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Ⅶ 長庚第四
當趙長庚穿着靛青色細布長袍,手抱課本講義,自學院西門橫穿大半個校區,坐進位于勤行樓二層的經濟課組辦公間時,戶外正是天色微明。往常這個時候,早課尚未開始,學生們猶自沉睡,教師亦不急于坐班,只有雜工的腳步在樓中某處零星響起,未近便遠。
趙長庚燒上一壺開水,探身推開木色斑駁的窗框,幾縷蔥郁油綠的楓藤躍進屋來,顫悠悠地挑起一抹晨曦。趙長庚深深地吐納了一口氣,他享受每早看着周遭由寧靜漸次蘇醒的感覺,仿佛透過那一呼一吸,心底如餘燼般寂滅的期冀便會同樣悸動起來。
這是個殘酷的時代、苦難的國度,恰似漫漫長夜,唯一的慰藉,是那道期待中的破曉之光。但這份希望又太過渺茫,以致追尋他的人踽踽獨行,亦如誇父逐日、精衛填海。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如今的世道,俨然朽木難雕:底層人民迫于生計,蒙昧迂曲任人宰割;上流雅士不曉疾苦,口筆之間風花雪月;軍閥混戰的硝煙才散去不久,官僚與資本分割餘利,更何況百年來列強欺淩,而今彈丸肆虐。
民族需要開化,真正的先知與勇士卻不知在何處。至于數十年來自西方引入的兩位先生,到底起到多少作用,又能把這輛古老的馬車拉往何處,無人能道。趙長庚有時覺得,自己那一腔熱忱似乎也快要消磨殆盡,他怕了,怕有朝一日驀然回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在這片暗昧的染缸中,不知不覺地變成曾經想要鏟除的罪孽。
曙色正在緩慢攀漲,透過舊樓外恣肆的藤蔓縫隙,傳來遠處舍區鼎沸的喧嚣,間或一兩聲人力車夫扯着嗓子的吆喝。來的時候,校園北門外已聚集了大量力夫,間或七八輛有錢人家的私車,趙長庚知道,這是第一批遷校的學生忙着收拾行李,趕赴火車西站集合了。
上珧國大是整個華中地區數一數二的名校,位于城內中心地帶,覆蓋整三條街區,學生教工不計其數。依照安排,遷校從今日早課開始,各院按次序于火車站集合,學生與教師先行,行政後勤攜物資随後,整個過程預計持續一周,期間尚未排到的學院仍然照常上課。
戰火在即,各線交通超負荷運行,火車輪船早已是一票難求,這種時局下,也難為蔡公硬賠着一張臉,輾轉求來上級公署下發交通部要求全力配合整校遷移的指令。誠然,這份苦心也并非人人買賬,也有不少人抱怨通知太過倉促,路途辛苦破費,抵觸的、咒罵的、投機的,哪個都不曾少。可也難免,偌大的學校,真要運作起來,遇到的問題遠遠比能想到的多得多。
趙長庚微微蹙眉。遷校之于這些象牙塔中的人,支持也好,反對也罷,已經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無可更改——有蔡公坐鎮,他并不擔心大方向上會生出什麽變故。然而常年的地下經歷卻養成了他近乎于膽小的謹慎,他相信沒有人可以依靠,凡事只有做好最壞的安排,才可能承擔得起後果。
孟春的嫩綠青蔥正漸次染上街頭,然而前線卻在潰退,如潮水般,将上珧曝露在前端。趙長庚清楚,這個時候,院校、工廠撤得越快,保留的力量越多,對他們而言也越輕松,可偏生心裏卻沒一點兒松快的感覺,反而隐約生出一絲莫名的異樣,好像無意中失落了什麽重要的線索。
趙長庚暗自訝然。長河下游已被東日完全把控,這條數千年來滋養華中的血脈,也即将把致命的毒素輸往各地。上珧終歸不是津口,不可能成為第二個孤島,這點人人都看得明白。就連市政廳裏,忙着走關系通門路,甚至不惜降個一官半職,換取後方渝川官署裏一席安穩之地的大有人在。這種環境下,一個受清水衙門管轄的高等學府,能求來如今炙手可熱的交通部的配合,雖可想其中不易,卻也稱得上十分順利了。
他實在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生出這種毫無道理的擔憂,苦思無果,也只得呷了口水,暫且按下這份異樣感,此時方才發覺,出神間竟不曾察覺門外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聲音停在門前,一個呼吸的間歇,便聽敲門聲咚咚響起。趙長庚出聲應道:“請進。”話音落定,就見門外進來一位身着青布長袍,戴銀邊眼鏡,氣質斯文的中年男人,不等開口,那邊已先行拱手:“應星兄,早啊!”
來人正是如今名望頗甚的文史教授,陳勖,陳勉之。相傳其精通八門外語,曾游學西洋數國,未獲文憑,卻得蔡公賞識,甚至不惜三顧茅廬特聘入校。這話真假幾分不得而知,然其人學問确實淵博,授課亦頗具風格,不僅在學生中廣受好評,便在文史一幹年高德劭的老先生裏,亦不少青眼。
可惜這樣的通才,除卻整理的課堂講義,卻無半篇論著,倒是時常跨越學院,與各界老先生們讨論請教,相談甚歡。趙長庚自津口回來便與經濟史領域鼎鼎大名的老教授梁鴻文同屋,因此熟識了常來常往的陳勖,才漸漸琢磨出這位奇人的心思究竟放在何處。
但凡做學問的都明白,精于某個方向容易,可要沾上一個“通”字,就難之又難了。上珧國大裏精于一點的比比皆是,但真要說能在整個面上指點江山的,趙長庚自謂經濟組裏沒有,史學界倒是有遜清遺老季常公大名鎮着,只是那人已近耄耋,早不出世,聽聞連辨人識物都已不大利索了。
陳勖如今是文史的中流砥柱,雖從未明言,不過趙長庚幾次與之攀談,卻漸漸明了:百年來世道已改,文史已露式微之态,他想重做通史,執寸管攬浩卷,繼前聖之學,容當世之變,以求探尋這縱越千古橫跨八荒的民族,洞悉從何處而來,又将往何處而去。
有那麽一瞬,趙長庚心頭震顫着,他恍然想起自己收過的一封封家書,那工整的小楷間,依稀也盛滿這樣的心願。他看着眼前并不高大卻目光深邃的學者,突然很想問對方:先生身在文史學院,可聽說一位名叫趙啓明的史學生?可知他曾經懷揣怎樣的虔誠,又為何義無反顧地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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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終究沒有由性,千百個念頭轉過心頭,出口仍是如常招呼:“勉公,又來找梁老?”說着起身相迎,熟稔地提過水壺泡茶待客,“可是不大巧,梁老今日有早課,約摸直接往教室去了。”
陳勖推起架在鼻梁上的圓邊眼鏡,笑笑:“沒事,來都來了,我多等會兒,不會打擾吧?”上珧國大的辦公地并不集中,經濟組所在的勤行樓與歷史課組所在的明德樓分布南北,幾乎跨越整個校區。早課時間不長,此時再要回去怕也坐不了多久,倒是一來一往平白折騰。趙長庚心中有數,當即還笑道:“勉公太客氣了,快請坐。”
說話間半滿茶水已經遞上,清早新燒的開水劇烈蒸騰着,幾縷蜷曲的葉片兀自在杯中沉浮不定。陳勖道了聲謝,就勢在半舊的木質長椅上坐下,目光駕輕就熟地審度起兩面書櫃裏的藏書。讀書人見了書,那就像聞到肉味的老鹫,趙長庚啞然:“都是梁老存下的,昨天剛托人運走一批,估計今晚要一并打包了。”說着笑了笑,又閑話道,“早聽勉公博聞強識,梁老就常教訓我們學問太窄,說要有您一半涉獵,專業裏也就不愁了。”
這話說得自有客氣的程度,卻也是實情。平素裏梁聿的确常有感慨,道自己這大半輩子閱覽的書籍,差不多都快被一個跨學科的後輩看遍了。陳勖連忙擺手:“哪裏哪裏,你們是真研究透了,我不過走馬觀花而已。”說着卻是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看蔡公的安排,商院是在明日搬遷了?”
“是啊,跟着理法的尾巴。說來也是倉促,這要不是還排着課,學生們的心更不知飛哪兒去了。”時運如斯,莫說生計艱難,就連安心學問也大不易。趙長庚跟着應了一句,就見默然颔首,似乎心有戚戚,一時又道,“勉公也莫着急,東日悍然動兵,兩河下游高校本就多遭殃及,眼下上珧局勢堪危,蔡公急着遷校,也是一心求續圖存。”
自中華二十五年仲夏起,便有零星高校開始籌備內遷,到二十六年末掀起高潮。如今東部近海一帶,大小院校遷往巴桂之地的已然過半,珧大依仗地利,有幸至今未受損失,卻終究逃不過這一劫。
趙長庚約略一提,旋即轉過話頭,但問:“先前也未看得仔細,只記得文史走得最晚,不知是什麽時候?”對面應得似有心事:“比你們能晚一日。”趙長庚稍稍沉默,片刻又安撫道:“那也無妨,如今是交通不暢才不得不拆整為零,等出了夏口集合,大家還是要同行的。”
陳勖卻不答和,寂然稍許,方沉聲接話:“其實,我今天是特地向梁公告辭的。”說着頓了一頓,在趙長庚詫異的目光中悠悠開口,“勉之不才,治學二十餘年也攢下不少古書,連帶歷年存留的批注草稿,本托朋友從虞陽寄來,可聽說東日炸了鐵道,給耽擱在半路了。如今遷校消息來得這麽急,我在上珧也尋不着妥帖之人,昨夜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留下來等等。”
趙長庚不由皺眉。長河下游,敵軍正在以一日一城的速度推進,張皇的情緒在城內滋長,帶得通往大後方的車票千金難求。錯過這個機會,別說路上會不會和大部隊失散,就是能否順利出城都是問題。他突然忍不住勸道:“勉公,我有一言未必在理。老話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都這時候了,別說東西,人能早走一步,還是盡量早走吧!”
兩人的視線隔着半張茶相遇,陳勖沒有立刻回應,似思索着,良久,但嘆:“謝謝,不過我也有一句話,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姑且這樣說吧,歷史之于民族國家,有如記憶之于個人,是行走世間踩在腳下的土地。這就好像你學經濟,他學數學,也總要有人把文史記憶傳遞下去。我是做這個的,可以有生之年不出一部論著,但不能眼睜睜看着它們流失。”
對面的目光依舊平和,卻似乎已在無意間深邃得探不到底,趙長庚惘然。他到底是學經濟的,利害得失算得多了,也漸漸不能理解所謂書生意氣。他想起那年作客津口印刷局的夫婦,這麽久了,心裏也怨過,怨他們拼命護着那些老輩子死物時,何曾想過身後少子幼兒,想過自此蒼茫寰宇,就只剩他兄弟二人相依為命。
可就在眼前,這個身材單薄的學者,卻說他要留下來——哪怕此後要面對難以計數的艱難與危險——不是為了個人的成就,而是這個民族需要人負責起千年文脈的傳承,他不敢稱不辱使命,但甘願做那精衛口銜的一草,愚公手握的一鏟。而那些小心翼翼被呵護着的,就是記憶,就是希望,就是在這個時代哪怕被忽略也不能不承認的星火。
趙長庚看着這張平淡無奇的面孔,恍惚覺得這便是三代人的合影。他突然想,當年那對夫婦決意獻身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也許這世上的的确确有另一種衡量的标準,那是值得豁出一切去堅守的信念,非同道不能理解。那麽一瞬,他又覺得,其實這些人在做的,和自己并沒有什麽不同:即便不能在前線流血殺敵,即便不能在敵後明謀暗戰,即便他們是被保護的弱者,但這些弱者也在堅強地守護着這片土地與文化的根。
一聲電鈴恰逢時候地響起,驚得他恍然回神。刺耳的鈴響卻不止歇,趙長庚匆匆看了一眼,向陳勖示意,自己接起電話:“您好,珧大經濟組。”電話裏的聲音夾在嘈雜的電流裏,語調平平,毫無特色:“請問趙老師在嗎?”趙長庚眉頭一皺:“我是。”電話毫不停頓,猶然說道:“這裏是校圖書館,您手中有幾本借出的地方經濟彙編,請在遷校前盡早歸還。”
電話聲音不小,趙長庚正尴尬着,掂量是否被陳勖聽去,那邊卻已笑道:“應星兄不必管我這不速之客,趕緊去吧。咱們圖書館這些人可稱職,讓他們盯上,再想借書就難了!”對方既已如此說,趙長庚也就不多客氣,恭恭敬敬道過失陪,便夾了書本出門。窗外幾條楓藤枝脈挑開一片瑩瑩晨光,新一日的天色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