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競折腰(9)
“去夏侯太常的府上。”嘉柔果斷說道,寶嬰詫異,将嘉柔接連看了幾眼,讷讷的,“咱們剛從那回來呀?”
那顆心,還砰砰地直頂胸口,嘉柔若無其事笑笑:“我剛想起來,上回,我托兄長給我畫了幅百駿圖,有些日子了,怕是已經畫成省得我再跑一趟。”
說完,打了個手勢,車聲一晃掉了個頭往夏侯府上去了。這一路,嘉柔只盯着微蕩的車壁,腦子裏轟亂。旁邊,寶嬰時不時地朝她膝頭手裏觑那麽兩眼,餘光察覺到,嘉柔扭頭沖她甜甜一笑,什麽都沒說。
到了夏侯府,她立刻下車上前用力拍門,等人開了,不由分說擡腳邁進去,一面走得飛快,一面在老仆忙不疊的呼喊聲中答道:
“兄長會見我的,我來拿畫。”
夏侯府她輕車熟路,下了長廊,過一小橋,伸手撥開險要長上路的青竹,直奔夏侯至的書房。
她這麽突兀出現,沒有通傳,夏侯至人在一堆舊典籍裏整理分類,聽到腳步聲,他擡眸,驚詫地看着架勢相當焦急的嘉柔:“柔兒?”
嘉柔伸頭往外看看,随後迅速反手把門一合,滿腔的緊張一下都湧到喉頭,這讓她的聲音聽起來倒像帶哭腔:
“我跟毌叔叔适才來看你,你不願見他,我懂,他是外将,你是朝臣,瓜田李下你怕被人誤會。可有一件事,我必須當面問兄長。”
夏侯至瞥到了她手中的卷軸,把書輕輕一放:“你問。”
嘉柔深吸口氣,定定望着他:“兄長想當大将軍嗎?”
沒頭沒尾的,劈空而來一般,夏侯至顯然非常意外,探究地瞧着嘉柔:“這話是從何說起呢?柔兒你怎麽了?”
“兄長回答我,”嘉柔真的要哭了,“你是不是準備當大将軍?”
夏侯至輕嘆,繼續整理他的書:“大将軍是子元,我當什麽大将軍?我也不願意當大将軍。”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慶幸,嘉柔看他身影,怎麽看,怎麽寂寥,長松口氣喃喃地坐在了旁邊的杌子上:
“他都督中外諸軍事,兵權在手,兄長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可,”腦袋一垂,手中的卷軸簡直燒心,她交給了夏侯至,“這是怎麽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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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像皇帝诏書所用明綢,等拿在手裏,夏侯至多看兩眼便知料子不對,攤開來看,那神情果真也跟着遽然一變。
“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夏侯至素日的恬淡悉數隐去了,眉宇肅肅,嘉柔懵然地搖首,“我們從集賢裏過,當時,馬夫因為梅花眯了眼,在許侍中府前停了片刻。不知從哪兒來個人,把這東西丢給他,說是給你家主人的诏書。”
她努力讓自己腦子清醒起來,“我猜,這诏書是不是給許侍中的?”夏侯至沉默不語,坐了片刻,利落起身找出火折子,點燃邊角,在嘉柔不解的目光裏将卷軸燒了。
火苗舔舐,很快化作一地灰燼。
“這不是正經的诏書,是僞作,陛下的诏書不是用這種綢子做的。”夏侯玄邊跟她解釋,邊蹙眉思忖,“不會是許允,他顯然不知情。”
那麽到底會是誰呢?家裏,偶有賓客,大家交談不過客氣淺言,從未跟誰推心置腹過。便是許允,彼此交情也不算深厚。
嘉柔的目光随着他來回的踱步而浮動不止,終于,忍不住問道:“是有人想借兄長之名?”
夏侯至回頭:“你很聰明,柔兒,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聽懂了嗎?一個字都不要說,投诏書的人,怕不知道陰差陽錯落到你手上。許允既然不知情,便不會聯絡,對方興許就以為許允無意,這事說不定作罷。”
“我不會跟他說的,”嘉柔略不自在地點了頭,“我知道輕重,所以先來問兄長。他一旦知道這件事,肯定要徹查,到時我怕他……”她莫名就打了個寒噤,“我怕他又要滅人三族。”
說完,擡首勉強一笑,“我希望兄長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柔兒,你別總這麽想他,子元并非絕情棄愛之人。”夏侯至說着自己也難能置信的話,斷掉的金釵,是個錐心的存在。他依舊不肯信,更願相信是朱蘭奴對桓行簡的休妻懷恨在心。
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想利用他。
“他若是好好待你,你也當好好待他,詩裏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人和人之間其實都是這個道理。”夏侯至走到門前,一開,冷冽的空氣跟着進來,讓人清明,“回去吧,柔兒,記住我的話,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你沒見過什麽诏書。”
兩人并肩而行,嘉柔忽收了步子,警覺道:“兄長,從你府上給我找方才類似的卷軸,車裏那個婢女,還有馬夫,我得瞞過他們。”
夏侯至暗嘆她到底是長大了,事事細密,只是不知這樣的聰慧好與不好。
府庫裏有,夏侯至平時哪裏過問這些,都是家中老婢打理管賬。這一回,他親自取了鑰匙,跟嘉柔兩個進去,翻檢半日,找出個差不多顏色來的,她心靈手巧,不多時的功夫按那個樣式縫制了出來。
上了馬車,嘉柔咕嘟着嘴,随口道:“兄長作畫太慢了,我看等到日落他也難能作成。”
寶嬰那兩只精明滴溜溜的圓眼,在她手裏一過,嘻嘻笑着接了:“好事多磨,想必夏侯太常是想把那馬畫得再精妙些。”
“這到底是什麽人,投個無字書。”嘉柔憤憤把卷軸當着寶嬰的面兒展開,指着光禿禿的一片,“難道來消遣人的嗎?”
寶嬰詫異不已,直通通看向嘉柔:“我正納罕,車裏的人外頭不知道,馬夫腦袋上又沒刻大将軍府幾個大字,怎麽就是給大将軍的诏書?再說,大将軍的诏書,要下那也得是陛下往公府裏下,哪有随意朝大街上一攔的?”
“正是這個道理,”嘉柔點點頭,“所以我說是哪個這般無賴,做這樣的事。”她心裏暗想,這般潦草行事焉有不敗的道理?只希望那人知難而退。
頭頂天空瓦藍,只要探出頭就能看到洛陽裏坊朱門大戶人家個個青牆高築,曲折回環,将不知面目的人們圍在了裏頭。嘉柔滿腹心事從車裏下來,剛站定,聽身後希律律一陣駿馬嘶鳴,扭頭見桓行簡風塵仆仆地不知從哪兒來。
他朝服都沒退呢,卻眉宇惹塵埃,走近了,才發覺衣角上也灰蒙蒙一片。嘉柔忍不住撲地笑了:“大将軍,你是去田裏勞作了嗎?”
說着下意識往他雙履上一瞧,哦,沾着枯幹的白草,指不定真去了田裏。嘉柔擡眸,對上他寒湛湛的一雙眼,笑意便不由自主凝固了。
“就你促狹。”桓行簡拿馬鞭點她腦門一下,随後,丢給身後跟着的石苞,一面松動筋骨,一面往裏走,“你倒有不少話跟毌純說,去這麽久?”
嘉柔心裏咯噔下,卷軸扔在車裏,想了想,回頭對已經離了好遠的寶嬰說:“你把那東西拿來。”
桓行簡不甚在意,斜瞥她一眼,“是不是順道去銅駝街了?”嘉柔見他眼中似含了縷笑意,嬌嗔揚眉,“大将軍的薪俸都不夠我上街買個花粉的嗎?”
他朗聲大笑,看嘉柔這副情狀靈鮮極了,心情不由大好:“對,女孩子家就要這樣該笑則笑,該嗔則嗔,不過只準在我跟前這個樣子。”
兩人進來,本在公府裏來往的屬官們忙都垂目見禮,桓行簡看人避嫌,抓起她細白的手:“你剛才這麽打量我,不該做點什麽?”
嘉柔一怔,征詢地看着桓行簡:“大将軍要我做什麽?”
話說着,後頭寶嬰見他倆人這樣,猶豫是不是趕緊走開,被嘉柔餘光瞄到,喊住了:“寶嬰姊姊把東西給我吧!”
她手抽回來,有點神秘地迎上桓行簡那雙正在探究的眼:“我今日遇到件奇事,想說給大将軍聽。”
看她古裏古怪,桓行簡好笑,攜手到他設在公府的書房裏。嘉柔一邊為他更衣,一面倒大大方方把今日跟毌純去拜訪夏侯至的事情說了個遍。
桓行簡聽完,眼波滞了滞,玩味地一笑:“太初病了?”
“是,他家中下人是這麽說的,”嘉柔忽咬了咬嘴唇,把一路打好的腹稿全盤托出,“我擔憂兄長,半道又折回去順便想拿我請他作的百駿圖。我一見他,發現他并不像是病了。”
“你說的奇事就是這個?”桓行簡譏诮地笑,“他今日早朝還好好的,若真病這麽快,倒也算一樁奇事。”
嘉柔把他腰帶靈巧裝飾好,按了按,起身将髒了的官服送到門口,有婢女拿去清洗了。
“不是這個,是我從集賢裏過車夫停下揉眼,不知何人朝他扔了這個。”嘉柔把卷軸給他,一張臉不知何故微微發紅,“我好奇,打開看了,上頭什麽都沒有。”
桓行簡微訝,翻過來調過去看了看:“投遞的人說了什麽?”
“原話是,給你家主人的诏書。”嘉柔那顆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車夫以為是給大将軍的,我想過了,馬車從集賢裏過任誰也不知道裏頭坐的何人,且這诏書上一個字都沒寫,這事真蹊跷。”
桓行簡聽得很專注,手指動了動:“這不是寫诏書的材質。”他微微笑着說完,将卷軸一擲,跌到案頭,“不管他,不知什麽人無聊了玩笑。”
沒想到他竟好似是個滿不在乎的反應,嘉柔這下反倒為難,本正斟茶的手只管嘩嘩注着熱水,淌了一案,渾然無覺的。桓行簡不動聲色看在眼裏,手一伸,止住她動作:“毛躁。”
嘉柔大夢初醒般忙拿出帕子去擦,一點點蘸吸案上的水漬,臉紅道:“我給大将軍重新沏一壺來。”
“不必,”他笑着把人一抱,嘉柔便輕盈如羽般落在了他懷中,“我又不是要你當粗使丫頭,”将她纖纖玉指捏了捏,“你這手,寫寫字繡繡花也就夠了,答應我的事呢?”
這回嘉柔領悟得快,知道外頭有下人候着呢,掙紮起開,面上有幾分愧色:“還差幾針,我這就回去給大将軍補齊。”
“不急,你也不要那麽趕回頭別熬壞了眼睛。”桓行簡溫聲道,一提眼睛,嘉柔不自覺朝他左眼上查探,“大将軍這幾日眼可痛了?”
桓行簡手指從睫上輕輕一過,笑笑:“無妨。”手掌落在她腰間,往外一推,“要做趁白日吧,晚上好早點歇息。”
他柔聲細語的,聽得嘉柔心裏發緊,又覺自己十分對不住他。走到門口,忽又把臉一轉,桓行簡已經拿起朱筆撿要緊的文書批閱了。
“大将軍!”嘉柔輕聲喊他,桓行簡擡頭,她臉上便露出清淺的一抹笑意,“以後,大将軍四季的鞋襪我都會給做,大将軍莫要嫌棄我女紅差就好。”
說完,不禁拿帕子撫了撫臉,見桓行簡會意一笑,她心防乍開,不由得報之一笑,忙回自己的寝居了。
算着嘉柔走遠,桓行簡臉上笑意漸漸褪盡,低眉垂目,端詳着案頭卷軸,這樣的綢布自己家中也有,內府賞賜。這東西不難查,因規格不低,陛下曾賞賜過哪些有功之家都是造冊可尋的。
外頭,寶嬰求見,得了應許誠惶誠恐進來,桓行簡直接将卷軸往她腳下一扔:“要說這個?”
寶嬰立刻一臉不安,當桓行簡已經曉得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吓得聲音直飄:
“郎君都知道了?”
桓行簡見她好歹是母親一手調、教出來的人,遇事這麽沒出息,略有不悅:“我知道什麽了?”
寶嬰心知桓行簡最看不慣人慌的,極力克制,先彎腰把卷軸撿起,硬着頭皮穩住聲音把今天的事從嘉柔到官舍說起,直到回公府碰到他完整說了個遍。
事無巨細,寶嬰連許允府裏梅花是什麽顏色都留意到了。
說完,眼皮動也不敢動,不知道坐上桓行簡是個什麽表情,只聽見他在拿什麽東西敲筆洗,清脆破冰。
響了幾聲後,上頭那道聲音輕飄飄傳了下來:“當時,她沒給你看卷軸?”
“沒有,是從夏侯太常府裏出來給奴看的。”寶嬰頭皮跟着一緊,她心中別有擔憂,“昔年,魏武曾給令君一空食盒,奴看這诏書上也是空空如也……”期期艾艾沒說完,不再說了。
桓行簡冷哼一聲,交待幾句,寶嬰一一記下了,等他語畢,遲疑道:“郎君要真想知道些什麽,奴有一計。”
桓行簡饒有興味得挑了挑眉,沉聲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