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Ⅱ 啓明第一|上
春寒料峭,自學院舊敗的木窗縫隙透入,裹着粉筆快速擦過黑板的噪響,清清楚楚地留下幾個端正剛勁的白字:中國通史,陳勖。
講臺上身着青灰布袍的中年教授轉回身來,尚未開口,便先向座下學生深深鞠了一躬:“鄙人陳勖,自今日起講授中國通史之課程,忝居三尺臺上,不敢說學問深厚,只求與諸君共同切磋探讨。”語畢略微頓聲,目光透過厚重的鏡片,深邃而銳利地掃過一片墨藍學生裝,“開課之前,還想向諸君請教一個問題:諸君大好年華,為何坐于斯,學于斯,致力于斯?”
臺下響起稀稀疏疏地議論聲,有人已躍躍欲試地想要起身回答。灰袍教授卻似早有預料,擡手示意大家稍稍安靜:“不必急于回複,我想請諸君将各自答案記在心裏,日後完成學業,不論從事何種營生、處于何種地位,都還能時時記得。好,現在開始上課。”
中華二十一年春,新文化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已經傳播了将近兩旬,北州三關淪落東夷槍口半年有餘,津口印書局的餘燼早随着翻過的月歷涼透。變故中新喪雙親、被兄長提早送往上珧國大寄宿的少年,迫切地需要為那還算漫長的人生尋找一個意義。
這一年,少年的兄長已經提前修完經濟學的課程,而他自己剛剛站在史學的門檻前,扪心自問,為什麽要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學史?無非是“知”與“鑒”了,知往而鑒今。家國民族,數千年的歷史走到今日,何至于此,又要向哪裏尋找出路。所以審視思索,這大概就足夠稱之為意義吧。
然而僅僅六年,玉獅橋畔的炮火便砸破了平京城牆,不過一月,津口會戰打響。曾經亦步亦趨的小國,在同樣的劇變之下,只用不足百年時間便後來居上,肆無忌憚地調頭踐踏這片幾近僵死的厚土。無數逃難而來的民衆、舉校內遷的師生、前線撤離的傷員,打上珧鐵道中轉地經過,各路消息飛滿老城上空。校院牆裏正值青春熱血,聽着民主科學、自強強國長大的新學生們,怎麽還能夠坐得住。
先有家恨,後是國仇。自古有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琢釘小兒尚知的道理,但凡有心有志之輩,都無法視若無睹。
可自己做過什麽?六年苦讀,青年自忖為史學研究打下了還算堅實的基礎,但這個亂世裏沒有讀書人說話的分量,歷代危亡之際,沒聽說靠文人口筆征伐力挽狂瀾的;他甚至看到曾有一面之緣、津大頗具名望的文史教授,被裹挾在逃難的擁擠人群裏,風塵仆仆,像所有無能為力的市井小民一般。
——所以他們這些自謂讀史明智、知古鑒今的人,到底能做什麽?
——什麽也不能!
“無用之學!”陰濕監房裏的一聲喝罵,恰似剔骨的利刃,将包裹胸腔深處,所有隐秘不宣的沖動與彷徨解剖,赤/裸裸地擺上臺面,“看看你的同學,他們要麽在後方幫忙,要麽已經走上戰場,你呢?能扛槍打仗還是照顧傷員?能改造槍械還是擺弄經濟?除了翻翻書本寫幾個老封建的故事,扛着标語喊幾句無病呻/吟的口號,你還能幹什麽!”
單間牢房裏透着僵死的黴味,頭頂每一聲厲喝都有力地沖擊着四壁,在杳寂的空間裏回響,不死不休:“別提什麽以史為鑒,大凊國堆了多少個庫房的史料,怎麽樣?祖墳都讓人扒了!老祖宗的東西早就過時了,沒用了!你只是給懦弱找借口,你連面對敵人的膽量都沒有,只配躲在角落裏看亡國滅種!”
青年霍然擡眼,映入瞳孔的是一個身着黃綠軍服、中等體型、陰郁精幹的中年男人。他居高臨下的看着自己,嗓音濁沉,像從厚重的地底翻湧而出:“你哥哥是我們的人。”那人的話語停頓下來,留出死一般的沉寂,“他是無名的勇士,經由他手傳出的消息能夠摧毀敵人一整個彈藥庫,能夠挽救我方無數将士的性命—— ”
“可他死了。”處境窘迫的青年打斷他的話,聲色平靜,好像對方口中所說的那個人,陌生得毫不似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他的兄長犧牲了,在乘坐敵軍車輛前往營地采訪的路上,被不明真相的抗日者一槍打穿頭顱,棄屍路旁。軍方沒有帶回他的屍體,只将他的死訊不留一點兒溫情地扔到他唯一的弟弟面前。
青年看着這個從頭頂俯視下來的軍裝男人,在他眼中望見目光灼然的自己:“需要我做什麽?”冬日監房裏到處是陰潮的氣味,周匝寂靜得只聞呼吸。那人一字一頓,像黴苔中積蓄滴落的死水:“接替他,把斷掉的消息鏈重新連起來。你是他弟弟,是最合适的人選。”
一道陰影擦着未合緊的漆紅木窗邊緣略過,窗下伏案小憩的向日新聞社記者久川重義猝然醒覺。桌面堆放着準備整理編寫的新聞素材,他揉了揉尚不十分清醒的頭腦,別過臉,将目光從窗縫中探出。天光極好,報社大院裏安靜如沉眠的嬰孩。中華二十七年春,江口門戶已入東日兜囊,千裏外常化軍民的鮮血尚未幹透,如此時事動亂之際,本不該有這樣和煦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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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川重義把視線從戶外收回,拂過窗臺一盆郁郁蔥蔥的萬年青幼株時,不着痕跡地頓了一下。那盆綠植素來貼窗放着,一側因長期受阻而略顯蜷縮,如今那卷曲的葉子正對着座椅,顯然是有人在自己未曾察覺的時候動過。正值午時,房間裏沒有別人,久川重義向四下看看,伸手摸進層疊葉片底部,果然在那松軟的盆土裏摸出一條卷煙紙。
紙條被逆向卷成指節寬的一段,攤開便是一張白紙。若不細看,很難發覺那上面其實布滿了一串長短不一的折痕。久川重義用指肚擦過卷紙表面,默想片刻,轉身來到屋裏供奉天照大神的香壇前,劃火将紙條燒盡,又把餘燼和着香灰仔細攪了攪,這才慢悠悠地取出新香,換下壇裏已經快要燃盡的老火。
絲縷的煙氣騰起,沒進大神銅綠色的振袖緣口,了然無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就在剛才,一段摩斯碼帶着遠處的消息,在看似不經意地舉動間,傳遞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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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蛛暴露,注意安全。——老板)
二區情報科長失蹤已三月有餘,如今從上方傳來這樣确切的消息,只能說明一件事:喜蛛的屍體被發現了,此前一段時間裏,他很可能就在東日的控制中,遭受着非人的審訊折磨。酷刑之下,肉體是對精神最絕對的挑戰,從事情報工作的人不會相信忠誠。這就意味着,整個津常情報網絡,将随時面臨着被起底的危險。
通常這個時候,相關聯線上的情報員必須立刻向“家裏”傳信,報告自己的情況,緊接着廢棄原有一切聯絡手段,保持靜默,準備接受來自敵方的威脅或者己方的審查,直到新指令下達。但這裏不同,如果撤出,老生将徹底成為海中的孤島,所以這枚釘子,不到萬不得已,必須穩穩楔住。然而老生究竟是誰,整個津常聯系網裏,無人清楚,久川重義并不例外。
世人只知道,向日新聞社前後兩位特約記者與東日軍方交情甚篤,不但多次前往幾位軍官家中做客,甚至能時常出入軍營;世人也聽聞,軍中北井中佐年少有為,風流雅致,酷愛讀書,哪怕行軍打仗也不忘在房裏架一面便捷書櫃。
但鮮少有人知曉,因兄長久川重仁身死他鄉而勵志接替其發揚新聞事業的久川重義,實則同前任一般,與身為旅團參謀長的北井茂三私下勾結,倒賣軍需物資,中飽私囊;更不會有人了解,每次見面後久川重義随身攜帶着的,為确保部隊消息不被外洩而上交軍方參謀科的相機裏,都會多出一張北井辦公處書籍的相片。
那些書籍擺滿整面書架,大小厚薄參差不齊,乍看上去毫無規律可言,甚至即便将這樣的相片刊載上報,也不會引起懷疑。但久川重義知道,東日步兵二十三旅團最核心的消息,就将由這些凹凸有致的冊頁轉化為電波或信條,經他手流向不斷被侵蝕退卻的華軍後方。
屋外處傳來鎖舌輕微的碰觸聲,門口襯衫整潔的少年鞠躬道:「久川さん、まだ忙しいですか?」(“久川桑,還在忙?”)少年臉型微圓,尚留有幾分稚嫩,聲音卻已變得低沉渾厚,隐約顯露出成熟男性的影子。久川重義回過身,還了個禮,笑道:「この期間の原稿を既に完成したから、留吉君、編集長へよろしく。」(“這期的稿件已經完成了,留吉君,就麻煩你轉交給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