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Ⅰ 長庚第一
中華二十七年,三月,上珧。
清明初過,天氣已然暖和起來。路上行人漸多,連四處拉活的黃包車也比往日添了幾成。四個月前,東日軍隊攻破江頭門戶津口,年底又連下常化、臨興,直抵姑州,距離此地亦不過五百裏。相較隔着報紙都嗅得到的炮火味,這早春裏的上珧城,着實寧靜得有些不像話了。
其實上至名流紳士,下至巷口乞兒,誰人不知,舊都去年就挂上了東日的膏藥旗,新政府接連幾場會戰慘敗,無力抵擋敵軍破竹之勢,早遷去了川內渝陽。學院禮堂上唐明皇西逃的劇本排了又排,已讓人看得膩歪。沿江駐守的軍隊裏倒還有些血性漢子,可敵人照樣拿下了江口樞紐,連周邊幾座新城也沒放過。所幸上珧雖是沿江顯眼的城市,卻以學術文化見稱,一時得以茍安。只是這偷來的安逸,也不知能留到幾時。
街頭有報童高喊着號外跑過,一路上頗引來幾個長衫馬褂亦或西裝革履的閑人注目,心道這時事動蕩裏又是哪一座城市在炮火下淪陷了。年前常化失守,聽聞已死了幾十萬人;緊接着臨興一夜之間陷落,許多人閉眼時還是青天白日,再開門就換了彈丸膏藥。自那以後,各色報刊號外頻出,連帶着忙煞一幹記者編輯。
這種驚心動魄的消息聽得多了,民衆大多也麻木起來,只要打不到自家門口,能得一天安逸都算賺的。何況臨江市鎮中,但凡膽子小點兒又有條件的,早随着年初一波外逃風潮跑遠了。如今尚留在城裏這些,除了駐軍和留守政府人員,便多是北邊南下或東邊西走滞留下來的行客,以及底層苦于營生、奔逃無門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真要到了槍炮砸進來的時候,誰還能比誰好上多少?
街頭郵局拐角轉出一輛搭灰油布頂棚的黃包車。車裏坐着個穿西裝戴禮帽的中年男子,锃亮的皮包橫擱在腿上,打眼一看便知這十有八/九是某個廠子被資産拖住的企業家。前頭拉車的是個一身短打的黑臉後生,車拉得倒是老道,步子不大,又快又穩,卻不是朝向交通局或者西場區,而是一路奔上珧第二國立大學去了。
上珧的公立私立大學總共十九所,去年已有三所于假期召回學生,舉校搬往南申,另有津口、常化遷出過路的八/九所院校,連同本地裝箱待運的校資,一并積壓在鐵道中轉處,頗有些人心惶惶的架勢。學校這面忙着轉移,偏生這些受西方新學影響的學生們卻不領情,一腔沖動的熱情無處發洩,硬是在年底津口會戰期間,自發集會抗議政府潰逃,呼喊着要參軍抗敵、保家衛國。
鬧得兇時,當地警察局也抓了幾十個牽頭的學生,可又不好真怎麽地,關了兩天便陸續釋放出來。正趕上前方損失慘重,上面又下令安撫學生,現成的人力不用白不用,地方索性組織了一批專業相關的志願生,送去前線,真要能留下幫忙更好,吓破膽的請早打發回去,跟着內遷院校撤離,也省得再鬧騰。
如今上珧本地院校多半已着手外遷,餘下的除了教會大學和零星幾所私立學校,只有第二國立大學還如常開課。不過也有消息稱該校一概物資具完成裝運,随時準備撤走。倒是其所屬醫學院還在東面淪陷區裏照常招生,引來不少揣測。只是這亂世裏的消息,真假參半,一時半刻也無人說得清楚了。
西裝男人在距離院區一街之隔的金梁橋邊下了車。橋邊有報童叫賣已經不再及時的早報,男人買下最後一份報紙,挑着大字标題看了兩眼,便卷在手裏,繞過院牆走入學校。許是趕着上課時間,校園裏行人不多,偶爾幾個抱着書本、身穿學生服的年輕面孔,也僅是在周匝柳樹新抽出的嫩條間一晃,便匆匆往教學樓趕去。
樓間小樹林裏倒是聚了三五堆晨讀的學生,兼有着長袍馬褂的老先生彼此看書閑聊。西裝男人打眼望去,目光落于稍遠離人群處一位穿青灰長衫、挂金邊眼鏡的年輕教師身上,只見他坐在臨近花圃的長椅一端,手裏拿本日文手抄的「財閥経済」看着,末幾頁裏夾有一張國語報紙,露出半拉《國民日報》的題頭。
西裝男人低下頭,似百無聊賴般地略瞅了瞅自己在陽光下拉長的影子,然後慢步踱到長椅邊,站穩身,沖長衫男子打個文明禮:“趙先生別來無恙?”長衫男子此刻方才擡眼,不動聲色地就勢将露出一角的報紙夾回書裏,起身客氣道:“勞您惦記,一切安好。李老板百忙之下前來,是廠裏運轉有些情況?”
自前朝被迫開埠起,國內資本家投資創辦的新式工廠就逐漸在沿江興盛起來,只是苦于缺乏相應理論知識,在行業裏頗為吃虧。于是一些眼光長遠的創辦者便自發去附近經濟院校聽課,甚至競相聘請教授學者作為顧問,一度成為風尚。起初校園裏的學生們還當個新鮮,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熟視無睹,多一眼都懶得去瞧。
西裝男人頗為自覺地在長椅另一側坐下,目光從眼角往四周一掃,卻壓低聲音,調轉話頭:“喜蛛死了。”長衫男子眼皮一擡,沒有做聲,只聽那邊繼續說道,“城外林區發現的,服毒,身上有刑訊痕跡。”喜蛛是代號名稱,其人原為津常一帶的情報科長,三個多月前突然失去聯系。站裏于是緊急将星君從其在津口的卧底環境下調出,啓用在上珧國大挂名的第二套身份,接替喜蛛工作,甄別并聯絡其線上人員,确保津常情報網絡正常運轉。同時其撤離前的工作由新期特訓班代號紙鳶的情報員接替。
“是老生出手了。”長衫男子說着,不動聲色地皺眉,“二區各組聯絡正常,我撤出前做過鑒別,喜蛛應該沒有變節——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走。”眼下前方戰事吃緊,督統局好容易在淪陷區楔下三十一顆釘子,陸續傳出敵軍內部消息,這才讓幾乎被打蒙了頭的軍方稍稍有些準備。星君本是當中一條線上的聯絡組長,如今驟然換人,免不得耗費時間重新磨合——這倒還是小事——只怕期間誤了消息,亦或出了岔子,就不知明裏暗裏要賠進多少人了。
西裝男子側目失笑:“怎麽,你這二道販子還做上瘾了?”說罷見那頭沒有反應,又跟上一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津口都搞什麽營生,沒點兒大好處那北井中佐能巴巴跟一日僑報社的‘小さい記者’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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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日語并不标準,音節生硬含混,一聽就是口音極重的外鄉人。長衫男子嘴角一抽,似生生忍下揶揄的話語,片刻方道:“東日大營都是些人精,一個不仔細,自己死了事兒小,平白連累旁人。別說他一七期學員了,誰去我都不放心!何況照這架勢,上珧也撐不了兩天,就我這身份早晚還是個麻煩事!”
“應星啊,你跟我也六七年了吧,脾氣一點兒沒改。這話也就在我跟前兒說說算了,要叫人傳出去,看不先把你發回渝川定個擾亂軍心的罪名!”西裝男子說着,見對方欲言又止,情知他未必聽得進去,當下也不多給機會,徑直吩咐道,“行了,別不識擡舉,這些不是你該管的。我過來就一件事兒:你馬上傳信喜蛛的直接聯絡人,讓他們做出回應,一旦發覺異常,即刻切斷聯系,必要的時候,可以自行清理。”
長衫男子神情肅穆:“我知道。”稍稍停頓了一刻,又問道,“老生現在和紙鳶單線聯系,那小子确定靠譜?”腳下柳條陰影軟軟地搖動了兩下。那人聲音随着微風,剛好送到耳邊:“放心吧,他不是普通班混出來的,是我親自挑着帶的。”
津常站當家代號老板,在擔任站長前曾兼任督統局特訓班教導,由他帶出的前三期學員如今已遍布國內八大特別市,甚至不乏有人做到小站站長。只是這樣的人物也僅僅帶了三期便撒手走人,餘下幾任教導雖也小有建樹,但相形之下到底乏善可陳,帶出的人也自然不比起先出衆。眼下他能為了一個學員再次出山,也的确是不容易了。
剎那間的念頭閃過腦海,激得長衫男子眼皮一跳。而今戰時,訓練班的學期不會太長,通常都是半年班或季度班。後來人員消耗逐漸增大,上方也放寬要求,新收的學員往往只集中訓練上三個月,便發往全國各站。紙鳶號稱七期學員,入訓時間絕不會早于津口會戰前期,而那時,老板就在上珧,也參與協助當地警察局處理大學生集會抗議的風潮。
紙鳶的卧底身份是駐津口日僑報社的特約記者,專門負責對東日軍隊在華作戰情況進行采訪報道,所需的日語功底必然不是訓練幾個月可以達到的——這個人是誰,幾乎呼之欲出!長衫男子振衣起身,眸中是許久未見的震驚與憤怒:“我只求過你這一次,我求你救他,不是讓你把他往火坑裏帶!他還是個學生!”
西裝男人端坐在長椅上,巋然不動:“這兩批送去志願支援前線的,哪個不是學生?你十九歲在我眼前宣的誓,我十六的時候都扛槍了。他今年二十,不小了。”柳條還在眼前搖晃,長衫男子不等他說完,已猝然打斷道:“這不一樣,我們是軍人,他只是平民!”
“國難當頭,凡我中華民衆,皆有救國之義務。你也看到了,東日打進常化以後幹了什麽?他管你是不是平民了?”西裝男人迎着對方視線,慢慢站起身來,語氣堅定得不容置疑,“紙鳶要不懂這道理,那書才算是白讀了。”
長衫男子在衣袖裏攥了拳,聲音壓在喉嚨裏,像炸膛的火藥:“你他媽混賬!”西服男人擡眼看着他,笑了:“怎麽,大庭廣衆的,還想打一架?”語畢,似篤定對方不敢有過激舉動,但悠然地背手踱開,道:“沒有人比他再合适了。這個位置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你們又是親兄弟,可以說毫無破綻。只要喜蛛沒叛變、他自己不出錯,北井就算有火眼金睛也不會懷疑。”
身後教學樓裏拉響下課鈴聲,靠近出口的教室開始有學生三三兩兩地結伴而出,踏上途徑樹林的小徑。西裝男人站住腳,不容置喙地說道:“星君,計劃一旦實行,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別忘了你的身份。”低沉的嗓音在虛空中一停,須臾便轉回身來,如起初一般客氣地沖長衫者拱拱手,笑道,“趙先生,回見。”
上珧三月,孩童們放飛的風筝已經零星飄入學院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