川君敢不敢接了。”
久川重義沒有立答,直盯着桌緣巧匠精雕的風俗圖案看了半刻,應聲道:“那北井桑報個價兒吧!”北井茂三坐端身形:“五倍的量,三日內清貨,老價錢。”久川重義搖頭,松開茶杯,伸手向對面比出個六。那邊果然皺眉:“久川君,你我打交道不少了,我的東西值得什麽價你清楚,這一下折去四成,可扣得狠了吧?”
久川重義也不松口,但雙手據膝,肅容躬身道:“您知道,我也不是趁火打劫之人,實在是如今風頭太緊,這種量大事急的,我拼了勁兒吞下去,也得仔細別把自己撐死呀!”北井茂三不應,沉默稍許,斷然道:“折二,不能再低了。”久川重義笑了:“合作愉快,北井桑。”北井茂三也笑,握住對方遞來的右手。
正此時,一扇之隔的過道裏傳來小心行走的擦蹭聲。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坐正,只聽那響動停歇,有溫柔的女聲在門外揚起:“先生,您的料理已經做好,方便端上來嗎?”北井茂三眼神一轉,看久川重義點頭應允,便代為開口道:“請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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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侍應聞聲進屋,又再三道過打擾,方才回身将一盤盤精致的料理布上桌來。擺放完畢,人又如先前般小心退下,這次卻沒合門。久川重義微訝,扭頭望去,就見一名着青碧底色,袖口下擺繡漸彩單瓣,配饴赭二色雲紋腰帶的吳服女子趨步近前,目光順勢上移,又見其領口露出無花若芽色邊緣,面塗大白,發飾講究,身後猶跟一名年紀略大的琴師。再看北井茂三面色如常,心下便已了然。
打眼功夫,女子已盈盈見禮,自道藝名“豆良子”,來自豆家。北井茂三顯見已是茶屋熟客,尋常客套兩句,請她代自己向家主問好,又替久川重義簡單介紹幾句,便同其一道欣賞女子展示的茶道歌舞。歌舞既畢,便是敬酒閑談,行至中途,兩人都已微醺,北井茂三索性湊到桌邊盤坐,拉着久川重義低聲笑問:“久川君,你看紀子怎麽樣?”
久川重義一怔,隐約猜着話中意思,頓覺下肚的燒酎愈發熱得窘迫。正欲岔話,那邊卻先行說道:“我這妹子耽擱到如今,實是被出身拖累,有個支那戲子的母親。久川君若不嫌棄,也是她的造化。”實沒料到對方在這種事上如此突如其來地直白,久川重義登時失措。倒是北井茂三心明眼亮,見狀忙圓回話來:“久川君若無意也罷,原是我提得唐突。”
近前芸者識趣,跟着起身給兩人添酒,牽頭說些近來的新鮮趣聞,不消片刻又是賓主盡歡。水酒入喉的那刻,久川重義腦中清明一閃,餘光看去,卻僅見對面人眼眸深沉,仿佛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 純米燒酎入口雖柔,後勁兒卻足,久川重義顯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聊到後來人已掌不住伏案醉倒。北井茂三喚了兩聲沒有反應,又看時間不早,略一思忖站起身來,沖那侍候在旁的娴雅女子微微鞠躬:“豆良子小姐,久川先生醉了,我去附近叫輛黃包車來,還請您替我照看一會兒。”
女子還禮應下,将北井茂三送入過道,仔細掩好房門,回身卻迎上一雙清亮瞳孔。視線的主人一掃先前醉态,此際已然端坐桌前,身形挺拔如松,緊繃的面容顯出十足防備。女子恍若未覺,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忽地掩嘴笑開:“久川桑果然沒醉!”
濃厚的大白遮住了妝容下真實的面貌,久川重義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神色深淺不定,似欲剝離那份僞裝:“怎麽,難道不是豆良子小姐的意思嗎?”
狹小的空間裏,三人哪怕彼此抵一個眼神都會察覺,可就在那歌舞結束,樂師猶自彈奏,芸者入座斟酒之時,女子繡工精美的寬大衣袖幾度遮住北井茂三的視線,指下酒壺在自己杯口上方點點停停,終湊成一串完整的摩斯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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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那是什麽意思:紙鳶請留步。沒有任何加密,沒有自報家門,更非昨夜青衣的手跡,卻同樣精準地道破他的代號。這方敵友未辨,那面北井随時會回,他耗不起任何時間,有一瞬間,久川重義心中幾乎動了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