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競折腰(36)
這一戰,再沒什麽懸念,姜維聯合羌兵的計劃再次落空。桓行懋雖被困孤山,一泉難濟,但他運氣似乎總要比別人好點,天降大雨,撐到陳泰張既大軍殺來,一鼓作氣下山,兩軍彙合,夾雜着胡車兒帶來的羌兵,殺得姜維節節敗退,只能帶着些散兵游勇逃了。
混戰中,阿梅嘎幾次想殺胡車兒,皆沒得手,直到魏軍開始清掃戰場,她一個姑娘家,渾身挂血,本蕩着清波的利刃也都紅豔豔打膩。
胡車兒也在揀點損失,這一揀點不打緊,發現折了不少兵馬。阿梅嘎若無其事地拽過峭石間的長草,擦拭起彎刀,見胡車兒跟幾個堂兄弟不知在交談什麽,她嘴角一撇,說不出的憎惡。
不過,卻堆着笑向他道喜去了:“阿兄,你可真像一只草原上的禿鹫,又快又狠。”
難得聽她一句恭維,胡車兒瞄她一眼,幹笑道:“妹子這匹母馬上陣,可不比男人差。”
阿梅嘎滿腹的火氣又被激起來,可嘴上,還只是笑:“我跟着玩而已,上陣殺敵,到底還是你們男人的事!”
這話麽,還有點道理,胡車兒召集好人,準備回營地問桓行簡要封賞。
那邊,陳泰跟許久不見的桓行懋轉達大将軍的口谕:“大将軍讓都督先帶虞主薄回洛陽再赴任長安,正好,主薄他路上露布也就做出來了。大将軍還要在涼州巡邊,估摸得晚幾日回去。”
陳桓兩家父輩交好,又都是洛陽城的高門,自然而然,他們年齡相仿也就都交游到一處去了。高平陵後,加上太傅故去陳泰離開中樞,乍見之下,他是覺得有些生分的。
不過,桓行懋似乎渾然不覺,見了他,一如少年時的心性,高興快活地不行,拉着他的手叫“玄伯”。那神情,當真有對他來施加援手的感激。
“玄伯,你臉上有風霜之色啦!”桓行懋一掃先前郁郁,臉色霁然,這才有功夫打量起故友的變化。
京洛多風塵,邊城少清音,陳泰想起他當初出任雍州刺史時,桓行懋來送,兩人長亭裏飲酒,擊缶唱起建安才子王仲宣的詩歌:
“風流雲散,一別如雨。人生實難,願其弗與。”
一字一和,富貴冷灰,是啊,人生實難,洛陽城裏優游歲月的少年人,終是消失在光陰深處了。
陳泰有點矜持地看他:“子上,你倒是別來無恙,不像大将軍,變化很大,”他微微有了笑意,莫名發苦,“東關一戰後,是我提議平胡,可沒想到新興雁門兩郡先反了,是大将軍替我把罪責攬下來的。子元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換了稱呼,“我心裏其實是有慚愧的。現在,他讓你坐鎮長安,也好,你我共同為大魏守好這邊疆。”
哎,玄伯這個人,總是這般誠實,桓行懋苦笑看着他,嘆道:“玄伯別笑話我了,你知道的,我無論如何是比不上兄長。”說着忽又難得笑容燦爛,“玄伯,你看我叔父,一輩子都比不上我父親,可他現在不也德高望重深受人愛戴?我沒什麽大志向,能做到我叔父那個地步就滿足了!日後,我能跟你一道留在西北戍邊也不失為快事!”
陳泰眉目終于有了些昔年的影子,和他桓家兄弟仿佛還可話當年,他笑着颔首:“好,來人,斟兩碗酒來。”
酒倒滿,陳泰舉碗同桓行懋一碰,眸光閃閃:“子上!願大魏早一統河山,願天下早海晏河清!”
一口一個大魏,像是無意,又像是刻意,桓行懋聽得清清楚楚,他豪氣幹雲地應了句:“君子信誓,不遷于時。及子同寮,生死固之!”垂眸飲酒時,眉宇卻不覺輕輕皺起。
酒碗一擱,桓行懋改了主意,沒有即刻啓程,而是随陳泰張既的大軍準備見桓行簡一面。
魏軍凱旋,寨外得知大軍要回營,軍樂早奏起來,寨門大開。嘉柔像個小媳婦一樣也忙碌不停,起的絕早,先端了木盆到附近溪澗洗自己貼身衣物。
西北大地,暑氣早散,此刻初秋的風在澗溪中吹過,清爽宜人。是時日光湛湛,照在水波上晶然跳動,偶有一兩只野斑鸠,撲棱着從蘆葦叢中飛起,再也不見。
“不把我的也順手洗了?”桓行簡跟着過來,打趣嘉柔,嘉柔見他兩手空空,知道是玩笑,皺鼻道:“我又不是大将軍的奴婢,再說,你衣裳那麽重我洗不動。”
看她脫了鞋襪,挽起褲腳,兩只晶瑩潔白的腳丫子踩在曬的暖烘烘的碎石上,正把小衣在水裏悠悠地蕩開,嘴裏不知在哼唱什麽,細若蚊蚋,也聽不大清。
桓行簡笑着朝亂石堆中一坐,撿起顆小的,一面打着水漂,一面揶揄道:“要你何用?衣裳不給我洗,馬靴不給我刷,半夜三更還要鬧着我端茶侍奉,姜姑娘,你這個樣子可沒男人敢要呀?”
秋老虎,秋老虎,果然這個時候日頭還是毒的,嘉柔恍若未聞,只“哦呀”了聲,額頭上亮晶晶的全是細汗:“大将軍,你打水漂真厲害!那是幾個?”
忽想起他投壺舊事,目光從漣漪蕩開的水面上收回,扭頭沖他展顏:“大将軍很會玩樂呢!”
說着,眼珠子靈巧巧地一轉,原來還是聽到了他方才的話,她笑嘻嘻的:“我沒人要了?大将軍是什麽?不是人?還是,不是男人?”
牙尖嘴利的,桓行簡失笑擡腳踢在她翹鼓鼓的小臀上,語調暧昧:“我是不是男人,柔兒不清楚?”
嘉柔險些趴倒,一摸屁股,紅着臉嬌嗔他一眼,冷不丁忽掬捧起溪水,用力一揚,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瞬間成無數顆剔透瑪瑙灑向了桓行簡。
他沒防備,一臉一身全是水,蹭地起身,把格格嬌笑的嘉柔攔腰抄起,徑自朝水裏走。
馬靴瞬間浸透了,他作勢要把她丢河裏,吓得嘉柔花容失色忙摟緊了他,扭動着身子:“別呀!”
“求我,好好求我。”桓行簡眼睛裏笑意越發深了,清風送爽,佳人在懷,滿眼的如畫江山,人生暢意不過如此。
嘉柔軟綿綿的,眼波蕩漾,她忽撐起身親了親桓行簡冒出胡渣的下巴,卻不說話。他凝視她片刻也只是笑,低下頭,找到她柔軟的紅唇溫存起來。
一陣纏綿悱恻,兩人都有些喘,嘉柔餘光一瞥,急了:“哎,我的衣裳!”
原來,木盆慢悠悠順着水流飄蕩走了,桓行簡把她放回岸邊,疾步上前去追,踩的水花四濺,環首刀一抽,就勢擋住了木盆瞧見都是她青紗水靈的小衣,不由莞爾。
“你倒乖覺,整日把自己衣裳洗的香。”桓行簡點了點她腦門,嘉柔捂着笑,“大将軍臭了嗎?”
桓行簡作勢又要罰她,嘉柔連忙擺手:“不敢了,不敢了!”
算算時辰,桓行簡把她鞋襪拎過來:“回去吧,你姨丈應該差不多到了。”
鬧了半天,嘉柔出好些汗,用袖子輕輕擦拭了番,坐下了,兩腳一伸:“勞煩大将軍等我把腳晾幹了穿襪子。”
桓行簡就坐在她對面,她眸子一閃,腳伸到他衣服上蹭來蹭去:“這樣好似要快些。”眉眼舒展,如遠山含笑,雙頰的紅暈似春日裏被撕開的一片花雨點染開透,他看了看她,低眉輕笑,由着嘉柔兩腳在自己身上頑皮擦抹。
“鬧夠了沒?”桓行簡等了片刻,一捉她腳腕,沉沉地問,嘉柔抿着唇兒搖頭,一副嬌弱無力的樣子,“我洗衣裳累了,套不上襪子,大将軍……”
圓潤的腳趾勾了勾他掌心,癢癢的,含義不言而喻,他很給面子,替她套上襪子穿了鞋,眉頭一挑:“小姑娘,我伺候的還滿意嗎?” 嘉柔嘴角藏不住的歡喜,露出個椿蜜似的笑容,天地無涯,人間苦短,有人終于肯拿她當珍寶,嘉柔按在他手臂上,借力起身,把盆一端,兩人結伴回了大營。
見到桓行懋,桓行簡微覺意外,兄弟兩人略碰了碰目光,旋即分開。一行人到帳子裏,把戰事彙報了,桓行簡靜靜聽着,末了,微笑道:“桓行懋都督,”他目視親兄弟,“諸将皆有功,唯有你,功過相抵,無賞亦無罰。”
桓行懋眉宇間迅速掠過一抹慚色,起身作揖:“是,屬下領命,這回屬下指揮不利,險些讓中軍陷入傾覆之險,還請大将軍降罪。”
“我剛才的話不夠清楚?”桓行簡淡淡瞥他,“日後你在長安,自當多歷練,為國盡力,回坐吧,年輕人有的是機會建功。”
“是。”桓行懋默默回了座位。
随後,以胡車兒為首的幾個羌将也被召見,魚貫而入,包括阿梅嘎。一番寒暄後,桓行簡同阿梅嘎交彙了個眼神,她那雙碧眸中,有些焦躁不安的意思。
耳邊,是胡車兒正跟桓行簡讨價還價:“不知大将軍回了洛陽,上奏天子,天子會怎麽獎賞我們呢?”
胡車兒把頭一揚,傲然而示。
“我回去自然會跟天子奏明爾等今日之功,怎麽賞,要看陛下下旨了。”桓行簡脾氣很好地應答着,氣度不改。
胡車兒“嘁”了聲,目光炯炯盯着桓行簡,嘿嘿一笑:“大将軍,你們漢人有句話叫什麽明人不說暗話,”他漢話磕磕巴巴的,“什麽天子,你雖是大将軍可其實就是大魏的天子,天子怎麽賞我們,那不還是大将軍的意思?”
聽得旁邊陳泰直皺眉,他很板正地看了眼胡車兒,欲言又止,目光一轉,看坐上的桓行簡氣定神閑,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會上表給天子,封王裂土,以表彰你的忠心和英勇,如何?”桓行簡把道看似平和,實則犀利的目光在胡車兒身上一過,微微笑着。
胡車兒眼睛一亮,神色激揚,毫不客氣接受了:“那就多謝桓大将軍了!”
桓行簡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了眼阿梅嘎。
電光火石似的,阿梅嘎心裏的恨意頓時沸反盈天,頗帶深意地盯着桓行簡看了半晌。
等暮色下來,軍營慶功,酒斟滿了,鹿肉烤起來了,滋滋流膏,飄香老遠。
帳內,胡車兒竟索性夾了幅輿圖興沖沖闖進來,勾勾畫畫的,就要搶地盤。桓行簡不動聲色作陪,耐心聽他獅子口大開,案幾上,擺滿了美酒菜肴,尚沒動箸。
“邊吃邊談吧。”桓行簡做了個“請”的動作,說着,一拍手,外頭阿梅嘎和羌王被帶進來了,阿梅嘎懷中抱了壇酒。
胡車兒微微一怔,卻也只是森寒寒彎了彎唇角,喊了聲“叔父”而非“大王”。
桓行簡微笑着讓幾人落座,當面先封了胡車兒這回帶的心腹幾個手下,人被召進來後,歡天喜地地去了。
旁邊,老羌王白虎看在眼裏,腮幫子不覺抽搐,眼袋耷拉着,可目中精光亂閃把不滿投向了桓行簡,幾要發作,阿梅嘎一按他的手,笑盈盈起身,走到了胡車兒面前。
把他跟前酒碗斟滿,坐在他身邊:“阿兄,恭喜呀,”說着欣慰地看向白虎,“父親,你不知道阿兄這回有多勇猛,父親雖然沒有兒子,卻有這樣的好侄子,也沒什麽遺憾了。”
胡車兒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飲而盡,突然想起什麽,對桓行簡道:“大将軍,我要的美人呢?讓她來陪我喝酒!”
說着,瞥了瞥阿梅嘎,“好妹妹,你又不能陪我睡覺,還是去陪叔父喝酒吃肉吧。”
桓行簡養氣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神情無異,笑道:“她是漢人,你知道我們漢人女子都是不随意抛頭露面的,她又害羞,這樣,等晚上給你送帳子裏,你看如何?”
胡車兒哈哈大笑,一把扯掉個羊腿,滿嘴吃的都是油,興奮道:“大将軍爽快!”
如此一來,阿梅嘎倒有了理由在旁為他不斷斟酒,胡車兒喝得直打嗝兒,越發無狀,手不忘在輿圖上叽裏呱啦用羌語要這要那,阿梅嘎平心靜氣說給桓行簡聽,他不過略一點頭:
“告訴他,我都答應。”
阿梅嘎不禁朝胡車兒靠近了幾分,女人的氣息濃烈,加上酒勁兒,胡車兒在暈眩迷離中只覺眼花耳熱,慵懶問她:“桓行簡答應不答應?”
她笑了,像要哄人入眠,越靠越近,手已經慢慢摸向刀間彎刀,聲音溫柔:“阿兄,大将軍他都答應了……”
眼前有雪光一閃,極快的,喉間飛濺出的血花悉數噴灑在女人的臉上,她的眉眼模糊了,胡車兒怔怔地擡手摸向自己脖頸間,滾燙的熱流汩汩而下。
坐上,是一臉平靜無比的桓行簡。
他眼睫只是一眨,本在帳口站着的石苞立刻折身出去。
下一刻,胡車兒的幾個心腹進來看到的便是胡車兒那雙眼吃力而驚愕地睜得老圓,瞪着阿梅嘎,瞳仁的光漸漸散了,徒留一抹不甘和憤恨嵌在了他未能瞑目的眼睛裏。
這個時候,桓行簡才變了神色,霍然起身,厲聲道:“阿梅嘎,你這是做什麽?”
彎刀上的血猶熱,阿梅嘎冷笑,伸舌一添:“我今日就要殺你們這群叛徒!”一腳踩上案幾躍出,揚刀就在桓行簡的大帳裏殺了起來。
瞬間,場面混亂起來,兵刃撞擊聲不絕于耳,父女兩人跟這撥人厮殺出帳外。很快,更多的羌兵被石苞引到營地,本不明就裏的,不知哪個帶頭高喊了句什麽,無數個黑影立刻湧了上來。
漸漸的,陣勢泾渭分明,兩撥人厮殺得難解難分。
動靜太大,陳泰等人忙丢了手中的杯盞,剛要探看,石苞貼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陳泰滿腹狐疑,吩咐下去,自己人按兵不動,他不禁朝桓行簡大帳的方向看去了。
桓行簡負手悠然踱步而出,面無表情,一雙眼璨如星辰,閃着涼薄的光,看羌人在他眼前自相殘殺。
顯然,這陣厮殺聲嘉柔也聽到了,心頭猛得一跳,急着出來找桓行簡,門口侍衛去攔下了她:
“大将軍說了,他今日設的是鴻門宴,請姑娘安心靜候。”
鴻門宴?嘉柔驚疑不定,出不去,只能惶惶地退回,她如坐針氈在帳子裏走來走去。不知過了多久,殺伐聲退潮,她步子一收,不管不顧沖了出來。
侍衛沒有攔她。
四下火把透亮,有人語聲,還有被夜風裹挾的血腥,嘉柔不由彎腰,一陣幹嘔。
再擡眸,兩只眼焦急地四下尋望,等看到熟悉的一抹秀挺身影,她奔了過去,一頭撲到他懷中。桓行簡早餘光瞥到她,手臂穩穩一張,準确無誤地攬住了她,眼光卻投向一部逃亡羌兵的方向,手捂住了她雙眼,聲音冷沉:
“我在殺人,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