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競折腰(20)
說完,衛會一雙細長眼,毫不避諱地看着虞松。
夕陽西下,餘輝潑辣辣蒸出個雲霞世界,染的虞松滿臉通紅,心裏把衛會這話一琢磨,有幾分道理,但從壽春城裏随意找良家女子自然也不妥,便拿捏着商量的語氣應話了:
“我看不如,請大将軍移營住到城裏。”
正說着,西線的軍報送來了,兩人俱是一凜,把這些閑話先放腦後,随後進來。
“陳泰他們行軍不過至天水,姜維就已退兵。”桓行簡手一揚,把軍報擲到了虞松懷中,虞松邊看邊欣慰笑道,“大将軍,姜維的糧草不濟,他肯定沒想到雍涼軍行軍速度如此之快。”
桓行簡冷哼,慢悠悠吐出幾個字:“我當他至少能在天水跟陳泰碰一碰,就他那點家底子,我倒要看看能夠姜維折騰幾回。”
“此人一心想要據涼州圖關中,再進河洛,恐怕一時半刻難能死心。”虞松把軍報一折,感慨頗深。
幾人走出大帳,對面日落青山,已有半輪隐去。山頭行行松柏猶如人影恰在流丹吐火之中,再借連綿山勢,無端讓桓行簡覺得這竟像西域商隊,跋山涉沙,天下貨物集散就在一頭頭沉默有力的駱駝脊背之上。
神思漫漫,他忽而一笑:“姜維這個人,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算英雄心志了。不過,他這種投機取巧的領兵之法,一心只想趁火打劫,糧草辎重戰略部署,皆未作深思熟慮,焉有不敗的一日?”
幾人在這邊說話,軍帳旁,依舊立着來送軍報的信使,是個壯年漢子,一臉的沉默寡言不說下去給馬補給,只時不時往桓行簡這邊投望兩眼。
衛會眼角将他一瞥,折身過來,負手問話:“你還有事要禀大将軍?”
這人臉皮雪亮,眉高眼深,有幾分胡人血統的模樣,不說話時像頭沉靜安靜的獸。聽衛會問話,低頭回答:“張使君的夫人有一封書函給女郎。”
一時間沒明白他說的什麽,衛會不解,身後桓行簡已走了過來,上下打量這漢子,覺得面熟,回想一番問道:
“你随嘉柔去過遼東?你叫……明月奴?”
“是,大将軍好記性,屬下是叫明月奴,曾護送過女郎入京。”明月奴将信交給桓行簡,手一摸,解下腰間囊袋,囊袋曾是嘉柔好奇的對象,因為明月奴總能變戲法似的從裏頭掏出各色玩意兒。
“勞煩大将軍把這個給女郎。”他把小小的一個符袋掏出來,幹幹淨淨,跟他指縫藏黑的手成鮮明對比。
Advertisement
桓行簡神情淡淡的:“嗯,告訴使君夫婦,柔兒一切都好,不必挂心。”
說完吩咐人将他帶下去安頓,回帳讀信,不過老生常談婦人瑣碎。倒是符袋,桓行簡也擅自先撐開看了,把裏頭的東西拈出,不由失笑:
是一截柳枝擰做的哨子。
果真是孩子心性,難怪阿媛總愛粘着她。桓行簡嘴角微翹,翻來覆去端詳片刻,置于唇間,一吹,尖銳清脆的一聲響。他皺眉,一笑置之給裝好,同信一道放進案頭的匣盒裏,咬牙自語道:“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城外住了幾日,桓行簡一面平心靜氣等合肥軍情,一面命毌純帶自己去看壽春各處屯田。正值春酣,綠疇如雲,采桑的婦人扛鋤的漢子,穿行于田間阡陌之上,一派祥和。
看他是個考察民情的樣子,毌純特地帶了裏吏,走走停停,幾天下來桓行簡把壽春的情況摸查得清清楚楚,對毌純笑道:“倉廪足,兵馬壯,毌将軍上馬能打高句麗,下馬能治南壽春。”
“大将軍謬贊,這淮南屯田,追蹤溯源,乃太傅之功。”毌純說起舊事,閑扯到當年被太傅一手賞識提拔的鄧艾,沒有鄧艾,就沒有淮南屯田今日成效,說到鄧艾,毌純不吝贊美,“鄧将軍對邊關生産可謂是熟稔于心,某自愧不如。”
正事談完,毌純想虞松來見自己說的那事,遂建議道:“大将軍在城外,起居多有不便之處,不如移至城內私第,有人照料。”
戎馬生涯,桓行簡起居行動自養成了不假手他人的習慣,風裏來,雨裏去,并不覺辛苦,此刻聽毌純提,微微一笑:
“無妨,我在軍營業已習慣,等哪日住的夠了,再去叨擾不遲。”
看他一口回絕,毌純也不強求。虞松當初那個話一出口,雖隐晦,不過意思不難猜,壽春不是合肥,大将軍自然可以過的舒坦惬意些,他心裏礙着有嘉柔這層,心裏并不樂意。好巧不巧,桓行簡似乎也興致缺缺,毌純松了口氣。
暮色下來,牛羊歸家,整個壽春城郊外除了習習暖風,啾啾蟲鳴,軍帳內外依舊沒有多少雜音。營寨附近有河,操練一天的兵丁們一身臭汗,靴子一脫,兵服盡褪,歡天喜地光着身子泥鳅一般跳了進去。
看眼下情形,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跟吳狗決戰。又是春日,兵丁們吃飽喝足難免心思活泛氣血上湧,私下裏葷話不斷,來纾解年輕躁動的身體。
都是男人,沒什麽不能說的,長官們也知道大家那點花花心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滿嘴胡言亂語去了。
桓行簡還沒用晚飯,埋首案前,執筆給留守洛陽的叔父去信。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來到案前,一股鮮美飯香陡然入鼻,緊跟着,一雙纖纖素手輕輕放下食盤,從眼前一閃而過。
新做的鲫魚豆腐,湯白肉嫩,一把小蔥碧點其上賣相甚佳。他擡眸,看到的就是一低首斂眉的陌生少女立在了眼前。
鵝黃襦裙,束發戴簪,一掌細腰盈盈可握,只是看不清模樣。桓行簡一笑,一面舉箸品魚,一面道:“擡起頭來。”
少女眉眼猶存兩分稚嫩,略帶羞澀,可還是大膽地把臉一揚,明燦燦的眼裏不乏熱忱:“奴見過大将軍。”她進來時,早偷偷把桓行簡的樣貌看了個清楚,她以為,大将軍是個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的武人,不想,他的臉這樣白,看着是這樣的年輕,對上的這雙眼,又是何等的明亮!
桓行簡的目光,略略從她臉上一過,卻十分露骨:不過和嘉柔看着差不多年紀,雖非上品,但眉眼處亦有一二動人顏色。
“誰讓你來的?什麽人?”他吃相文雅,慢條斯理咀嚼着,順道贊了句,“豆腐不錯。”
少女心中一片歡欣,立刻漲滿眼角眉梢,答道:“沒人讓奴來,奴是自願來侍奉大将軍的。奴叫張莫愁,父親是跟了毌将軍多年的裨将張敢。”
桓行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雙箸不停:“知道怎麽侍奉男人嗎?”
未經人事的少女,哪裏知道這個,可心裏一丁點都不懼怕反倒有隐隐的期盼。她聽說桓行簡來,那顆本就容易躁動的心忽然就再不能安定了。此刻,見他如此英俊說話又這般和氣,心中更是悸動不止,若他肯要自己,自己便再不用蝸居在這小小的壽春城了。
留在壽春城,不過嫁一個門戶相當的少年郎,她不甘心。
“大将軍想奴怎麽侍奉,奴就怎麽侍奉。”張莫愁臉上微微發燙,努力把脊背挺直,胸脯起伏,春衫輕薄,那裏已經有了令男人心動的曲線。
桓行簡點點頭,把飯用完,雙箸剛一擱,張莫愁已從袖管中掏出帕子雙手呈給他。他瞥她一眼,接了過來,羅帕上帶着閨閣女兒的香氣,給這肅然的軍帳裏平添幾分柔情。
擦拭幹淨嘴角,他又還了回去:“你父親知道你來嗎?”
“知道,不過主意是我自己拿的。”張莫愁的雙目停在他修長手指上,眼波凝住,一顆心跳個不住,下颌忽被人擡起,她渾身都跟着戰栗。
“回去準備一下,明日過來,不過我帳子裏不留人過夜,記得讓家裏人事後接你回去。”
桓行簡手一松,輕佻滑向她嬌嫩的唇間,食指在她口中別有意味攪動兩番,看少女紅唇半張雙眼懵懂卻又毫不畏懼地望着自己,笑了笑:“對了,你怎麽得以進來的?”
“我說我是毌将軍派來侍候大将軍的,門口有個少年人,他聽見了,盤問我幾句,我等了好半晌後他告訴我可以進。”張莫愁口齒清楚,俏臉上有機靈勁兒,一個字都不落下。
桓行簡“哦”一聲,噙着笑示意她退下。
帳口不遠,借着火光果然看見了衛會,衛會看張莫愁出來,本打算問幾句,餘光瞄到桓行簡立刻住嘴,往回走了。
“大将軍。”衛會捏了把汗,這事,他有些自作主張了,畢竟冒出來這麽個頗不俗的女郎,也在他意料之外。順水推舟一把,不清楚桓行簡是否滿意。
桓行簡松動松動筋骨,輕笑道:“士季連我私事都這麽操心,我是不是該賞你點什麽?”
大将軍皮笑肉不笑的,衛會頭皮發緊,忙單膝一跪:“屬下不敢了,見她還算标致,又查清了底細确是毌将軍手下人的女兒,所以才鬥膽讓她來伺候大将軍,女子到底細心些。”
桓行簡擡腿給了他一腳,衛會險些沒厥倒,聽他在上頭道:“下不為例,我不喜歡自以為是的人。”
衛會把唾液一咽,見他話挑得明白,反而松口氣,點頭認罪不疊。愣片刻,拿不定主意似的把眼睛一擡:“那屬下告訴張敢的女兒,讓她不要再來了。”
卻見桓行簡那張臉上,一副琢磨不透的樣子,他眉頭舒展,在火光映照下似乎依舊噙着三分笑意:“不必,也無不可。”
這一陣風,一陣雨的,衛會暗道大将軍終究是個男人,美色當頭,軍中寂寞,溫香軟玉入懷如何能狂浪個夠呢?目送他朝其他營帳走去,衛會直起了腰身,手裏那根方才無聊拽的青茅草折了兩折,再一咂摸,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自出帳子,張莫愁那顆心還是頂着胸口直往外竄跳一樣,她來時,天光還未散盡。這麽折騰一圈,天早黑透,她卻忘記怕,渾身都激動得微微發顫。拎着食盒回城,将令牌一解拿給守城的官兵看,侍衛認出她是将軍張敢的女兒,便也放行。
回到家中,只大她半歲的姐姐見她終于現身,忍不住扯她問:“你吓死我了,父親不在家,你又到處亂跑萬一出了事可怎麽好?”
張莫愁食盒一放,淨過手,坐到銅鏡前不慌不忙去打量自己這一路走出汗是否脂消粉融:“能有什麽事?大将軍的大軍可就在壽春城外駐紮着呢,這個時候,就是洛陽城也沒壽春安全。”
看着鏡中青春的臉,嫣紅的唇,她陡然想起桓行簡那一番暧昧動作,雖不大明白,卻又好似懂了點什麽,不由把臉一撫,眉眼出神,活脫脫一副少女懷春的模樣了。
這副情狀,落入姐姐眼中,看得生疑:“莫愁?你怎麽了?”
一聲輕喚,打斷思緒,她透過鏡子沖姐姐一笑:“不怎麽,我從大将軍那來,明天開始,我要去伺候他了。”
“啊!”姐姐頓時慌神,“你在胡說什麽?你,你怎麽認得大将軍?”
張莫愁把玩着發梢,腳下一踢一踢的:“他一來,壽春城裏哪個不知?他又不入城住私宅,身邊肯定沒女人照料,我不過毛遂自薦而已。”
聽得姐姐一臉錯愕,蹲下來,一把抓緊她手:“你瘋啦?父親正苦惱給你定哪家親事合宜,你一個姑娘家知不知道跑去侍奉他意味什麽?”
她訂了親,自有人交待了該懂的敦倫之事,此刻,聽一向膽大不安分的妹妹如此說,簡直心急如焚。
張莫愁不為所動,把她手一拿,微微笑道:“我大概懂,無他,我想做大将軍的女人。姐姐說我不知羞恥也好,說我辱沒門風也好,可我就是不想留壽春城,我要跟他回洛陽,我知道他是全洛陽城裏最有權勢的男人,所以,我想為他生兒育女。長遠的,我都打算好了,要是他有一日膩歪我了,我有孩子,也能過得下去,萬一我生的是個聰明有志氣的小郎君呢?說不定,可以當世子,或者,”她眉眼間那抹稚嫩徹底抹去了,露出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來,可話卻沒說完,只化作一笑。
姐姐完全聽得呆住,她不懂,讷讷望着張莫愁,嘴唇蠕動兩番什麽都沒說出來。
“我會告訴父親,他攔着也沒用了,因為,”張莫愁忽伶俐一笑,手指擦過嘴唇,盯着那一抹紅豔,幽幽道,“大将軍指名要我侍候,他敢不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