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Ⅷ 啓明第四
久川重義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看着晃晃旭日從夜幕中掙脫出來,一點點升上院中最高的樹梢,一顆吊了整晚的心竟然漸趨平靜下來,沉如止水。
也許過不了多久,東日特偵處的憲兵就會前來敲門,至于迎接他是天堂還是地獄,皆看天意。久川重義暗自苦笑。屋裏安有監聽,就裝在書桌左起第一面抽屜下,條板架起的棱角間。當他小心翼翼地翻箱倒櫃檢查着,終于摸到這一處泛着金屬冰冷的圓狀凸起物時,饒是早有準備,心裏仍不免“咯噔”一跳。
他很清楚,東日的這些設備深得西洋真傳,靈敏得甚至可以捕捉到筆尖擦過紙面的輕微噪響,在這個将将過去的夜晚,哪怕房間中響起半刻規律的敲擊,便足夠将他推入萬劫不複。他更清楚,這一夜恐怕不止有他一人輾轉反側,所有被這變故連累的人,向日新聞社內也好,霓灘各色人物也罷,想必都已被沒有選擇的分別“請”來,度過一個無眠之夜。
要麽主動試探,要麽坐以待斃。在那個下弦月将升未升的時刻,久川重義險些就要行動了。然而便在他悄聲拉緊窗簾,将支空的衣帽小心擺到桌前,避着電燈投下的影子,一步步靠近房門時,懸在頭頂的光源卻驟然熄滅。幾秒鐘無聲無息地黑暗裏,他下意識回頭向窗口望去,隔着薄布窗簾,只看見遠處探照燈機械地掃過一片蒼茫。
稍許之後,樓道裏開始響起輕重不一的開門聲,間或一兩聲詫異的詢問。久川重義在這漸趨嘈雜的人聲裏,依稀分辨出三四名報社同事的嗓音——皆是臨近辦公室常來常往的幾個。腦海中有個念頭瞬間閃過,扯得他腳步粘滞下來,這稍許停頓間,對面同樣因斷電陷入漆黑的小樓上,忽然亮起一晃一晃的手電。
久川重義的瞳孔驟然收緊,下意識的伸手一扯,拽開窗簾。三個月嚴苛的集訓,讓他對一切潛藏規律近乎本能的敏感,他看出來了,在這突然斷電帶來的混亂裏,那小樓裏看似不經意的光束,分明打着通用的摩斯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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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加密的明文,就這樣以最簡省而快速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呈現在眼前。久川重義倒抽一口涼氣,樓道裏傳來遠處規律的腳步聲,這是特偵處人員在突發狀況前做出反應的預示,幾乎同時,對面晃動的光亮迅速消失。但已經足夠,他讀懂了那一閃而過的光語:
靜默,紙鳶。 ——青衣
久川重義聽到黑暗裏自己胸口劇烈的跳動聲。對方在呼叫他的代號,讓他靜觀其變,可他卻不清楚那邊究竟敵是友。這個虎豹環伺的地方,分秒都可能改變命運,他沒有太多時間選擇。頭頂傳來一聲噪響,蜷曲的鎢絲閃了兩閃,驟然通明。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久川桑,方才基地總閘跳閘,現已恢複,請問您這裏的情況還好吧?”
猝然的聲響驚得久川重義一個激靈。當下收斂心神,掃了一眼房內,扯掉桌前僞裝的衣帽,确信毫破綻,方才壓着呼吸開門。門外站着名衛兵服裝的少年,臉上寫着尚未退盡的稚嫩,似乎只是簡單的奉命詢問。久川重義打量着,口中應道:“無事,麻煩你們了。”少年筆挺地敬了個禮,倒也不糾纏,道聲打擾,便自去下一間房屋巡視。
房門咣然閉合,一聲餘響顫悠悠地抖了兩抖,登時萬籁俱寂。久川重義靜不下了,他伸手按滅燈光,任由自己陷進無邊無際的夜幕,突然荒唐地發覺,那樣煌然的光明,竟然會讓他急于躲避!他無法忘記監牢裏那張陰霾的臉,無法忘記被特訓拖得狼狽不堪時,那人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記住,只有當你開始主動尋求黑暗的庇護,才算真正入行。
恍惚間,這張臉又與他傳道授業解惑的恩師重疊,那些講臺上的款款而談,私下裏的引經據典,曾經分外清晰,如今卻絲毫回憶不起。他一直知道,老師想寫通史,那是一個或許消耗幾代人心血的事業,自己本要接過那舉薪火,卻在這個青黃難接的時候,親手抛棄了他們。
久川重義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可他不後悔——哪怕眼前是個精致的陷阱,哪怕今天就要身死此處。文明寄存于獨立的民族,正如毛發寄生于皮膚,學史的人視傳承勝于一切。所以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老板在激将,可還是接受了,無論出于對文史的動搖還是堅持,正如他洞悉自己的心意。
夜色板結如僵硬的墨塊,久川重義長久伫立在窗前。對面光束早已消失無蹤,幹淨得甚至讓他懷疑之前所見不過是一瞬間的錯覺,可就在這樣的靜谧中,先前忽略的點點滴滴卻逐漸浮出水面。久川重義整理着思緒,危機仍然蟄伏着,可他卻越來越相信,這一夜變故,不是試探,是自己人在行動。長夜掩蓋所有危險,但也會孕育所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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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天旭日已然掙脫枝桠的束縛,跳上半空。三月末的天,料峭春寒已不見蹤影,半薄不薄的衣衫系着,稍一活動便有津津的汗意。久川重義披上淺色羽織,正想走走,卻被不知何時守在門邊的衛兵客氣地攔了回來,不多時早餐便被送進屋裏:豬肉丁醬湯、腌山榆菜、面包、咖啡和一小份水果。
津口恒都師團夥食好過其他地方,是駐華軍隊裏顯而易見的事情,久川重義卻只覺食之無味。稍歇了會兒,又有衛兵進來,只言岡村中佐有請,先頭帶路而去。這次領去的卻非昨夜那個小屋,而是一間位于更深處的廳室,走廊裏晝夜點燈,反而愈發顯得昏暗不堪。
一路走來,久川重義大致将小樓構造摸出個七七八,心知此處必離審訊地點不遠,被抓獲的情報員怕是已經屈打成招,要直接拉去認人了。到時已經略晚,屋裏早有十餘個或西裝或和服的等着,正交頭接耳相互打聽消息,大多是向日新聞社內部人員。
此時打眼一掃,心裏也就明白,到這時候,若不是有東日國內第一大新聞社的名頭撐着,幾人恐怕沒這待遇。裏面位高有新聞社副總編輯,位低有院裏打理花草的跛腳老伯,久川重義雖不能各個道出經歷由來,卻也至少混個臉熟,當下打過招呼,客氣地應付了幾句問話,便安靜地擇位坐下,不再多言。
耳邊低語還在繼續,說話的是如今系列事變畫報的主編,也不知是聽來還是猜出的消息,直道昨夜斷電不是意外,而是有敵方間諜潛入破壞,統共幾個不得而知,倒是被衛兵當場斃了一人。邊說着,邊異樣地打量起廳裏衆人,分明便是認定有奸細拖累了大家,直引得周圍幾人也都上了心,或湊頭或搭話,一時倒只剩副總編、花匠老伯和他自己還正襟危坐,也不知是自恃身份、地位尴尬,還是心懷鬼胎。
念即此處,久川重義心裏驀地一突。房門卻在這時開啓,一身陸軍紅章田野綠軍服的岡村賢之助邁步走入,先沖着衆人鞠了一躬:“諸君遠離故土來到津口,都是為天道樂土做出貢獻的功臣,此番冒昧請諸位前來,實在唐突,我先代特偵處向大家說聲抱歉。”
沒有應答,一幹人皆自屏息。向日新聞社在本土雖然財勢赫赫,但津口站到底只是個派出機構,還鮮有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可誰都知道,如今的東日軍方氣焰正盛,連天皇都不得不避其鋒芒,特偵處又是直屬上層的一把軍刺,瘋起來來自己人都捅。眼下對一群未有尺寸之功的平頭小民這麽客氣,倒明顯是先禮後兵的架勢了。
眼見衆人噤聲,岡村賢之助笑笑,話頭卻是跟着一轉:“不過據我們可靠的情報顯示,霓灘向日新聞社內确有一位帝國的叛徒,就在諸君中間,相信這個人不僅是我們的目标,也是諸位的公敵。”
四下裏響起輕微的抽氣聲,岡村賢之助從容開口,繼續加重砝碼:“不用懷疑,聯絡人已經招供,我們由此掌握了充分的信息——包括昨夜成功誘捕企圖前來聯絡的同夥。我知道你們一直單線聯系,依靠報社不起眼的盆栽;我也知道你并不認識他,但是沒關系,他願意指認你。”
說着話語驟停,視線巡視般打每張臉上掃過。那雙眼并不大,扁細中微微上挑,偶爾露出一點光芒卻是亮得懾人,如同鷹隼俯視到口的獵物。“夥計,自己站出來吧,別像個支那人一樣沒種。想找你很容易,無非是把大家帶去審訊室轉轉。不過我清楚,那種場面,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是一場噩夢。”
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動身——意料之中的結果。偏生是這種平靜,讓旁人反而摸不清他到底是敲打還是另有深意。岡村賢之助不晴不雨地看着,目光一點點深沉下去,似有焦點,又似審視在場每一個人:“既然沒有人肯站出來,那就只能委屈大家了。”言罷他擡起扣着太刀的左手,雪白的手套憑空沖門外打個手勢,一排衛兵便應聲魚貫而入。
一直沉默的人群終于發出些許騷動,久川重義将視線從門邊撤回,回看周匝的同事。忐忑抑或茫然,抵觸亦或厭惡,衆生百态寫在一張張臉上,也不過都在意料之中。驀地,他的目光頓在某處,旋即不動聲色地低垂下來。雪白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幢幢人影,餘光所及,卻是老花匠垂在身側、平厚而寬大的指骨骨節。
一瞬的閃念掠過心頭,不待捕捉,便被幾步開外再次響起的聲音打斷:“我以軍部的名義保證,這只是一次簡單的辨認,不會對大家的人身安全造成任何威脅。不過,若是有人不願配合,那我就有理由懷疑他的用心了。”
躁動漸漸歸于沉寂。威壓之下,零散的人心聚不起任何有效扞拒,這是毫無意外的結果。久川重義随人群沉默着,眼看先頭幾人一個個被衛兵領出門外,臨到自己,卻是岡村賢之助親自領路:“久川君,請吧。”
久川重義沒動,反倒擡眼注視對面腰背筆挺的軍官,半響似笑非笑地開口道:“我不過一介小記者,在坐同僚皆是我的前輩,我卻獨得岡村中佐關照,實在太過擡舉了。”
岡村賢之助也未立答,饒有趣味地對視片刻,方不徐不疾地回應:“不,久川君兄弟二人本可以遠離戰場,卻為宣揚我天皇明治、聖軍威武而甘冒艱險,前仆後繼,值得這份禮遇。”頓了頓,又補充道,“或者,您也可以理解成,這是在下對重仁君的敬意。”
言罷兩人相視默然。屋裏衆人已經走盡,岡村賢之助又一次伸手引路,久川重義未再多言,徑随他邁開腳步。沿漫漫長廊繞過幾個彎道,再跨過數道開開合合的栅欄門,便撲面沒進一片潮黴而血腥的空氣中。
目不可視的黑暗裏,餘下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他聽到咻咻的鞭聲夾着着鐵器碰撞的铮鳴,還有遠處依稀傳來的喘息與哀求,呼吸裏盡是鐵鏽、黴塵與血氣交雜的腥臭,幾步之遠,卻仿佛身墜無間地獄。微薄光亮回歸的一瞬間,卻又萬籁俱寂,入眼只有一條深不見底的陰暗走廊,兩側鐵門當關的監室,和偶爾從門縫中露出的一排暗紅斑斑的刑具。
審訊室外已站起長隊,岡村賢之助繞過衆人先行進屋,久川重義便就勢在隊尾站定。報社副總編排在正前,循序數兩人站着并不起眼的老花匠,再前方有人探頭探腦地張望,不等多動,便周匝衛兵喝止。久川重義用餘光打量着,狹長的走廊裏,錯落分布着手握輕機槍的士兵,剛好将一衆人牢牢壓在控制範圍內。
辨認正在進行,按照隊列順序每兩人一組進入,排除嫌疑者由衛兵引領自長廊另一頭離開。後面的人看不到屋內情形,也聽不清其中談話,所能做的僅是在岑寂中等待,數着隊伍以極慢的速度的縮減,就像用鈍刀割肉,只等磨光所有的耐性與僞裝。
這樣的煎熬中,說慢也慢,說快也快。又是一組人員離開,隊伍已漸趨行至最末。就在前一波,久川重義眼看着花匠和隔壁辦公室的小助手走進屋中,關閉的大門隔絕了所有可能逃逸的對話,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就像一場博弈,在賭局揭曉之前,沒有人知道攤開的究竟是寶圖還是匕首,而他只能等待。
這一次的時間格外漫長,久得讓人分辨不清是不是忐忑之下産生的錯覺。驀然間,屋裏乍起一聲嘶吼,距離最近的幾名衛兵最先反應過來,端槍闖入,鐵門內登時響起雜亂的拉栓聲,接着便是傾瀉而出的槍響。瞬間的變故驚得方才出門的幾人悚然回頭,這一次卻沒有人再制止。槍響驟歇,禁閉的鐵門隔絕了細小的雜音,只餘下大片懾人的寂靜。
半響房門又是一響,一身軍裝的岡村賢之助緩緩踱步而出,衣縫筆直,軍靴锃亮,平靜得如同方才遽變僅是一場幻覺。稍許他清了清聲,語句簡省,臉上照舊看不出任何情緒:“奸細已經暴露,勞兩位久等,現在可以走了。”說罷沖門外等候的衛兵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帶人離開。
沒有任何異議,所有人都巴不得離開這個吃人的牢籠,久川重義甚至聽到幾步外,報社同事如釋重負的舒氣。可他輕松不起來,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像一團洇了水的棉花,噎得人難受。身側衛兵催促似的再次擡了擡手臂,久川重義颔首,邁步前行。
路過審訊室的剎那,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瞥了眼身側沉重的鐵門,一涓鮮紅的血液,正自門縫下無聲淌出。劇跳的心在這一刻突然沉下來,就像他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為清楚,不是結束,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長廊很深,目光所及的遠端,卻有一線天光照進昏沉的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