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實在讨厭且害怕‘永遠’這個詞兒
非周末的時間段兒,醫院裏人相對少些,挂了那個金邊兒眼鏡醫生的號,沒等多久,李負代就被叫了名字。那醫生見了李負代還挺開心的模樣,問了些近期狀況,做了些常規的檢查,便開始和他聊天兒。
“你的拐呢。”
第一個問題李負代就沒接住,他壓根兒就想不起來他的拐杖能在哪兒。
“怎麽每次都是你陪他來?”這話是問站在一邊兒的溫烈丘的,“不用上學?”
“沒開學。”掃了掃李負代的後腦勺,溫烈丘面無表明地回道。
“看來高中生還挺清閑的嘛。”這醫生說話一板一眼的,卻總帶些幽默的氛圍,不怎麽笑,卻是個讓人覺得容易親近的氣質。他舉着李負代的片子盯了一會兒,嘆了一聲,“很好。”
溫烈丘臉上的表情因這兩個字兒緩了下來。
“你之後去喉科複查了嗎,聽着倒像是沒什麽事兒了。”醫生鏡片後的眼睛探究般地看着李負代,“你已經正常走路了?”
李負代點頭。
“有什麽異樣的?疼痛感呢?”醫生翻開李負代的病歷本看了看,他的腿在未愈情況下二次骨折,到現在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又扔了大半個月的拐杖,骨頭恢複卻異常的好。他從醫多年沒見過這樣的身體素質,不得不驚奇。而且他記得,這孩子之前有厭食階段,那個階段的腿骨生長就不盡如人意,這麽來看,他身體的恢複,倒像是随着心情來一樣。
李負代一一否認。
“那确實很好。”醫生推了推眼鏡,“或許不脫拐會更好,雖然現在再拄上也沒必要了,不過……即使沒有不适,我還是不建議你過度使用傷腿,最好不要長時間站立或行走,也注意飲食,年輕人身體素質好,但還是仔細不要留下後遺症才好。”
李負代反正是聽着,聽進去多少不得而知。
但他身後溫烈丘,每句都記下了,還有些後悔。溫烈丘沒常識也沒斷過骨頭,聽醫生誇李負代才知道他的恢複都超出迅速的範疇,之前李負代不拄拐他也沒多在意,看他能正常走路就讓他走,聽了醫生的話,才意識到自己那是無意識的放縱。
之後,李負代脫了礙事兒的支具,為了保險,還是換上了輕便的固定護具,彈性巨大的黑色護具從半個腳掌套到膝蓋之上,雖然還是個障礙,卻輕松不少。
出了醫院回家,溫烈丘讓李負代去沙發上坐着,自己進了廚房。折騰了快四個小時,綜合菜譜和從阿姨那兒學來的,弄出了兩菜一湯。
關于“好不好吃”這種話,溫烈丘沒問,他自己嘗了,非常不怎麽樣,他也确定李負代嘴裏聽不到真話,問也多餘。
“我哥說了,不用自己動手的,都好吃。”溫烈丘不問,李負代就自己先說,他端着碗轉轉眼睛,看向溫烈丘後變得笑眯眯。坐在廚房外邊兒等溫烈丘一個個端菜上桌的時間段兒裏,李負代獨自琢磨了好半天,他得怎麽樣,才算值得溫烈丘給他做飯。
溫烈丘被幾盤菜困的手忙腳亂,自然沒顧上看剛才李負代獨自過于安靜的樣子。他愣了愣,主要是沒想到李負代會突然提到他哥,“……你哥。”咽了嘴裏的飯,他先問了句無關緊要的,“多大了?”他們此時的氛圍,讓溫烈丘察覺到了李負代是有什麽想說的。
李負代還是那個笑,“比我大不到三歲……算二十吧。”說完他忽然舉起手,光潔的指肚摩挲幾下,“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麽要劃傷手指嗎。”見溫烈丘在認真看他,他便繼續,組織着讓溫烈丘更容易理解的詞彙,“我哥,對某些氣味很敏感,像、我的血……所以,劃傷是為了能讓他找到我。”
溫烈丘看着李負代,喉結滑動兩下,一時沒找到合适的接話。
“我想什麽都告訴你……但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李負代放下碗,食指搭在嘴角撓了撓,“要不然你問我?”
溫烈丘默默放下筷子,稍有遲疑,“你在找的家,是第一次收養你的家庭,對吧?”
李負代點頭。
“你的親生父母,是不是……”溫烈丘想着措辭,“對你不太好。”
“是啊,但其實……我都快要記不清他們的臉了。”李負代很坦然,沒什麽情緒上的起伏,“我名字裏的代,是替代的代,因為我哥身體的殘缺,我爸媽才生了我,只是他們沒想到,我也有殘缺,然後替代的代,就變成了代替的代……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我只是個附帶品。六歲的時候,我哥帶着我離家出走,然後,遇到了姓趙的人家,對我們很好。可惜,我太調皮,又跑丢了。”
六歲……這個年紀,是符合溫烈丘之前的猜測的,而寧見淵的那些推測,和李負代現在所說的方向上也沒有太大的出入,讓李負代陷入噩夢痛苦的,極有可能就是他六歲之前發生的某些事情。溫烈丘想問他年幼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但只要想到小小的李負代可能受到過什麽不好的遭遇,話到嘴邊就又走了樣兒,“你哥……叫什麽。”
“李負禮。”
“收養你那家人的名字?”
李負代明白溫烈丘什麽意思,“這樣找不到。”
溫烈丘問了為什麽。
李負代半個下唇含進嘴裏,牙齒用了些力氣啃噬,後垂了目光,“我不知道怎麽說。”
溫烈丘生怕自己是戳了李負代的痛處,甚至不想再繼續,因為他感覺到了李負代在逼迫他自己。
見溫烈丘沉默了,李負代又說,“不問了嗎。”
溫烈丘頓了頓,看向李負代,“……你說殘缺。”
“我哥眼睛看不見,我是這兒。”李負代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溫烈丘皺眉,“什麽意思。”
“……有、有、有些東西我不能吃。”一向嘴上利索的人,突然卡了殼。
聽他這麽說溫烈丘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些,像蘋果牛奶那些,不吃也沒什麽關系,“找你哥的話,能用別的辦法嗎,總割傷自己……”話到這裏他有些猶豫,就算像李負代說的他哥對味道很敏感,世界這麽大,他哥在哪兒他們都不知道,李負代割破手指放着血就這樣等着,怎麽聽都是徒勞甚至可笑,他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他确定,他能想到的,李負代不會想不到。溫烈丘第一次見他自言自語的時候,也是第一次碰見他劃傷自己手指的時候,李負代突然說出這些,溫烈丘不覺得意外,但确實不好理解,“我見過,你手上的血突然沒了。”
李負代小心地盯着溫烈丘,桌下的雙手悄悄扒住了椅子邊緣,“我讓你不舒服了嗎。”
溫烈丘剛否認,便看見李負代突然狠狠皺了眉,像在遷怒他自己。溫烈丘不明白他為什麽這個反應,但李負代自己卻知道,溫奶奶的話,一字不落地記在了腦子裏,影響太大了。
他想和溫烈丘好好相處。
“我不着急。”溫烈丘說着,他看出對面人的糾結,而更讓他在意的是,對寧見淵守口如瓶的人,在自己面前,卻嘗試着揭示,“你也別着急。”
“……你會讨厭我嗎。”因為和溫烈丘在一起,越來越多的時間,李負代會忘了他還在找家。
“只要你不讨厭我,我就永遠不會讨厭你。”
李負代實在讨厭且害怕‘永遠’這個詞兒,但他學會了屏蔽,摘掉那倆字兒,溫烈丘的這句話,聽起來還是讓人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