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競折腰(39)
桓行簡颔首,微微一笑,嘉柔忽又拽了拽他衣袖,雙眸燦燦:“這裏的勇士追求心愛的姑娘,會送獸骨,是他們親自打下的獵物。”
幽幽的綠光,越來越近,但這匹狼顯然十分警惕,停在了不遠處。月光下,沙丘像鋪了層白霜,桓行簡鎖眉,低聲告訴嘉柔:
“別動,等我送你一顆狼牙。”
狼并不輕易攻擊人,然而,當桓行簡摸了摸腰,同它對視時,狼似乎有些蠢蠢欲動的意思了。
他步步靠近,對面野狼躍起的剎那十分輕盈,毫無聲息似的,桓行簡雙目如隼,雙臂迎了上去,狠狠扼狼的咽喉。
不過,還是低估了猛獸的力道,肩上猛地作痛,原來是狼的兩只前爪抓破了他的衣裳。人同獸膠着對峙,狼的眼原是那麽兇狠那麽明亮,桓行簡生平第一次和野外的狼這般近距離接觸。
手中無弓箭,只能指望腰間的利刃。他越用力,狼也掙紮得越發兇猛,旁邊觀戰的嘉柔一顆心都要跳到嘴邊了,可她臉上并無驚慌,一雙眼,緊緊追随着桓行簡的一連串動作。
他的喘息聲越來越重,面部幾要扭曲,忽的,一聲悶吼過後野狼從他手中掙脫,卻也被勒的直踉跄。
“當心!”嘉柔眼見狼轉眼敏捷撲了上去,忍不住大叫,桓行簡頓時被撲倒在沙丘上,狼嘴一張,尖利的牙齒便亮了出來,對準桓行簡的咽喉部位就要撕咬下去。
身子往下沉,沙丘綿軟,桓行簡再次用雙手死死卡住了狼脖,很快,虎口發麻,狼眼裏的憤怒幾乎要燒到面上來。這樣下去不行,他臉漲得通紅牙關咬緊,猛地一腳将個死沉的野狼踢了開來。
剎那間,他一躍爬起,拔出彎刀,迎上再次猛撲過來的野狼,一刀致命,滾燙的血順着刀柄瞬間濡濕了握刀的手,一個龐大沉重的身子忽重重地摔倒在眼前,哀嘯聲乍起。
負傷的野獸紅了眼,歪歪斜斜起身,沖桓行簡不斷發出低沉卻不乏威懾的嗚嗚聲。
風起雲動,桓行簡在凝視它的時候,忽然發現這頭狼是重瞳,碧幽幽的,他仿佛從狼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一人一狼,在這如雪的大漠黃沙裏劍拔弩張。
純粹靠原始的本能搏鬥厮殺,西涼的風,是涼的,桓行簡卻突然覺得渾身血液燒得滾沸。狼想要給他出其不意的一擊,他同樣也是。
很快,彼此又糾纏到了一起,桓行簡手起刀落,他攥着溫熱堅硬的毛發,低聲咆哮,一刀刀刺殺下去,血液崩出來,落到他長睫上。
終于,身下的獸漸漸不動了,他氣喘籲籲松開手,頓了頓,用袖子一抹眼睛上的血。随後,撬開狼嘴,用刀剔出顆月牙形的狼牙來。
他一手一身,四處都是狼血,腥不可聞。見他起身,嘉柔從沙丘上深一腳淺一腳跑了過來,将他環腰一抱,有興奮,有甜蜜,她高興地擡起臉,呼哈出一絲白氣:
“大将軍,你是我的勇士!”
這一語,把桓行簡逗樂了,他手上血淋淋的,沒法抱住她,只能支着胳臂:“我答應你的狼牙。”
嘉柔含笑接過,絲毫不在乎上面殷紅的血,她眸子閃閃發光:“等明天,我拿街上去讓人給我鑽孔。”
說着,垂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這才是大将軍的信物。”
桓行簡渾身冒汗,熱氣騰騰的,那雙黑眸也格外的亮,忽一把抄起嘉柔,她緊緊摟住他脖子,笑道:
“大将軍,你看,”她目光放遠,頭頂有月,沙丘連綿上有被埋半截的芨芨草,在月色下,因為時令到了也白茫茫的一片,“這是大将軍的涼州呢,有數不清的健兒替大将軍守邊,即使這浩瀚的沙漠裏無人居住,可它們也是國朝的土地,任何人都奪不走!”
桓行簡聽得眼睛發熱,胸臆激蕩,他不禁再次好好打量起這片土地來,目光一收,重新落到嘉柔柔和的眉眼之上:
“不錯,我有無數健兒渾身是威,帶劍挾弓,銀鞍照馬,這是國朝的土地。人心向背,民心民生,我既生于此世,就要在這大好山河裏争個痛痛快快!”
嘉柔但笑不語,手輕輕撫過他的眉峰,低嘆一聲:“大将軍骨隽,為何不争?我知道,大将軍有過深淵之下,也迎來了青雲之上,終有一日,你會實現自己的抱負的。”
“你呢?柔兒,”桓行簡柔聲問她,“留在我身邊,答應我。”
嘉柔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我現在就在大将軍身邊呀!”
“不,”桓行簡深呼一口氣,“我是說,無論日後發生什麽,你都會留在我身邊。”
嘉柔軟軟地朝他肩頭一靠,伸出手,似乎想掬一捧月色,可只有缭繞的風從指間過去了,她呢喃不已:“我答應大将軍,只怕,有一天大将軍又新得了佳人,就把我忘了。”
身子忽被攬得死緊,桓行簡埋首在她涼涼滑滑的烏發間,鼻息沉重:“柔兒,你為何總要這麽疑心我呢?”
嘉柔調皮一擡他臉,嬌笑道:“我得提醒着大将軍,否則,将來你不認賬怎麽辦?”掌心的狼牙一展,黏糊糊的,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如果真的那樣了,我沒什麽好法子,只能不要大将軍的狼牙啦!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頭一歪,指着天上的星子,“大概就像參星和商星吧。”
桓行簡蹙眉,看她半真半假那個樣子,像孩子,偏又聽得人心裏不痛快。
“你十幾歲的小姑娘,思慮太過,不是好事。”他抱着她,扶上了馬,嘉柔嘟起嘴,“我就是說說而已,大将軍也要生我的氣嗎?”
“沒有。”桓行簡上了馬從身後抱住她腰,他心道,我連狼都為你打了,如何不愛你?
這世上,除了父母,再沒人能教我心甘情願以身犯險。
“大将軍自己有馬,為何要我共乘一騎?”嘉柔回身看他,桓行簡笑了一笑,“我樂意。”嘉柔睨他一眼,雙手把缰繩扯過,沖空着的駿馬拉了個口哨:
這是刺史府家的馬,自然聽得懂小主人的呼喚。
兩人這麽風馳電掣般地進城,一路疾馳到刺史府,張既夫婦早在大門口等候了。借着燈光,瞧見桓行簡衣衫不整加上一身的血腥味兒沒散去,張既一臉的驚疑,桓行簡淡淡道:
“無妨,遇上狼了。”
張既不由把個責怪的眼神投向嘉柔,訓話道:“柔兒,大将軍在此人生地不熟的,這是你的失職。”
嘉柔想笑,只能忍着,正色答姨丈的話:“是,是我的過錯,我記住了。”
這兩人,卻不由得相視一笑,攜手進了府。用過飯,沐浴過了,方回嘉柔的閨房。
“我看你倒怕使君。”桓行簡笑話她一句,撩袍一坐,順手拈顆葡萄剝皮吃了,入口清甜,不由得說道,“太傅年輕時,位列太子四友,當時文皇帝就很愛吃葡萄,你姨丈存的葡萄酒也不錯。”
嘉柔一面鋪床,一面笑答:“那當然了,大将軍讀書不知道嗎?前朝靈帝時孟佗用一斛葡萄酒就換了個涼州刺史,雖匪夷所思,可也恰恰表明涼州的葡萄酒是佳釀呀!”
她轉身走過來,頗感興趣地往他身邊湊,拿出盒棋:“大将軍,我聽說文皇帝是個可有意思的人了,不如你我手談一局,你給我講講以前洛陽城裏那些轶事?”
燈芯挑了挑,嘉柔同桓行簡相對盤腿坐了,他執黑,讓嘉柔先走,外頭靜谧下來,唯有一汪月色,清波般蕩漾在大地。
“文皇帝這個人,确實很矛盾,他敏感善思,是個純正的詩人。可在大事上,又毫不含糊,殺伐決斷也是有的。”
嘉柔手底慢慢落着棋子,道:“我從兄長家回涼州時,帶了文皇帝的許多詩文,我覺得,他是個通透的人。他文裏說,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你聽聽,哪個做皇帝的不希冀着國運真像玉玺上所刻所言‘既壽永昌’呢?但他偏要說大實話,我佩服他。”
一子落下,桓行簡不禁擡眸笑看嘉柔:“是,他不自欺欺人,不過,即使他知道人生苦短,光陰無情,但該他做的事他還是好好完成了。我想,人活着,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可抒懷,可說苦悶,但壯懷不可銷落。至于身後,後人如何評說也管不到了。”
嘉柔一副很是認同的模樣,不知想到什麽,飽含期望地看了看他:“大将軍,公府裏也種迷疊香好嗎?你家裏倒是種了,可我想這次回去你也許還是讓我住公府,你讓人給我在園子裏種些迷疊香吧?”
“好,”桓行簡答應得十分幹脆,“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會為你做。”
“等我慢慢想吧,一時只想到這個。”嘉柔笑容比葡萄還要清甜,兩人一面對弈,一面敘話,直到燈花落了,不覺夜深,連月亮都隐去西山了。
帷幄裏,果然盡是少女般的甘甜香氣,桓行簡朝松軟的被褥間一躺,只覺筋骨也跟着一軟,他懶懶地望着嘉柔,等她掀被進來,才低笑撫額道:
“人果真不能沉浸于溫柔鄉,日子久了,我怕是要廢掉。”
嘴唇在她發絲間摩挲不已,嘉柔雙手一抵,嗤道:“大将軍居安思危固然是對的,可這話,分明是說我不好。”
桓行簡不由一點她瑤鼻,笑道:“原來柔兒這麽愛生氣。”
嘉柔悶悶的:“大将軍看了大漠的風光,不喜歡嗎?涼州的風土人情,不喜歡嗎?”
“喜歡,”桓行簡阖了眼,一翻身,溫熱的呼吸開始在她臉上輕柔游走,“可我最喜歡的還是……”手底開始撩撥,“你在這閨房裏,可曾想過日後的夫君是什麽模樣,嗯?”鼻音蠱惑,嘉柔不易察覺地動了動,薄薄的布料解開,她的手,攀上了桓行簡的嘴唇,一摁,忽萬分忸怩,“不許提這個!”
理直氣壯的,桓行簡興致上來貼着她耳朵問道:“還沒告訴我,怎麽那麽怕使君?是不是小的時候調皮,挨過揍?”
嘉柔的臉徹底像煮透的蝦子了,不好意思道:“我不會背書,姨丈打過我手心,好疼的。”
“哦,”桓行簡眉頭挑得老高,故意拉長了調子,“張既敢打你?我明日倒要好好教訓教訓他。”
嘉柔頓時急了,轉眼間,明白是桓行簡逗她,自己撐不住先笑了。桓行簡順勢欺身過來,低首看她,身下人笑靥一片醉紅,兩個小小的梨渦,可憐可愛極了,他忍不住銜住她的唇,心有柔情泛濫:
“柔兒……”
很快,她的閨名輾轉碎在唇畔,徹底淹沒在窗外的風聲中。這是涼州,初秋的風遠比中原野得多,天穹被刮得幹幹淨淨,星子亮得逼人。
翌日,桓行簡陪嘉柔去給狼牙鑽孔,手藝人功夫巧得很,忙活一陣,給狼牙上壓了銀飾,吹了一吹,拿給嘉柔看,這人一笑,一口牙雪白锃亮的:
“怎麽樣,還滿意吧?”
嘉柔愛不釋手,連連道謝,桓行簡見狀便給她戴在了脖間。兩人又一道往一戶人家去,他不知是何人,問嘉柔,嘉柔故意賣關子,直到一處院落,叩門進去。
院子裏,一個懷娠的小婦人正一臉倦怠地坐在廊下,因為孕事,總覺得精神不濟,懶懶地描了兩筆花樣子,丢在旁邊,托腮打起瞌睡。她的腳下,卧了只安然入睡的大白貓,通體雪白,打着輕鼾。
桓行簡不由得一笑,看向嘉柔:“這就是你說的昆侖妲己?”嘉柔立刻嗔他,悄聲道:“我來看出雲仙仙,大将軍先到外邊等我吧。”
隔着花叢,隐約可見小婦人隆起的腹部,和頗為秀氣的半張臉,桓行簡避嫌,便先到外邊解了馬又去閑逛了。
見他走了,嘉柔提裙蹑手蹑腳拽了片花葉,朝出雲仙仙的臉上一撓,對方迷瞪着眼,先是迷離,很快變作驚詫,叫了出來:
“柔兒!”
嘉柔喜笑顏開的,一雙眼,卻不自覺地朝她腹部一溜,又好奇,又莫名不好意思。兩個小姐妹重逢,自有說不完的話。嘉柔很快忘記這茬,拉着她的手,問東問西,說得口幹舌燥,出雲仙仙便拿燒沸的水給她化了碗梨膏潤嗓。
“柔兒,你別只問我。”出雲仙仙抿唇笑看她,聲音壓得很低,“你的大将軍這回跟你來了嗎?上回,沒能見你,不過我聽你姨母說了,大将軍陪你來的,他什麽樣子?”
嘉柔手裏不住薅伸過來的枝葉,嘴角那兒,是遮不住的笑意:“他?嗯,他長着高高的鼻子,漆黑的眉毛,眼睛就像涼州冬天裏的星星一樣又冷又亮。他不帶兵時,就是個洛陽城裏的貴公子,可帶兵了,又成了最英勇的将軍。”
出雲仙仙低頭擡眉,推推她:“呀,柔兒的郎君是這樣的風流人物啊?”
嘉柔不好意思地一撫臉,花枝彈開,她蹲下去把貓抱在懷裏,一下一下順着毛,忽把下巴一擡,神采飛揚的:“對!”兩人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嘴,笑起來。
“那他待你好嗎?”出雲仙仙笑聲漸斂,柔聲問道。嘉柔點了點頭:“好,他待我很好。”說着,将脖子裏的狼牙掏出來,在日光下,狼牙閃着潤澤,“你瞧,他打死了一頭狼,這是他送我的狼牙。”
出雲仙仙露出個豔羨的表情,也十分高興,傾身拿着端詳片刻,忽笑道:“這是信物呀,你給他的信物是什麽?”
一提這個,嘉柔有點氣餒,也有點犯愁:“你送我的月光玉,有一次,被他硬拿了去說當信物,也不知道他放哪裏去了,沒在身上。”
出雲仙仙又忍不住笑開了:“原來,我還是月老呢!”
嘉柔不好意思把頭一低,目光自然而然的,重新落在了出雲仙仙的肚子上,試探地一伸手,出雲仙仙那已不自覺有幾分母性的臉上便是個了然于心的表情了,她把嘉柔的手放在自己腹部:
“柔兒,你日後也要做母親的,等你懷了大将軍的骨肉,你就知道是什麽感覺了。”
嘉柔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輕輕拂動,唯恐驚了胎兒,她滿面羞紅,湊在出雲仙仙耳畔那好一陣私語,出雲仙仙莞爾聽完,手一遮,趴她耳朵前也說了一陣。
聽得嘉柔又是稀奇,又是羞窘,兩人嘀嘀咕咕,直到嘉柔看看天光,怕桓行簡久等,這才依依不舍跟出雲仙仙告別。
“柔兒,你這一走,下回不知何時相見,你多保重。”
“你放心,大将軍答應我了,每一年,他都會抽空帶我回涼州的。”嘉柔将握着她的手慢慢松開,聲音微微發哽,“仙仙姊姊,我走啦,等我下回來,給你的孩子帶洛陽的好東西!這回我來的急,什麽都沒備,你別怪我。”
出雲仙仙執意将嘉柔送到門口,她身子重,不是很方便,嘉柔苦勸她回去。大門口,桓行簡已經在拴着馬的樹下相候了。
遙遙的,出雲仙仙大約看到了個英挺男子身影,果真出色,她心裏由衷為嘉柔高興,這邊話別,嘉柔依舊頻頻回首,沖她擺手。
兩人上馬,桓行簡打趣嘉柔:“好柔兒,你這個仙仙姊姊馬上要當娘了,你可不能落後于人。”
說着,手在她腰腹上又輕輕勒了下,“回頭,到了洛陽找個醫官給你瞧瞧,看你是不是需要調理身子。”
嘉柔略微聽懂了,含羞不出聲,卻沒反駁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這麽在涼州過了三五日,嘉柔随桓行簡登女牆,放紙鳶,兩人在長街上看胡人的雜耍,觀人打鐵,吃烤乳豬,聽胡姬在酒肆裏唱涼州的歌謠,把以往在涼州城裏愛做的事做了一遍,好不快活。
臨到啓程,張夫人囑咐又囑咐,給馬車上塞滿了各色物件,噙着淚花子看着嘉柔,滿臉的不舍。張既看在眼裏寬慰她道:
“別哭了,日後回京都養老,想見柔兒,輕而易舉的事。”
嘉柔也眼圈紅紅的,可心裏到底存了新的希望,寬姨母幾句,鑽進了馬車,馬鞭子一響,車身動起來,看着姨丈姨母的身影越來越小,她熟悉的西涼大地便漸漸消失在了視線深處。
一打簾,她就能看見馬背上那個挺拔的身姿,似有所感,桓行簡回頭,沖她微笑:
“不舍得?”
嘉柔眼睫上猶挂淚珠,頭頂,又有鹞子在盤旋,她心裏有一股似有若無的悵惘,可一觸到他關切的眸子,不由得展顏:
“沒事,姨丈姨母早晚有一天會回洛陽,我要好好孝敬他們。”
北風涼了,秋原肥馬,落日大旗,涼州的一切如夢般甘美,嘉柔目光凝視着遠處在風中已顯頹勢的長草,嘴角最終綻出了個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