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競折腰(37)
混戰結束,羌人的一部在深夜裏逃的無影無蹤,阿梅噶和老羌王不知去向。剩下來的,躺了一地哀吟不斷的傷兵,幾個為首的羌人,過來請桓行簡為他們做主,重新整掇殘部。
自然,夜奔的那些什麽時候殺回來也不好說,桓行簡幾句話将這些人暫且安撫了。
仇恨的種子既已埋下,勢必要用鮮血來償還,只是,到此刻還有些羌兵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傻在那裏,等待被首領安排。
“回寝帳等我,”桓行簡轉過身輕輕推開嘉柔,在她肩頭安撫地揉娑了兩下,“聽話。”
嘉柔的心跳得很快,她迅速瞥了眼不遠處陳泰和姨丈的身影,還有,有人開始往外擡屍首。
看衣裳,全是羌兵。
她似乎明白過來什麽,顫了下:“阿梅嘎死了嗎?”
“沒有,她跟她父親帶着一部人族人逃了。”桓行簡彎唇一笑,“回去吧,外頭味兒重。”
嘉柔溫順地點點頭,桓行簡目送她走遠,一回頭,招來了陳泰。
“如果白虎和阿梅嘎沒死,他們會回來的,這些事,就交給羌人自己去處置吧。”他沉吟片刻,“經此一役羌人之勢弱矣,弱則亂,亂則分,白虎父女應當是往陰山方向回奔了,那裏還有他們的族人,讓并州刺史多留意他們動向,有任何異常,要立刻上報給你。”
軍帳裏狼藉的杯盞被收拾了,唯獨地上,血跡未幹也分不清是誰的。胡車兒的屍首像癱死肉那般在地上動也不動,桓行簡漠然瞥了眼,命人交給了他的手下。
羌人要把胡車兒帶回草原下葬,桓行簡答應了,他對異族這些亂七八糟的禮節絲毫沒有興趣。直到羌兵要連夜撤回時,人人哀嘯,彼此呼應,像連綿不覺的浪潮,蔚為壯觀。
他們的眼睛裏有悲傷,卻不見氣餒,粗通漢話的幾個漢子過來跟桓行簡拜別,就此率着族人融進了無盡的夜色。
“這些人,恐怕都是天生反骨。”桓行簡忽對陳泰說道,“我記得,太傅活着的時候跟你的父親曾說過異族人之事,父輩們都以為胡人最終不過能成名臣,譬如前朝匈奴人金日磾,他就是涼州人士,後來做了太子劉弗陵的老師,這是異族人爬到的巅峰了,玄伯,你怎麽看呢?”
陳泰向來謹慎,他只是皺眉:“自漢以降,異族內遷愈演愈烈,同漢人雜居,風俗不同,龃龉常有。依我看,不可掉以輕心,當剛柔并用,這些人反複無常,一味懷柔不可,一味打壓也不可。”
他心裏,其實還藏着別的話,中原當早一統河山。可這樣的功業,到底由何人來建?對于陳泰來說,是個不願意深思的問題,他是魏臣,忠主事國,唯有盡心盡力而已。
“事在人為。”桓行簡拍拍他肩頭,笑了笑,陳泰忽從他那抹笑意裏看到了當年桓家郎君的風雅神采,一陣血湧,竟脫口而出道,“子元雄才大略,自是伊尹周公那樣的人物,只要大魏君臣同心,邊關的騷亂,也不過就是癬疥之疾!”
因為激動,聲音微微有些異樣,便是少年時他也是很少流露過分情緒的人。桓行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而一笑,沒說什麽,只是略微點了點頭。
似乎意識到自己方才話太多了,加上桓行簡反應冷淡,陳泰有些尴尬,衣袖一擡,施禮先下去了。
陳泰的身影從帳子裏出來後,桓行懋才進來,一見兄長,猶如見太傅般态度莊重,不敢造次,上前先喊了聲:“大将軍。”
“坐吧。”桓行簡完全無視帳子裏未散的血腥氣,習以為常,當下有空閑,給桓行懋舀了碗酒,子上善飲,酒量很大,輕易不會醉倒。
他一口氣幹掉半碗,袖子朝嘴上一擦,也不拘禮節了,許是這段時日在山上被困得狼狽又遠離繁華的京都洛陽,桓行懋糙了不少。
“屬下本該謹遵大将軍之命,率軍還京,但有些事覺得還是當面跟大将軍說一說更好。”
桓行簡微笑問:“什麽事?”
臨到該出口了,桓行懋反而有些猶豫:“其實是玄伯,我跟玄伯交談,總覺得彼此跟以往都不同了,他這個人,我仔細想清楚了,不會反對大将軍,可也不會支持大将軍。西北軍事,他自然不會怠慢,可洛陽的事恐怕不是大将軍能托付的人。”
似是早有所料,桓行簡一臉的平靜,手指輕叩在膝頭,思忖着道:“我知道,玄伯這個人在人情上不善殺伐決斷,他麽,總想兩全,這世道哪有那麽多兩全的事?”他捏了捏眉心,舒緩着發酸的眼眶,“我心裏有數,眼下,郭淮病重,張既的能力還不足以威懾雍涼,就先讓玄伯還留在西北,他也不見得樂意回洛陽這個是非之地。什麽時候調他回去,再看局勢吧。”
沒有外人,兄弟兩人自然可以推心置腹,桓行懋眨巴眨巴眼,提起合肥大捷:“屬下聽說,諸葛恪死了,大将軍這次回朝打算怎麽封賞毌純?”
坐鎮東線的封疆大吏,此役□□勳顯著,捷報早傳,可桓行簡沒還朝,封賞的事便遲遲不能一錘定音,洛陽的天子,有心無力,只能耐心等大将軍回來。
桓行簡呵笑了聲,不答反問:“你覺得,我該怎麽賞毌純?”
已經是封疆大吏了,再賞,那只能是授開府治事之權了,桓行懋把心中所想一說,兩只眼,追随着坐上的兄長。
他食指微微一搖,深深看向桓行懋:“淮南重地,兵強馬壯,倉廪充實,我要是再給他開府治事征辟人才的權力,合适嗎?你記住了,朝廷和地方,只能是強幹弱枝,四征四方将軍們已經足夠持重,這也是我不得不考慮的地方。只是,現下海內未平,不得不依仗外藩,但我也絕不會給任何人機會。”
和自己所猜相差無幾,桓行懋了然,兄弟兩人秉燭深談良久,不覺間,夜都深了。
再出來時,四下裏早恢複尋常,露水下來,桓行簡眉眼被打得濕潤,越發襯的五官醒目。回到寝帳時,發現嘉柔困得直打瞌睡,卻強撐不倒,他笑着上前,把人一抱,送到床上去:
“既然困了,怎麽不先睡?”
她迷瞪着眼,燭光裏,桓行簡那張臉越發柔和可親,嘉柔費力扯出個笑:“我等你呀。”
話說完,許是等到了他的緣故,眼皮徹底睜不開了,嘉柔頭一偏,很快,勻淨的呼吸聲響起。
翌日,桓行簡只點了三五百騎,帶上嘉柔,同張既一部人馬一道往涼州治所來。
這一路,因戰事既了通身輕松,行程不急。沿路風景幾經變易,到了涼州地界,雖是初秋可秋味兒似乎已經非常明顯了。
風幹燥地吹,天空藍得澄澈,鹞子像斷了線的紙鳶在頭頂上盤旋不斷,長草開始泛黃,風一過,連綿出洶湧起伏的線條來,倏忽之間,能看到牛羊的身影藏在其中。
落日如血,像是倒頭就能栽入群山的懷中之中,然而,在天邊燒出了個五彩斑斓,整個大地濃墨重彩,連人面兒上,也紅彤彤的一片。
嘉柔歡喜地看潑了彩墨的暮霭,指東指西,活像只俏皮的小雀兒,叽叽喳喳個不停。
這麽不急不躁的,整整七日,才到涼州治所。
街市熱鬧如常,随處可見穿梭往來的胡商胡姬,尤其胡姬,一個個雪膚碧眼的,熱情又精明。大街上,陳列着琳琅滿目的商品:波斯國的地毯玻璃、大秦國的明珠大貝、還有數不盡的虎皮褥子白狐裘衣……一條長街上,胡語夾雜着漢話,叫嚷聲不斷。
另有人牙販子在吆喝着過往的行人,展示着他們新弄來的奴隸,身強體壯,面色黝黑,跟騾馬牛羊等牲畜聚集在一起。很快,就有涼州本地豪族家的蒼頭們,興趣十足地圍了上去。
這是涼州大地,十分繁榮,可和京都洛陽的清貴奢靡又完全是兩個世界了。
上回來,匆匆而去,很是遺憾。桓行簡只留了石苞,其餘人等都先讓張既帶回刺史府了,下了馬,同嘉柔先在這鬧市上溜達開來。
嘉柔俨然主人心态,牽着他衣袖,一會将他往這個攤鋪上扯,一會又跑到那個攤鋪上,一張臉上,盡是明媚笑容。
有賣糖蟹的,嘉柔嘴饞,笑嘻嘻摸向桓行簡腰間,他笑:“大街上你想幹什麽?”
“郎君帶錢了嗎?”她繼續找,桓行簡無奈,他身上确實沒帶銅錢,嘉柔紅唇一嘟,“郎君的俸祿都不能給我買口吃的了嗎?”
說着,神神秘秘地踮起腳,告訴他,“這個糖蟹美味得很,買回去,再蘸上芍藥做的花醬,甜而不齁,絕了!我保證你吃了就會念念不忘!”
“芍藥做的花醬?”桓行簡微傾着身子認真聽她說話,莞爾不已,嘉柔頗有些小得意,“是呀,我以前在涼州對着枚乘的《七發》做出了好多好東西呢!”
想起她初到洛陽搗鼓松煙墨的場景,桓行簡笑意更濃,随手解了腰間玉佩,塞給她:“走,我們去換吃的。”
嘉柔頓時樂了,市集的東南角,卧着幾頭安靜的駱駝,她用胳膊肘搗了搗桓行簡示意他看:“你吃過駝峰嗎?”小孩子賣弄一般。
桓行簡一張臉上,始終溫文含笑,眉頭微挑:“看來你吃過。”說着,不忘揶揄她,“我當你有多喜歡駱駝,原來,還是要吃它啊?”
嘉柔臉一紅,随即不服氣辨道:“小雞小羊也都可憐可愛,天生萬物,有些就是供人取用的,這是天道,天道不可違,大将軍沒吃過駝峰,在洛陽城裏魚脍吃的少嗎?行軍打仗時,猩唇吃的少嗎?”
連珠炮似的,桓行簡只能甘拜下風,笑道:“天幹物燥的,你話這麽多,嗓子不痛嗎?”
“不痛,我這會兒還有力氣唱歌呢!”嘉柔人回涼州,一草一木,一房一瓦,看着都是如此親切,她高興壞了。
兩人買了糖蟹,嘉柔又被街上斫魚的漢子吸引,她認出這人,欣喜不已:“這個人是城裏最會做魚脍的,大将軍你快看,看看他比洛陽的如何?”
循聲望去,旁邊,早擠滿了人,嘉柔眼疾手快牽着桓行簡繞到這人後側方的臺子上,兩人在木柱邊看人斫魚。
只見他将魚一架,雪白的瓷盤就擺在前頭不遠的案頭上,斫刀拿起,忽悶喝一聲,瞬間,眼前雪龍亂舞,魚片如雪花般飛向了瓷盤中,薄如紗,輕似塵,轉眼間魚只剩骨,盤子上則勻稱地鋪陳了一圈的魚脍。
頓時,人群裏爆出陣陣喝彩,嘉柔也看得激賞不已,拍手叫好。桓行簡從未見她眉飛色舞至此,他有些出神,四下看看,也許,這一方天地才更适合眼前的姑娘。
兩人視線碰上了,嘉柔甜甜一笑:“是不是技藝高超?”
桓行簡颔首:“不錯,等哪日,吃上建業的鲈魚,再配益州的生姜,人生無恨矣。”
嘉柔眼波流轉,手指摸上他的箭袖,眸子明亮:“不,大将軍這話意不在魚,也不在姜。”
“哦?”桓行簡玩味地看向她,“柔兒說說,我不在魚不在姜,那在什麽?”
“在吳,在蜀,”嘉柔篤定地答道,“這是大将軍的志向。”
四目相對,其間默契自在不言中,熙攘人群嘈雜,唯獨她的臉清晰如許,言似金石,桓行簡笑而不語把她手一握,只是輕輕撚了撚那溫熱的掌心。
兩人在市集上逗留許久,到了用飯的時辰,嘉柔建議回去,桓行簡卻又吩咐石苞再去購置些物品,他兩手空空的,總不好見刺史夫婦。
上一次,深感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又和嘉柔匆匆別過,張夫人深感遺憾。這次,張既的書函快馬加鞭先行送到,張夫人忙不疊讓人打掃庭院、布置廂房,好不忙碌。等張既一到,夫妻兩人又親自巡查了一番,抛開嘉柔不說,務必得讓大将軍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早早的,夫妻倆在府門口翹首等候,張望不已,等熟悉的那輛馬車悠悠地行駛過來,夫妻倆忙上前迎客。
石苞趕車,利索一扯缰繩,馬車穩穩地停住了。
很快,車上先下來桓行簡,張夫人緊跟着就看到大将軍把嘉柔從車上抱了下來,她那臉上,笑靥如花。雖看不見桓行簡神情,可嘉柔臉上的光彩張夫人是瞧的一清二楚的,竟欣慰到鼻間酸楚,險些掉下眼淚。
這邊,夫妻倆主動先迎上去,桓行簡微笑道:“不必多禮。”
嘉柔這才撒嬌喊了聲“姨母”,跑到她身邊,立刻環住那久違的溫暖腰身,在她懷裏蹭了蹭。張夫人笑着推了推她,柔聲道:“柔兒,大将軍要笑話你了!”
她眸光一睐,看桓行簡果真噙笑看着自己,一邊還在跟姨丈說話,嘉柔忽朝姨母的耳畔那悄悄道:“大将軍還買了禮物,是給姨丈姨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