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Ⅱ 啓明第一|下
少年名叫田中留吉,年紀未滿十七,此前是報社分派給久川重仁的助手。如今久川重義接替了已故兄長的工作,少年也便留在這間屋裏,協助他處理瑣碎事務。“久川桑還是如此勤勉,這出稿的速度,怕是禦兄在時也不及呢!”
一句說完方覺犯了忌諱,再要收回卻已不得,尴尬間只見久川重義低頭看着香壇,嗓音沉重:“家兄是個稱職的記者。我們二人不能效忠天皇,已覺慚愧萬分,如今他能為宣揚帝國偉業而獻身,是他的光榮。我替他高興,也視他為榜樣。”
久川兄弟因患哮喘而免于兵役,這在社裏是衆所周知的。少年沉默了一刻,忽道:“久川桑有沒有想過,倘若禦兄當初未曾來到中華……”少年的話語終究沒有說完,但語意已足夠鮮明:如果久川重仁沒有來前線做采訪,就不會命喪他鄉,他可以在本國做一名出色的記者,免受戰火摧殘,安度一生。“久川桑,您知道的,這個夏天我就要服役了。從軍前能在您身邊工作,我感到十分榮幸。”
久川重義轉身看向少年漆黑的瞳眸,卻沒有從中看到更多的彷徨:“效忠于天皇是我們的本分,願大神保佑東日。”他說完這話,回身對着天照大神的畫像,緩緩地拜了幾拜,才又繼續吩咐道,“對了留吉君,今晚我與北井中佐有約,若有人來,請幫我回複一聲。”袅袅煙香四散開來,少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在他身後本分地應聲:“好。”
黃昏七時許,一輛仿德式軍用指揮車停在報社門口。久川重義如常自後座登車,就見北井茂三一身深青着物、外罩羽織,端坐左側;前方仍是一名士官開車,然而玻璃上映出的卻是張頗為眼生的面孔。北井茂三原有一位名叫石原次郎的屬下,平素帶在身邊,頗為器重;久川幾次與之見面都由他接送,甚至交取貨物也經由其手——北井茂三不是個喜歡玩出其不意的人,出現這種變化并不尋常。
汽車行駛在薄暮的街道上,兩側路燈零星亮起。久川重義将目光從前窗收回,趁着寒暄的功夫,狀似無意地提道:“北井桑,今日怎麽不見石原桑?”北井茂三側過頭,禮節性地回應:“石原君另有事情。”說完這句,便不多言,但看着車外閃過的街景,似已沉醉其中。久川重義也識趣地點點頭,不再多問。
自東日部隊駐紮津口霓灘起,随之而來的東僑便在附近聚居起來。向日新聞社位于廣寧東路,與北井宜中路上的私宅只隔了幾條街,汽車常速開着,不多時便在一座日式公館前停下。北井茂三欠身向前座交代了兩句,那名士官便應聲打開後門,目送兩人進屋後,重新回到車裏等候。
北井茂三在津口的住宅久川重義曾去過一次,知道他家中有一名學習醫護的妹妹,本來去年夏末學業結束,将要歸國,卻因行程變更滞留中華,不得已投奔同父異母的三哥,如今在津口虹灣醫院暫時工作,也偶爾往軍營幫忙照看傷患。
久川重義在玄關前站定,退下鞋帽及随身相機挎包,正要再客氣幾句,就聽裏屋傳來溫和的女聲:“兄長回來了。”接着便響起推拉門的雜音和衣料輕微的綷縩聲。
狹長的中間走廊遮擋了視線,只見一角荷綠小紋從中款款走近。北井站在玄關裏側,負手責備道:“紀子,沒看到來客人了嗎?”說話功夫,北井紀子已迎将出來,微笑鞠躬:“非常抱歉久川桑,請原諒我的失禮。”久川重義還禮:“您太客氣了。”
久川重義被請入玄關左側的會客室。北井紀子從臺所拿來幾樣新鮮點心,便從架上取出茶具準備待客,北井茂三卻并未讓她久留,接過擦拭幹淨的器具,便以有話要說為由,打發其回屋去了。袅袅水汽很快從壺中溢出,北井茂三攜了壺,作勢嘆氣道:“久川君,今日請你前來,其實有個不情之請——之前定下的那批貨物,怕要延期了。”
久川重義緩緩擡眼,屋內拉門正半開着,目光稍移便可将緣側風光收入眼底:“北井桑,價錢可以商量。”北井茂三倒水的手擎得甚穩,直等茶湯濾盡,才開口道:“你在車上問起石原君下落,我不便回答。眼下沒有旁人,倒不妨實說:他已經被特偵處帶去審查了。”久川重義眉頭一皺,然而不等說什麽,那頭已擺手道,“說是有洩漏軍情的嫌疑,我看倒是有人眼紅,想在背後使絆子。”
聽他話裏意思,事情還未涉及幾人倒賣軍資,尚有回還的餘地。久川重義跟着舒了口氣,放松下來:“北井桑的難處我十分理解,只是買家那邊……”北井茂三回應道:“這點不用久川君費心,我會拿出誠意的。另外,特偵處近來在津口有大規模清查行動,也請久川君多加小心。”
“是,生意要做得長久,自然不能只看這一時,還是等石原桑平安歸來,再詳談不遲。”久川重義點頭稱是,片刻,忽然笑道,“不過北井桑,這年頭時局動蕩,你就這樣把特偵處的消息透給我,不怕我也是打着家兄名頭混進來的間諜嗎?”
北井茂三含笑搖頭:“久川君,一家人不僅是面貌相似的,行為、舉止,乃至說話的方式,都會透露出相同的信息。我看得出來,你的确是重仁君的胞弟,我過去信任他,如今也可以信任你。”久川重義還笑:“那我先謝過您的厚愛了。”
從北井茂三家出來時夜幕已經落下,久川重義坐上來時的軍車,由先前開車的士官一路送回下榻旅館。旅館是報社替他安排好的,為方便其工作,特意在房中擱出一間沖洗膠片的小屋。久川重義彎腰從挂滿照片的晾繩下經過,取出交卷,熟練的操作起來。相機重新上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人動過了,照從前不成文的規矩,老生從軍中傳來的消息,就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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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出的照片依舊是一面放滿的書架,凹凸不一的書脊通過特定的對應法則,顯出一串摩斯碼數字:
17 7-1-1 7-1-32 9 7-1-3 11-1-62 14-9-83 12-3-1 11-1-99 9-14-2 5-17-1 13-11-18 3-36-26 5-1-12 7-8-1 5-41-2 12-11-40 3-10-9 7-9-1 10-1-1 12-30-26 10-26-6 8-13-1 7-16-1 8-13-1 6-10-1。
(17日晚9時,油輪到港。另,喜蛛變節,有內奸,請明碼發報老板。——老生)
久川重義持相片的手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慣常的傳信方式、毫無差池的雙層對照,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掩蓋另一處異常:照片拍攝的視角,明顯低于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