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競折腰(38)
回到自己家,一切自然是輕車熟路,嘉柔領着桓行簡,來後院先更衣。
她的閨房僻靜,布置未改。雖處邊城,嘉柔卻也是嬌養長成。一看陳設便知,皆是她待字閨中的舊時模樣:水晶簾、檀香床,擺滿時令瓜果的瑪瑙盤子,尤其那具八角花鳥屏風,山長水闊,仿佛一睜眼,就可見萬裏河山。
妝奁臺上,有個精巧的木盒,雕花,未着漆,裏頭則擺放着各色的小玩意兒:草編的蝈蝈、半截鹿角、鷹骨、沒做完的花繃子……零零碎碎,依舊靜靜躺在那似乎可一窺曾經的少女爛漫時光。
桓行簡含笑翻檢着看了,目光一動,落在個胭脂膏盒上。打開輕嗅,有暗香襲來。如此賞玩半天,嘉柔換衣裳磨磨蹭蹭的方出來。
到了前廳,只見奴婢往來不斷,訓練有度,規規矩矩的一點雜聲也不聞。飯幾上,擺滿了精心準備的佳釀菜肴。難得招待大将軍,張既親自為他斟酒,笑道:
“這一杯為大将軍接風洗塵,請!”
酒若雲霞,十分罕見,一入口,格外清冽,桓行簡品鑒半晌,問道:“這是拿昆侖山冰川之水釀的昆侖觞?”
張既喜上眉梢,不由拊掌:“大将軍果真見多識廣,京都人偏愛桑落酒。其實,這昆侖觞比起桑落酒不遑多讓吶,無論是釀酒,還是煮茗,取水都至為重要,釀昆侖觞的水正是取自昆侖山。”
桓行簡輕輕一笑,瞥了眼嘉柔:“千年冰川之水,自然非尋常泉井可比,不知刺史可聽過昆侖妲己一說?”
語音剛落,嘉柔臊得臉紅,嗔他一眼。桓行簡偏偏自若道:“話說昆侖妲己通體雪白,不知是何物?”
一席話,聽得張既雲裏霧裏,臉上露出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這,昆侖妲己……屬下還真不知道是為何物。”說着,把求助的目光從夫人身上又挪到嘉柔身上。
那是嘉柔少不更事時跟婢子們的玩鬧話,冷不防被提,哪個能知道?嘉柔知道桓行簡故意排揎她,頻頻遞眼色,他壓根不接,嘉柔只得夾了塊切成細片的嫩羊肉,在蔥、姜、花椒、豆豉等調好的作料裏打個滾兒,随後朝他嘴裏一塞,笑眯眯的:
“大将軍嘗嘗這個。”
雙箸碰到牙,幾乎要把他嘴戳爛了,看得張夫人不自覺擡了手阻攔:“柔兒,怎麽能這般粗魯?”
桓行簡慢慢咀嚼了,并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不過莞爾:“果然別有風味。”
嘉柔臉一熱,卻忍笑看他。這回溫柔許多,拿起刀,将一截灌了羊肉和各種作料的烤好的羊腸,切成小段,蘸滿了蒜蓉夾放到他眼前的碟中:
“大将軍,這個更別有風味。”
胡蒜卻不是每個人都吃的慣的,張既見狀,忙道:“大将軍,這胡蒜雖是去油膩的,但辣感濃烈,若是吃不慣請只品用羊腸就好。”
這一桌子,就沒幾個清淡的菜品,桓行簡轉過臉沖嘉柔一眨眼,笑道:“我且嘗嘗看。”
那神情,分明是在說“我不辜負你好意”。
不想,甫一入口,桓行簡便忍不住蹙眉,嘉柔噗地笑了出來,将瓷盤往他眼前一擱,俏生生道:“大将軍吃不慣別勉強呀?”
袖子一遮,桓行簡偏頭吐了出來,一側眸,眼神如鈎,飽含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嘉柔當看不見,只笑盈盈端茶給他漱口。
夫婦兩人相視一眼,很是無奈,張既清咳兩聲岔開了話題,說起邊城屯田課稅等正事。兩人所談漸深,桓行簡聽得專注,張夫人給嘉柔打了個眼神,兩人借個由頭出來了。
一到偏房,張夫人拉着嘉柔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一面慈愛地打量着她,一面不忘諄諄教誨:“柔兒,上回你走得匆忙,姨母好些話都沒能來得及跟你說。”
将她衣領整了一整,輕嘆繼續,“你呀,可不是刺史府裏的小女郎了,誰能想到你這一去洛陽,怎麽就跟大将軍……”心裏對嘉柔不清不楚跟了桓行簡還是有些微詞的,替她不值,可仔細瞧兩人如今的舉動,只能自我安慰,不管如何,身居高位的大将軍能知冷知熱已經是不易了。
是故,話頭打住,張夫人幽幽把嘉柔一望:“柔兒,你在家裏一貫都是嬌滴滴的,愛瘋愛玩,沒人說你什麽。可到了桓家,要懂事啊,舅姑妯娌的一大家子人,不比小門小戶,這可是門高深的學問,一輩子都有得學呢。”
嘉柔照例撒嬌地抱住了她,靠在她懷裏,攬着脖子,軟糯地答道:“我知道啦,姨母放心,太傅雖不在了可大将軍的母親還在,我就把她當成親生母親一樣看,盡心侍奉。至于妯娌們,她們都是高門女郎,知書達理,只要我以誠待人,并不難相處。姨母,”她忽有些腼腆,聲音便低了,“我也會對大将軍好的。”
聽她這麽說,張夫人頓時倍覺欣慰,又夾雜着一縷酸澀,摟緊了她:“哎,我的好柔兒到底是長大了,你母親若有知,也該安心啦!”話說着,眼眶子就不由得紅了,“不求你大富大貴,只盼我的柔兒這一輩子順順遂遂,有人疼,姨母就知足了!”
一滴熱淚陡然砸在了嘉柔手背上,她擡起臉,擦去張夫人眼角淚痕,笑眼彎彎:“姨母,你別哭呀,我好着呢,就是有一件事。”一絲悵惘快速從她眼眸裏閃過了,“以前,我總想着等我死了,就葬在涼州,能看到星辰、大漠、駱駝……現在不成啦,姨母,等我死了恐怕只能葬在洛陽……”
聽得張夫人食指往她額上一點,摁住她嘴唇,薄責道:“你這孩子,什麽死不死的,你多大的人,提這做什麽!”扭頭“呸呸”了兩聲,“童言無忌,神靈不聽!”
嘉柔笑得清脆:“姨母,你忘啦,你剛說我不是小孩子長大了?”
笑着笑着,一些熟悉卻已故去的人影在腦海中閃回,北邙山上那些拔地而起的新墳舊冢,讓嘉柔莫名打了個寒噤:那是每個人的歸宿,此生有期,宇宙無垠。
不,來十丈軟紅裏摸爬滾打一番,她要将所有為人的酸甜苦辣嘗個遍的。
張夫人不知道她神思已經飄得遠了,親密地摟着嘉柔,絮絮叨叨交待良久,嘉柔只是微笑,乖巧地應了一個又一個“是”。
娘倆再出來,得知張既帶着桓行簡已騎馬走人巡邊去了。
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每年涼州要向洛陽朝廷輸送不少馬匹。桓行簡便先來的馬場,秋風蕭瑟,天氣初涼,高空中有灑落的一二咿呀雁鳴,擡首凝望,就可見雁陣成一線蹁跹而去,朝南的方向。
沒帶幾個仆從,兩人騎着駿馬,一前一後,疾馳來到馬場。桓行簡登上高臺,風吹得衣袍烈烈作響,馬場裏,群馬正悠游自在得啃着草料,一個個膘肥體壯,毛色锃亮,馬倌淩空抽出一聲響鞭,駿馬們便都跑動起來:長長的鬃毛在風中飛舞,塵土高揚,震的地動山搖,好不壯觀。
遠處,青山如嶂,天空藍得純粹,西北大地的風刮在臉上有絲絲的鈍痛感。桓行簡看得心情大好,目光灼灼,不由吟哦道:
“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音色低沉慷慨,張既看他年輕英俊的臉上現出難言的軒昂意氣來,亦受感染,他是武将,雖只粗通文墨,可魏武愛子的詩文還是知曉的。于是,興致勃勃地跟桓行簡彙報了一番馬場産馬的數量、馬匹平日如何喂養諸事。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進馬群,桓行簡親自查看,駿馬油亮亮的皮毛緞子般自手底滑過,他愛憐地拍了拍馬背,說道:
“雍涼是邊地,半胡半漢,胡人騎兵的長處要多效法,你鎮守邊關多年,應當為朝廷培養出一支虎狼之師。”
張既不斷點頭應話,引着他,看完了馬場又到屯田走了一趟。不知不覺,日頭偏西,只見碩大一輪落日抵着天際盡頭的沙丘,堪堪欲墜,連随風傾斜的芨芨草,也都紅霞燃遍。
禿鹫靜靜停在孤零零的枝頭,安然不動,一雙銳利的眼卻在橫掃四下。
打算策馬回府,一轉身,就見個袅娜又不乏英氣的身影高據馬背上,正笑靥明亮地望過來。她一身紅裝,格外紮眼,生機勃勃的。
張既見嘉柔尋來,自然明白,先告退了。同嘉柔錯身時,一本正經吩咐了句:“別回來太晚,小心有狼出沒。”
等姨丈走遠,嘉柔才一夾馬腹朝桓行簡奔來,持鞭指着雄渾落日:“大将軍,比洛陽如何?”
他臉上亦被餘輝浸染,莞爾道:“我記得,你說過如果看過這樣的山河,人的胸臆也會開闊萬分,此言不虛。”
黃沙白雲,秋風大馬,有波斯商人的駱駝隊給守城的官兵遞上關牒,通過檢驗,晃悠悠地出城來了。
駝鈴聲脆脆地傳來,顯然,也吸引了桓行簡的目光,他目送商隊滿載貨物就此漸行漸遠,問嘉柔:
“他們這一路怎麽走?”
晚風吹得她鬓發亂飛,拂到眼睛,怪癢的,嘉柔一面抿發,一面笑答:“他們會沿着祁連山一脈,一直往西,大将軍不知道,這一路,兇險得很。沙漠裏頭飛沙走石,詭谲難料,尤其迷了路才可怕。不過,走得久了,也就有了許多經驗,若是沒有他們,洛陽城也見不得那麽多稀奇珍寶,貨殖往來,對朝廷是好事。大将軍知道嗎?我聽姨丈說過,涼州城裏,一年光是市稅就占了府庫度支的大頭,所以,我姨丈要守好這邊疆,讓這條商旅之路一直暢通無阻,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她說的頭頭是道,桓行簡注視着嘉柔的目光柔情萬千,專心聆聽。嘉柔忽把話一停,有些腼腆:“大将軍這麽看着我幹嘛?”
“沒什麽,”他目光不離她,聲音低沉而柔和,“你在我身邊,很好。”
嘉柔臉上微微暈開紅雲,低頭笑了,兩人牽着馬,從沙丘上走過。天地間,不遠處是龐大的城夯,而兩人不過是溫柔起伏沙丘上的兩點,不由得讓人感慨人的渺小。
馬靴中灌了風沙,灰撲撲的,嘉柔一身紅影被風吹得飄逸,果然,遠處隐約有了狼嘯和狐貍的叫聲。桓行簡征詢地看看她,嘉柔一笑:“大将軍怕狼嗎?”
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佩刀:“聽你口氣,狼跟昆侖妲己沒什麽區別。”
不提還好,嘉柔上前就搡了他一把,不料,自己重心不穩低呼一聲,只覺手被人拽住了,可還是晚一步,兩人裹成一團滾下了沙丘。
身子一停,嘉柔趴在桓行簡身上,衣服、頭發裏全都進了沙子。桓行簡眯了眼,長睫上猶挂黃沙,他剛要揉,嘉柔伸手給他彈了去。
“摔着了嗎?”他一晃腦袋,握住她雙肩,嘉柔伏在堅實的胸口忽嬌脆地笑起來,“沒有!”說着抓起一把黃沙就朝他脖頸裏塞,涼涼的,桓行簡一愣,猛地一個翻身,将她壓在身下,對上她那雙彎彎笑眼,清澈如水,瞳仁中,倒映着天上一輪皎潔明月,有稀疏的星子已經挂上了天際。
嘉柔呼吸不穩地望着他,還只是笑,頭頂忽傳來一聲鷹嘯,格外悠長,兩人就這樣對視良久,他猛然低首,發狠去吻她微涼柔軟的唇瓣。
涼州的月,仿佛就在頭頂,一伸手,就能摘星辰。夜色如此清寂,又如此溫柔,嘉柔慢慢環住他脖子,回應着他。她的後腦勺被他小心托起,可舌上力道恣悍,不知糾纏多久,兩人終于分開。
嘉柔深深看着他,頭一偏,眼眸裏盡是鋪雪般的月色:“大将軍,你看月亮,我有時真羨慕它,它照着這邊關不知照過了多少代人,那些人,可能連屍骨都風化了,可月亮它還在。很多年後,不會有人知道你我也曾躺在這黃沙上看月亮……”
她的聲音愈發飄忽,有些傷感,不等桓行簡回答,嘉柔已重拾笑容,手撫上他線條俊朗的臉龐,拉近了,用鼻子親昵蹭他:“可我能跟大将軍一道看過涼州的月亮,已經很高興了,不管有沒有人知道,我知道。”
桓行簡同樣溫柔回應着她,嘴唇在她臉龐輕輕滑過,低語道:“我答應你,以後還會再陪你來看涼州的月色。”
“天下雖大,可我知道大将軍是屬于洛陽的,”嘉柔聲音黏黏的,她心裏湧起無限的愛戀,“我不求大将軍承諾什麽,現在就足夠好。”
桓行簡呼吸漸漸急促,卻沒說什麽,只是抓起她一只手,細膩親吻過她每根手指,月色籠罩在無邊無際的西涼大地上,也籠罩在兩人身上。
迷離視線中,突然出現兩點綠瑩瑩的光,嘉柔一點不害怕,只是鎮定告訴桓行簡:
“有狼,你會護着我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