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Ⅵ 啓明第三
晚八時許,一行三輛岩井茶色肥原76型改裝車行進在夜幕下的津口霓灘。街上行人不多,零星有路燈暧黃的光束打兩側掠過,迅捷如遠天墜星,剎那明滅交轉,便就此消亡于蒼茫寰宇。
久川重義心頭湧起一瞬蒼涼。此際同車幾人具正襟危坐,先時為首的軍官端居副駕,餘下二者各守後排左右,不動聲色地将其夾在當中,個中用意已然不言而喻——所謂北井中佐有事相商無疑是假,前方正經備着場鴻門宴才是真。
車燈掃開一片康莊大道,參差峭楞的黑影擦過兩面側窗,餘下行車中單調而沉悶的轟鳴。兩分鐘前,車輛從廣安路拐入七裏橋街,一路向城北新閘方向駛去。久川重義數着呼吸,緩緩開口:“請問,這不是去二十三旅團駐地的路吧?”
馬達噪響掩蓋了衣料窸窣的摩擦聲,久川重義只當未曾察覺,目光掃過兩側端坐如鐵板的軍士,安然投向前方。車輛颠簸着,擋風玻璃上映出前排一張陰肅的面容,那人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皮,似乎也同時借由反光打量着後座發問之人:“北井中佐現在師團大營,看來久川君對我軍情形頗為熟識啊!”
隔着錯疊的空間,久川重義坦然迎上那道審視的目光,神色不動不波:“在下有幸結識北井中佐,擔任旅團專訪記者,不敢不恪盡職守,只恨才疏學淺,一支拙筆難以描摹天軍英武之萬一。”他說罷頓了稍許,光影明滅的臉上隐約浮現從容笑意,“如果沒有猜錯,我想,應當稱呼您岡村中佐。”
岡村賢之助,東日特偵處二課課長,素有“偵查之花”的美譽,此前一直活動于關左三路。相傳此人相貌平平,初識之下并不顯山露水,然而凡事只要出手,就沒有不做到極致的,中華方面甚至不乏有将早先北州芬古莊事件,歸算于他在幕後指揮的說法。相隔半個中華,榆關外的情形究竟如何,久川重義不得而知,但卻清楚地明白,近三個月來,津常一帶暗中掀起的風浪,卻的确系此人手筆。
“倒底是文化人,說起話來都不一樣。”前座軍官收回視線,轉頭看着窗外街道疾略的燈影,意味難辨地笑了一聲,“我聽說,久川君是崎岡人?”這話卻是要閑聊的意思了,久川重義雙手搭膝,不輕不重地敲打着,颔首應道:“崎岡野良。”
“崎岡野良。”軍官出聲喟嘆,“野良是個好地方,我家在青阜萬戶,算是臨鄉,記得年少時曾随叔父去過一次,也是這時候,漫山遍野、房前屋後都開着茜八重,美極了。”
兩側峭黑的檐瓦猶自打眼底疾掠,車廂裏靜得駭人,連一絲呼吸也不可聞。久川重義候了片刻,緩聲應道:“是啊,三月底四月初的櫻花,雖然短暫,卻足夠讓人永生難忘。不過崎岡雖以茜八重聞名,但野良本地還是八重霞與八重紫更多些。”
車輛又轉過一個街角,眼見駛出霓灘,一頭紮進曠寂的郊野。軍官和着他的話笑了笑,轉而問道:“家中如今還好?”久川重義沉默着,仿佛過了許久,方才沉聲回道:“舊事本不願提及,不過既是岡本桑問,也不怕您笑話。家母乃是阪田久川家的外室,生父自信了西教後便與家母斷絕關系,野良實是家母的故鄉。”
答言至此,轉念思及自身,言語間不免牽出悲戚,“家母數年前便已故去,只餘我兄弟二人。而今,孑然一身罷了。”前座軍官神情頓斂,就着座前狹小的空間,盡量回身鞠了一躬:“提及您的傷心事,我很抱歉。”見此情形,久川重義亦收起悲色,還禮道:“不知者不罪,岡本桑客氣了。”
說罷此話,似已無意再言,扭頭望向窗外蒼茫夜色,卻聽那邊猶然嘆道:“當年我與重仁君在北州曾有一面之緣,禦君風采不凡,在下有心結識,可惜未得機緣。此番前來津口,驚聞噩耗,本當親往吊唁,奈何軍務繁重,竟不得暇,改日定當拜訪。”
久川重義聞言,重新收攏視線,所有情緒掩藏在漆黑的瞳色下,同樣是深淺不定:“我随船隊渡海至關左,又輾轉南下,戰事未竟,路中多有耽擱。想是大神不肯成全,骨肉血親,卻連最後遺容都不得見……”明暗間游走,慣說些真真假假的虛詞,獨這一聲卻是情真意切。久川重義挺直腰背,雙手虛搭于腿上,認認真真的鞠躬至膝,“難得岡村桑有心,重義不才,且代家兄謝過您的心意。”
四下已少有光亮,沉沉夜色裏,獨見車前探照燈鋪開一片炳煌大道,仿佛黑白分明的兩個人世。崗村賢之助的身形映在擋風玻璃上,清晰得能看到衣領接縫,一雙眼皮微搭着,似有銳利的光芒攏在其中,明明滅滅:“久川君如今在中華可還習慣?”
久川重義松開眉峰,迎着面前近乎眩目的光明,欠身答道:“勞岡村桑惦念,在下曾于中華學過幾年文史,飲食住行都還說得過去。”他說着,聲音似有遲滞,片刻又不高不低地接着響起,字字渾圓,“何況,我天皇聖軍正為天道樂土流血獻身,重義無能,勉強于後方盡一份力,豈敢言辛苦。”
岡村賢之助目光平視前方,搖頭:“久川君太謙了,倘若我東日子民皆懷此心,那還有何事不成?”這話裏頗有些陰晴難測的意味,久川重義不再多言,但透過明暗交疊的車窗,看着那前座衣帽板正的軍官如老僧入定一般,阖眼虛靠在椅背上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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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而行。夜裏沒有标志物,走得遠了,難免失去方向,久川重義說不清過去多久,只覺車子繞着某處轉了個大彎,停進一處院落。岡村賢之助率先開門下車,接着後座兩側軍士下來,替他拉好車門,照例在半步之外,不遠不近地跟着。
久川重義站穩腳步,借着整理衣帽的功夫,不動聲色地将周邊打量一遭:院子頗有些年頭,一概設施雖舊,卻模樣齊備,想來是中華政府某處場地,如今被東日就勢占用;院門口立着兩個青綠軍服的哨兵,四處卻沒挂一面牌子,倒是空氣中透着份外的濕潮,依稀傳來遠處列隊的腳步聲。
于是心中大致有了譜。岡村賢之助一路上雖多有試探,但起先那句料是不錯,此處确在恒都師團大營附近,如今看來,只怕還非尋常地界。久川重義主做軍隊專訪,特偵二處的威名早有聽聞,也深知這群人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與他們打交道絕非什麽好事。能讓岡村賢之助親自出馬,必是中華情報方面出了差池,被其抓住什麽線索,然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這般暗自琢磨着,已在幾人裹攜下進入小樓。走過一段森冷的長廊便是待客間,岡村賢之助差人預備茶水,卻不招呼他坐下,仍然有一搭無一搭地說着客套話。久川重義心知言多必失,應了兩句,索性挑明催促:“岡村桑,既然北井中佐有事,那還是莫要耽擱了……”
先時出門的勤務兵已将茶水奉上,岡村賢之助接過,就勢放在桌前,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脆響:“恕我冒昧,久川君,在見北井中佐之前,還有點兒事情需要您的配合。”說着略一停頓,不動聲色地擡眼看過去,“我部日前抓獲一名華方情報員,據交代,他的任務是負責組內消息的傳遞,而其中一名接信人,就在向日新聞社內。”
久川重義的臉色明顯陰沉下來,:“那岡村桑的意思,是懷疑我了?”屋內靜得駭人,郊野的晚風刮起,夾着不知何處脫落的碎葉,噼啪地敲打窗戶。那人嗓音低沉滞悶,然蘆白羽織下的身軀卻站得筆直,似乎不甘屈辱:“我不過是四島無名之輩,此來中華,只想繼承亡兄未竟之事業,彌補不能為天皇盡忠之遺憾。重義愚鈍,但知三人成虎、流言可畏的道理,縱不能洗刷無實之罪,亦不懼切腹以證清白!”
一語落地,屋中氣氛登時尴尬起來。似不期對方反應如此直接,岡村賢之助頓了頓,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緩語氣:“久川君言重了。如今中華情報員無孔不入,北井中佐身為恒都二十三旅團參謀長,接觸我軍機密,久川君是北井中佐的好友,又是我軍專訪記者,畢竟身份特殊,只怕無意中被有人利用,實在不得不防。此番打擾并無他意,不過想請久川君見一個人,也是為排除您的嫌疑。”
窗外風聲猶自淅瀝,久川重義垂下眼睑,斂住心頭震顫。自總站下達靜默的指令以來,除卻一次打着老生名號的傳訊,所有聯絡線路安靜得讓人發慌,好似獨行于深夜荒野,恐懼永遠不是源自黑暗本身,而是那份未明的危機。同一時間裏,特偵處的活動卻空前頻繁,就在兩街之隔的霓灘虹灣,頭天還好生生開着的中藥鋪子,第二天便大門緊鎖,掌櫃夥計一概被東日憲兵隊拖走,兇吉禍福無人知曉。
街頭往來的終歸還是尋常百姓,湊在一起閑談幾句,嘆兩聲世道艱難,也便各自營生,但似他們這種人,或聽或猜,總還能明悉些別人不知的內情。就像此刻,久川重義異常清楚,虹灣的中藥鋪絕不僅是個普通店面,而當日逞兇的東日士兵,怕也非尋常身份,只是片刻之間強拿不準這件事與眼下情形有無關系,更無從得知岡村賢之助一幹人又獲悉了什麽。
這不是一場賭注,是鋼絲上的行走,一着不慎,萬劫不複。無數念頭湧過腦海,久川重義擡眼,安然迎上對面目光:“重義自謂坦蕩,既然來到這裏,無論訊問還是對質,一切聽憑安排便是。”希微電流激起吊燈幾不可察的閃爍,岡村賢之助輪廓分明的面孔映在燈光下,愈發顯得深不可測:“不急,眼下天色已晚,久川君連夜而來想必也不勝疲乏,且将就休息一晚,明日再說不遲。”
說罷以目示意左右,便有人欠身拉開房門,禮數周到地鞠躬侯着,預備帶路。久川重義沒有出聲,耳中依稀傳來電流噪響,他順勢移開視線,目光劃過牆頭懸挂着的紅白兩色旗幟,投向窗外曠寂的郊野。一時間,風聲夜色盡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