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Ⅸ 長庚第五
時值動蕩,一向人來人往的上珧圖書館,眼下也頗有些門可羅雀。舊式漆褐大門半敞着,露出裏內晨光斜打的一道塵束,趙長庚放緩步履,目光從容地往四下巡視一遭,旋即擡腳跨入。
廳內安靜得緊。身穿發白工裝的年輕管理員端坐在側對大門的櫃臺背後,手邊書籍堆了兩摞,正低頭認真地編檢書目。周匝三五名學生靠邊角長椅歇着,或抄錄專業筆記,或翻看時下流行的詩歌小說。一道足夠五人并行的斑駁樓梯直通二樓,無人走動,愈發顯得空曠幽寂。乍看上去,倒是一派平和景象。
趙長庚不易察覺地勾了勾嘴角,徑自走近前臺,把夾在掖下的幾本書冊端正攏好,字頭倒沖自己,隔着臺面推遞過去:“打擾一下,還書。”聲音溫和淳厚,不高不低,在這樣靜谧的環境裏既不顯得過分突兀,也不至于被人遺漏,端得是恰到好處。
年輕管理員下意識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瘦長有力的指節擦過頁面,快速将書收起,放到手邊一摞尚未歸理的雜物之間。然後他再次擡眼,自壓低帽檐下瀉逸的一點精光,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無聲的唇語:“當家的不在?”
管理員審視着眼前灰布長袍的學者,似乎在考量這個打進門起就抛開一切試探與緩沖、直奔主題的男人究竟是否可信。須臾,對面再度發話,雖無聲息,卻有一股不容回絕的氣勢,從那看似溫良的表象下傾瀉而出:“杜秘書在二樓哪間?”
剎那間,所有高速盤旋于腦海的分析與判斷行至終尾,管理員收攏視線,不動聲色地将書籍冊頁檢查一遍,拾筆在登記簿上寫明歸還記錄,同時以口型回複:“201室,十分鐘。”趙長庚笑了,點頭示意:“謝謝。”
大廳又一次陷入沉寂,零星某處傳來翻動紙葉的沙沙碎響,和着綿長而平靜的呼吸,如同探至窗前的一枝玉蘭瓣上的露水,悄然消失于清早的天光。身後零散幾個穿着靛青色學生服的身影猶然沉浸在各自的氛圍裏,并未因方才司空見慣的對話有何變化,趙長庚了然收斂餘光,振振衣擺,緩步踏上樓梯。
二樓依樣是間大廳,四周空曠處擺着幾處老木長椅,直向裏去可見門後行行排列整齊的櫃架,一左一右是兩道列有小屋的長廊,統共十二間,201室正是左起第一位。趙長庚腳步不停,徑直走入書庫,信手抽了本書攜着,在隔壁202室坐定下來。
不多時,臨間響起房門開合的動靜,未聞腳步,便聽幾聲長短不一的叩門 :2629(杜)。知道對方是在自報家門,趙長庚笑笑,卻不動身,但悠閑地又翻過一頁,靠椅背向後趄了,好整以暇地等着那面動作。
門外靜了片刻,旋即鎖扣一觸,已被人輕巧迅捷地擰開。來者一身西裝革履,手端薄氈圓頂闊檐小帽,一副烏絲墨鏡遮住半張面孔,乍看似某家留洋歸來的闊綽公子,細細打量,到底還是掩不住風塵,果然便是老板身邊的機要秘書杜誠。
來者見其俨然意預料之中,倒也不意外,當下掩好房門,遙遙擡手一拱,便笑道:“應星兄,自家地界裏,還這麽謹慎!”趙長庚聞言方才起身,虛起個請坐的手勢,旋即出聲回敬:“信之兄,我這從津口走過一遭的人,若不仔細些個,焉知可有命至今日。”
話雖說笑,卻系實情。即便杜誠不參與日常行動及其情報傳遞,然處後方中樞部門,每日裏大小訊息布置經手無數,情勢如何,自然也都清楚。此刻聽趙長庚這般說來,又念及當下時局,心中不由暗嘆,遂不再多言,但沉聲道:“奉渝川指令,華東戰區主力退守夏口,一切物資補給由津常站配合調度。老板昨夜已動身前往津口,臨行交代,此事由你坐鎮,務必看好後方運輸線。”
趙長庚心頭一凜,立時蹙眉:“老板還是要用平陰?”軍情遲滞不得,廠校內遷照樣要趕着推進,肩挑手扛、沿河溯流早已不能滿足如今需求,而由上珧至夏口及內陸的鐵路線一共就那麽屈指可數的幾條。
長河兩岸,上珧平陰互為唇齒。如今上珧已端端擺在眼前,東日線報提及平陰,顯見也有所察覺,只待稍加試探,便會輕易捅破這層窗戶紙——前有狼虎後有掣肘,近乎無解的死棋。趙長庚看不出更多出路,便尋思老板許是要賭上一把,哪怕冒着平陰真被空襲的危險,也要搶于東日前面将一概人員物資悉數轉出,在暴露之前榨幹這條暗線的最後一點價值。
思及此處,念頭陡轉,也知這般形勢老板當有安排,自己不該多問,登時停住話頭,只謙道:“我方從津口回來,總部事宜生疏已久,如此牽涉各方的調度配置,一時之間恐難勝任。”
話音未落,只見杜誠正色打斷:“你只需确保眼下各條線路正常運轉,至于何時何地有何變動,總部三號話機直通津口,必要時候,老板自會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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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罷神色稍緩,又和聲勸道:“應星兄莫要太過自謙,若非當時情勢緊急,不得已使你去津口接頭,如今你也是半個站長。此事你若不擔,難道要我一個只會抄抄寫寫的書生紙上談兵不成?”
趙長庚擡眼看着面前步入中年的儒雅男人,并不接話。他很清楚,這一行裏,來去生死都太過尋常,但像這人一般,多年以來打理着機要室,樸素低調到毫不起眼,卻憑一張熟人面孔同上上下下都說得來話的,着實也沒有幾個。
杜誠究竟在津常站究竟幹了多久,趙長庚不清楚,只知道當自己年輕氣盛,憑着一腔意氣投身這個系統時,他就已經作為機要秘書跟在老板身邊。這些年來,這人就像一條影子,乍看似沒有什麽存在感,細細思量又的确無時不在。
說杜誠是一介書生,趙長庚信;可要說杜誠是個只知抄抄寫寫的文員,那便是天大的客氣了。他甚至相信,倘若有朝一日老板出了差池,能接替其撐起津常地下局面的,決不會是自己,而是杜誠。
窗外和煦春光擦着老舊的窗框落進屋裏,趙長庚振振衣擺,似要抖去無意濺上的細碎光斑,卻終是起身,盯着杜誠的瞳眸隐在背光處,粼粼如古井微瀾,深淺不定:“為什麽是我?”
杜誠笑着看他,也不急做回答,但道:“上峰決定,誠不敢妄加評議,不過老板素來倚重應星兄,此番你又從津口全身而退,勞苦功高,想來老板有心向渝川舉薦亦未可知。眼下東日步步緊逼,我方整個華東力量向夏口收縮,勢必有場大戰要打,這調撥周轉的事情做好,自是大功一件。怎得應星兄面對敵軍都從容不迫,如今反倒不敢了?”
趙長庚沒笑。放眼官場軍營,仁人志士、熱血兒郎固然有之,但歸根到底,絕大多數孜孜以求的無非還是名利。他聽得出,這話裏半是吹捧半是利誘,臨了還不忘加幾分激将,想來這般套路吊過不少人的胃口,若放在從前,自己必也不會無動于衷,只是如今卻全無格外的心思。
自打津口金蟬脫殼而回,老板僅安排他在外圍打點,從前的事務一概不再接手,許多敏銳覺察的疑窦堵在心裏,偏又不能多問,只覺得自己似被雪藏了一般。他自知老板曾斥責他在大事上多顯優柔寡斷,但就因這點将人閑置于上珧國大候命,卻也不像其素來物盡其用的風格,如此思慮,杜誠的話倒也非毫無緣由。
按說他在津常待了數年,或許也着實到了該換個地方的時候。從看不見的前線撤下來,退到血肉築起的壁壘之後,放下游走于刀鋒之上面對面的厮殺,轉投進己方層疊交錯的機構。老板終究也是在外之将,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身處渝川,助他在黨派林立的争鬥與掣肘間從容周旋。
有那麽一瞬趙長庚似乎看到了背後的棋路,卻沒有任何欣喜,只覺得這樣一個旁人眼中求之不得的機會,竟讓他從心底裏透出茫然。可時間已不容許更多躊躇,他只得出聲答道:“如此說來,趙某若再推辭,倒真是得着便宜還賣乖了。”
杜誠仍然笑着,仿佛早已努定對方不會回絕:“這就對了。老板走時說過,應星兄是千裏馬的資質,不該局限在津常這一小片地界,如果可以,他願做回伯樂。”趙長庚不應,将目光從那永遠挂着一張面具似的客氣面容上挪走,向着小窗踱開幾步,哂然一聲:“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曾經有過,放在五六年前,他可以一言不合拍案而起,甚至不憚于公然抗命。那時老板也咬牙恨道:趙長庚啊趙長庚,你小子就是一匹烈馬!他不為所動,哪怕清楚地知道,不能為人所用的良駒,無非是被抛棄和死亡兩種結局。可他終究沒走上任何一條道路,他想老板大約會得意,執拗如自己,終究也還是被馴服了。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絕不是穿上軍裝時那一句空洞的“軍人的天職是服從”。許是見過太多的犧牲與籌謀,許是曾經險險釀出彌天大禍,對的、錯的、值得的、不值得的……終于也認可了,一臺機器上的齒輪,只需要按它固有的速率轉動,至于機器是正常運行,還是鏽蝕不堪,都不是一枚小小零件的格局所能看透乃至左右的。
趙長庚明白,老板需要他知道的,杜誠透露得已經足夠多,也足夠清楚,不管是否理解,自己只需要聽命照做。他突然回身,看着對方苦笑:“信之兄,說句心裏話,我倒寧願留在前線,即便是在鋼絲上行走,起碼自己做了什麽,能看得到結果。”
杜誠避開他的視線,半晌喟然嘆道:“如今像應星兄般一心做實事的人可不多了,所以才更要留着,用在刀刃上——這也是老板的意思。”這話真情假意無從得知,不過一語既罷,兩人具無多言。
稍許,趙長庚從長衫內掏出懷表。進門時的十分鐘已所剩不多,他摩挲着擦得锃亮的表殼,又道:“明日經院搬遷,我在這面的身份也能卸下了。在此之前,我需要總部以往經上珧通向各中轉站的沿線路徑、客貨流量等詳細記錄。”
杜誠應聲:“這是自然,即刻起總站機要室聽憑應星兄安排。”趙長庚笑笑,手中懷表無聲轉動着,剎那交合分離,端得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人已行至門邊,腳步忽的頓住,也不回頭,但笑問:“門口是新來的?”杜誠不徐不疾地跟上兩步:“培訓班推薦的,帶出來試試水。”
趙長庚點頭:“胚子不錯,不過還得多練。”杜誠一怔,雖說是新人出面,但這番聯絡規劃也經他審視首肯,自謂無甚纰漏,眼下卻被人一語道破,不免錯愕。趙長庚倒是笑了,自撂下話道:“就那個活兒,你讓他再幹上十天試試。”
聲音未落,人已踏進外廳融融天光之中。杜誠此時業已回過味來,眼看他一身灰布長衫沒進樓梯拐角,也邁出屋去,憑欄俯瞰一層景象。春光正好,偶有鳥鳴蟲噪和着金絲般的光束從正廳敞開的大門淌入,寧靜祥和得全不似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