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競折腰(21)
日頭高照。
臨近五月,城外楊樹發的茂盛,油亮亮的葉子反射着太陽的光,土地荒蕪,久未有人耕種,徑畔偶見一二鮮豔野花,但照例有布谷鳥一聲又一聲從林子裏傳了出來。
這個時令,倘若深深呼吸,定能捕捉到風裏裹挾的草木清香。可戰事吃緊,晌午臨近,除了城磚被曬得溫熱,空氣裏就只剩下腥膩膩的血沫子味兒。
對面吳軍歇了一氣,女牆上的魏軍便身子一歪,靠在了牆磚旁,守将張田一臉油光地上來,先大略揀點了擂石滾木等,再四下一看,東倒西歪的兵丁們個個眼神空茫,倦怠不堪。
諸葛恪的大軍晝夜不分攻城,前頭地形雖窄,可架不住他一波接連一波馬蜂一樣出巢湧至。張田嘴唇起皮,幹得發緊,唯獨兩只眼在兜鍪下依然堅定,手往青磚上一扣,一邊同幾個門督說話,一邊凝神遠望。
“咚”“咚咚”,強勁有力的鼓聲再起,黑壓壓的吳軍成一線快速扇動的鴉翅迎面而來,到了眼前,面又散開,這支先鋒以皮盾護身,擡了數十具雲梯,瞬間搭上了合肥城頭。
“快!掀了雲梯!”張田嘶啞着嗓子吼了聲,一時間,城頭石塊如雹子般傾瀉,被砸中的吳人,便哀嚎慘叫着從梯子上直直栽了下去。沒被砸中的,則被後頭人潮逼着朝上攀登,雙足奮力,好不易到城頭露了面,魏軍一刀劈過來,血水如潑,連人帶梯被合力掀翻了過去。
如許幾個回合,雙方厮殺得天昏地暗,眼看吳軍锲而不舍,雲梯倒了豎,豎了倒,後續兵力源源不斷強攻上來,魏軍陷入苦戰。張田喝了一聲,朝掌心吐了兩口唾液,腳下一躍,沖到牆頭戰鼓前,甩開膀子親自為将士們擊鼓打氣:
“生是魏人,死是魏鬼,弟兄們,大将軍有中軍二十萬,定會來支援,抗住了!”
話音剛落,便有一記冷箭擦耳而過十分兇險,張田咬着牙,只管“咚”“咚”“咚”把個戰鼓敲得震天動地,見主将生死與共,士氣大振,到底是占據着守城優勢,這一波,膠着不下,到日暮十分,夕陽如血,堪堪墜向山頭,吳軍方鳴金收兵。
張田筋疲力盡,棒槌一扔,直愣愣往地上一躺,頭頂的天空跟着急遽旋轉,汗濕透了他的臉龐。
“将軍,将軍!”門督宋方蹲跪下來,一臉憂色地看着他,一聲聲急喚,将張田昏昏蕩蕩的思緒拉回來,“我軍損傷慘重,再無人支援,怕撐不住多少日子了。将軍,怎麽着也得想法子知會壽春的毌将軍,請他來救啊!”
張田悶哼一聲,強撐起身,臉色慘白:“我如何不知?只是,出了這城,四下都是吳軍,投遞消息談何容易?”
身旁,忽跳出一小兵,抱拳铿锵道:“屬下願前往壽春!”
張田看他不過十六七歲模樣,一張臉,青澀猶存滿是灰,可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那神情肅然極了。
“好,你叫什麽名字?”張田把手朝他肩頭一搭,愛憐問道,小兵響亮答道:“小人姓劉,排行老三,就叫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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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田把他歪斜的兵服一整,握住他肩頭:“劉三,你這一去兇多吉少,你可想好了!”
“屬下想好了!”劉三頭一昂,靠近了,聽張田把口信一說,提着兵刃下了女牆,先吃頓飽飯,把嘴一抹,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城。
剛想繞道,前頭忽竄出一隊人馬,火把通明,高據馬背上的人一扯缰繩斜睨過來:
“好啊,耗子到底出洞了,終于讓我等到這天,來人,捆了他帶回去!”
劉三自知在劫難逃,索性也不掙紮,推推搡搡的,被一路帶到中軍大帳外,膝窩那被人冷不丁用力給了腳,撲通跪下了。
對方面目不清,操着口半生不熟的洛陽官腔道:“說,合肥城裏到底有多少守兵?你等傷亡多少了?你是不是要去壽春請兵?少年郎,你只要說了,太傅饒你不死。”
夜色如墨,出鞘的厲光晃晃照着人面,劉三被綁着手,沖對方果斷地啐了口:“吳狗!要殺就殺,我生是魏人,死是魏鬼,你們這些死蠻子給我個痛快的!”
見他雖然年少,然氣節凜然,随後幾日裏無論如何拷打都不再說半個字,只好割了首級。翌日清晨,于城下挑釁,挂在了馬背上跑幾圈,看得城上張田紅了眼眶。
“将軍,屬下願意再突圍!”這回是張田的貼身侍衛李義,張田回身,一雙眼端詳他許久,一切盡在不言中,把頭一點,“李義,你跟我幾載,當初你我也是舍得一身剮追随大将軍的人。你放心,若是此戰我有幸還在你卻不在了,我定會向大将軍禀明一切,他最是賞罰分明,該你的榮譽一分也不會少!”
李義含笑搖首:“我本就是刑餘之人,連累父母兄弟,今若能報國而死,死得其所!”
說罷,一臉的視死如歸,跟張田告別又帶了一同鄉方華這回選擇從城外羊腸小道過。
月色迷蒙,林間枝枝葉葉刮了一臉的血印子,兩人顧不得那麽多,貓腰趕路,眼見要出去了,李義把方華一攔,低聲道:
“我懷疑前面有吳人等着,記住了,你晚些出來,我去把他們引開,不要管我,無論發生什麽只要有一線生機你都要記得往壽春方向跑!”
方華早聽得淚流滿面,知道他這一去,便是再不能回頭,哽咽把腦袋重重一點,目送他先去了。
果然,吳軍算準這段時日張田必會不斷遣人出去送信,心下猜出合肥城情勢不妙,在此路口設防,輕而易舉捉住了李義。
随即撤回,一番逼訊,卻不料李義跟劉三一樣都是硬骨頭。騎兵把他綁在馬後,沿着凸凹不平的路,拖了半晌,灰塵漫天剮蹭的李義一身褴褛冒血,骨頭都散了架。縱然如此,依舊咬牙不吭,無奈之下把人押到合肥城下,哄誘道:
“只要你說句大軍既班師撤回洛陽,吾等盡作棄子,何不早降?太傅便能給你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怎麽着,也好過你如今一個無名無姓的小卒。”
李義早磨的一嘴血泡,一拉一扯,盡是撕裂般的痛,他揚眉一望,俨然可見城頭飄着的軍旗,還有手持兵刃矗立的同袍們,正都無聲望過來。
白晃晃的日頭下,只有旗子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好,把我再送近兩步,好叫他們都聽得到。”李義一張口,腦子裏分明有根筋拉扯着跳疼。背上,忽被人猛推了幾把,他踉跄站住,最後依依四望兩邊不老青山,此處異鄉,并非他的家鄉,但卻是無數将士為之捍衛的疆土,李義忽咧嘴一笑,用盡平生力氣大聲高喊起來:
“壯士們!大軍就在合肥不遠了,勿要投降!勿要投降!”
話音剛落,李義的嘴立刻被吳人用短刀砍得血肉模糊,他狠命一掙,張着血淋淋的嘴喉嚨裏發出嘶嘶的聲音,音節斷續,再無多少力氣。直到胸口忽一陣痙攣的痛,他低頭看了看糊血的矛尖,應聲倒地。
地上黃土震起,漂浮的塵埃模糊了最後的視線,青山之上,是湛藍澄明的天空,白雲有信,他心裏最後叫了聲“娘”,頭一歪,徹底氣絕。
女牆上兵丁們見李義不屈而死,頓時士氣倍增,一排排長矛如林般高高舉起:“大魏男兒,誓死不降!大魏男兒,誓死不降!”
張田眼中迅速閃過一抹晶然,把兜鍪一正,對門督充滿希望道:“方華應該脫身了,壽春一定能接到消息!”
這邊,方華果趁李義的調虎離山之計逃了出來。然而,他不敢掉以輕心,一人,一馬,背負着全城的希冀腦子裏只有一個方向,便是壽春。
半途遇雨,他只能在樹下同他唯一的夥伴--一匹灰蒙蒙的馬兒相依相靠。這樣的雨不停,只讓道路愈發泥濘,可他不能一直這麽等下去。
這個時候,馬忽然擰着脖子不肯往前走,方華渾身淋了個透,生拉硬扯,一身上下早分不清是雨是汗了。
他随張田守城,大體順着官道往東北方向就是壽春地界還是清楚的。騎上馬,抄近道,馬蹄子踩進溪中飛濺起一顆顆瑪瑙般的水珠來,淩淩作響。
雨勢不覺止住,方華淋了一夜的雨又沒完沒了趕路,滴水未進,幹糧也早在倉皇中不知幾時丢了個精光。腹中空空,加上想起高熱,方華逐漸頭重腳輕,怕自己從馬上栽下來摔死,只得下馬。
前方,人煙在望,他進入了往壽春城的必經之鎮--茶安鎮。碧影一顫,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嘉柔本跟小魚在溪邊浣衣,聽到動靜,忙都起身張望,卻見個陌生的漢子正趴在溪邊往嘴裏捧水直灌。
兩人都吃了一吓,好在不遠處,李敢就在桑樹下自願當個護衛趕都趕不走。他兩只眼,幾乎黏在嘉柔身上,此刻,自然一馬當先跑了過來,虎視眈眈看着方華這個不速之客。
倒是嘉柔,一眼認出他身上的兵服,猶豫上前問道:“你是從洛陽來的嗎?”
方華虛弱至極,眼前人影重疊,他定定神,答道:“不,我從合肥來,要往壽春去……”說着眼前一黑,人就要倒下來,被李敢眼疾手快從身後頭一托,聽他肚子裏叽裏咕嚕地亂叫,趕緊沖嘉柔友好的笑笑,“沒事,這人八成是餓暈了!”
合肥是重鎮,嘉柔在書房不知陪伴桓行簡多少時光,他案頭的,牆上的那些輿圖,自己也跟着不知看了多少回。此刻一聽“合肥”兩字,又辨他口音和裝扮,自然警覺,細柔的嗓音中多了一絲剛銳:
“勞煩你把他背回去。”
見愛慕的姑娘頭一回正經跟自己說話,李敢喜不自勝,那顆心活蹦亂跳的。不過,要他扛個青壯漢子,确實吃力了些,心下又不忘思量把個大男人往李嬸家裏送不合适,索性弄回自己家,反正家裏除了母親再無女眷。
先把方華那身豬打泥般的衣裳扒下來,李敢找出身爹的粗布衣裳給他換了,折騰一圈,見人在床上燒的滿臉通紅還不忘喃喃自語,湊近了聽,實在摸不着頭腦。
他走出來,外面嘉柔兀自等着,殷勤地一湊,那雙眼裏充滿了不知所措的讨好:“這個人一直鬧着要找什麽毌将軍,不知道是不是燒糊塗了!”
他哪裏知道什麽毌将軍,只是見嘉柔似乎在意,這麽一說,嘉柔的臉分明又變了。一撩簾子,進了裏間。
看她對個陌生男人如此關切,李敢怔怔的,心裏五味雜陳,幹巴巴地尾随進來,看嘉柔蹲在了床頭。
“這位大哥,你找的毌将軍,是哪個毌将軍?”
方華聽她官話十分地道,額頭滾燙,心裏發慌,不忘先喘粗氣問道:“姑娘你是洛陽人嗎?”
嘉柔忙點頭不疊:“是,我是洛陽人暫借住于此,你找哪個毌将軍?”
“我找,我找壽春城的鎮東将軍毌純,姑娘能幫我喂飽馬,給我一口吃的嗎?我得趕路……”方華支撐着,說的斷斷續續,嘉柔看他兩頰泛紅,雙目發赤,整個人搖搖欲墜的顯然是病了。
嘉柔腦子轟了下,急切問道:“是不是吳人打到合肥了,你要請毌将軍發兵?”
沒想到眼前少女倏地點破,方華一震,陡然警惕起來,那雙眼睛再看向嘉柔,嘉柔頓時了然,一本正經地告訴他:“你不用疑我,你能聽出我是洛陽口音,這裏又是壽春的下轄,不瞞你說,我恰好認得毌将軍,你放心,”她把掌心一掐,立馬拿了主意,“我這就請人照料你,還有你的馬。”
說完,在方華半信半疑的目送下走了出來,李敢的一雙眼睛則緊緊跟随着她不放,若在平時,嘉柔肯定要小魚警告他:你別這樣,被人看到怕說閑話。
可此刻,她滿腹心事,一面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魚快做些熱乎的飯菜來,一面要去查看那匹馬,她正好能用到。
不想,衣袖忽被人拉住,嘉柔一驚,又羞又惱地把袖子從李敢手裏拽回來:“你,你這人怎麽動手動腳的?”
李敢見她秀眉微蹙,倏地松手,他有些忘情了看嘉柔神思不在此處不知想些什麽,讪讪道:“我想問你,你要去幹嘛?”
一觸到他自責的視線,嘉柔勉強笑笑:“我有我的事,這位大哥恐怕要在你家叨擾兩日了。”
忽瞥見他院中栓着的驢子,腼腆一指問,“你家裏都用什麽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