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雁飛客(8)
姜修并未離開淮南一帶,聽到消息時,在一家小館子裏用飯。手機用戶請浏覽m.. 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店裏冷清,夥計跟相熟的客人湊在一起咂舌。姜修聽後,神情肅穆許多,他來淮南,先是令狐愚招待,後來才到的壽春王淩這裏。
手中茶粗,湯色渾濁不堪只能聊作解渴之用,姜修素來沒什麽特別講究的習性,好了壞了,一視同仁。将幾吊錢朝案頭一放,騎驢回的壽春城。
城下,令狐愚的柏木棺材早被撬了,守衛森嚴,無一人靠近。他上前痛哭一場,也不畏懼,他這旁若無人的,守門們看得面面相觑又警惕非常,果決派了一人,立刻到官署裏報給太傅。
府衙裏,桓行簡正守在榻邊,微傾着身子,靠近桓睦,聽他微弱的聲音徐徐發出:
“王淩這些人得夷三族,楚王則必須賜死。另外,其他所有王公一律安置到邺城去,命有司看管監察,不許他們同外人來往。”
唯恐來日無多,有些事必須交待清楚,他伸出手,緩緩握住桓行簡,“我事魏一生,如今已是人臣之極,人人皆疑我心懷異志。”
“父親,”桓行簡攥住他枯幹的手,嘴裏發澀,“這些暫不必提,請太傅好生休養,母親和弟弟們還在等太傅平安回家。”
桓睦喉間有痰,呵了兩聲,嘴角露出笑容時看上去也不過就是個平凡的老人了:“子元,開弓沒有回頭箭,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只能朝前,至于,身後是什麽樣永遠不要去看,也不值得去看了。天下板蕩久矣,若天命在我桓氏,”松弛的眼皮費力一撩,直視桓行簡,“自當一統江山,華夏複興,此為大道也。”
“是,兒明白父親的話。”父子目光交彙,桓行簡了然于胸,餘光忽瞥到門外閃過去的身影,将被褥一掖,大步走了出來。
“郎君,外頭有人哭令狐愚,還要替他收屍,我已命人抓了起來。”石苞說着面露了點難色,桓行簡詫異一瞬,繼而倒微微笑了,“什麽人?好壯的膽子。”
石苞支支吾吾地看他,跟在身邊,吞吐着道出了實情:“不是他人,是姜修。”
腳步一停,桓行簡回頭,眉梢慢慢爬上抹玩味,他一擡腳跨出門檻:“走,一道去看看。”
姜修被五花大綁,神情卻不見狼狽,挺立如常。倒是一群兵丁,圍着他,還在盤問,姜修神色自若:“我該說的已說完,不必再問。”
“好你個狂徒,老子這就将你活埋了,看到時誰來哭你,哪個又敢為你收屍!”守将冷笑不已,聽後頭一聲清叱:“我敢!”
嘉柔從官署後院跑了出來,直奔城門,此刻,薄荷綠的羅裙在穿堂的風裏漲開飄搖,好似一抹春光,溶進了衆人的眼中。
刀戟交叉,将她攔下,姜修的心被這一聲震得當下茫然,等看清是嘉柔,先是錯愕喃喃喊出了句“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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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放開我父親!”嘉柔劇烈喘息,聲嘶力竭地沖人群喊道,她眼睛中有精亮的淚水,然而忍着未落,“你們沒道理殺我父親!我父親如有罪,也得先經了庭審!”
眼前的兵丁神情忽然變了,格外恭敬,手中的刀戟也垂下,嘉柔情不自禁回頭:是桓行簡。
她想也不想,扭頭就沖了出去跑到姜修身邊,推開圍衆,緊緊地依偎在了父親身邊。
小臉繃得鐵緊,劍拔弩張地逼視着信步踱來的桓行簡。
天真大膽的小女郎,渾身都是勇氣,桓行簡若有若無瞥她兩眼,錯開了,而是目視姜修說話:
“原來是先生,遼東一面之緣,先生別來無恙?”他話十分客氣,可并未讓人給姜修松綁,見他現身,一幹将士持械紛紛避開了一段距離。
遼東确有一面之緣,姜修記得桓行簡,聲音在記憶裏有些模糊了,可這雙眼,是過目難忘的。他回得也很客氣:“別來無恙,我今日既在郎君手中,憑君處置。”
嘉柔倏地攥住了他的胳膊,一頓,聲音顫抖而蒼白:“父親!”
桓行簡淺淡一笑,負起手神色從容非常,先是繞着令狐愚的棺木大略掃視兩圈,再回頭,目光停在姜修顴骨微紅的臉上,很有耐心:
“先生是性情中人,想必,跟令狐愚有些淵源。來哭舊友,人之常情,不過先生處江湖之遠,恐怕不知廟堂事,王淩勾結令狐愚要廢了天子,另立楚王為帝,先生曾是文帝布衣之交,楚王是文帝兄弟,這樣的倒行逆施颠覆社稷之舉,先生怎麽看?”
姜修緩緩搖首:“廟堂之高,我一介凡夫俗子既不知也就不便置喙。但府君待我有情,我自當還之,餘者,同我毫無幹系。”
不識好歹!石苞在身旁聽得清清楚楚,郎君這是有心給他個臺階下,他倒蹬鼻子上臉了,心中忿忿,不覺按向了佩劍。
這一動作,落入嘉柔眼中看得頭皮都要炸開了,想到遼東的事,眼中忽閃過一抹恨意,雙臂一張,擋在姜修前面:
“衛将軍!你若殺我父親,就先殺了我!”
桓行簡像是嫌麻煩似的皺下眉,随即展開,轉頭吩咐石苞:“給先生松綁。”
“郎君!”石苞直咬後槽牙,壓低了聲音,“這個姜修分明就是來挑釁滋事的,郎君這樣,如何立威?”
“少啰嗦。”桓行簡眼神一壓,晦暗得很,石苞無法只得憋着一股氣上前親自給姜修解開了繩子。
不料,姜修并不領情,連個“謝”字也無:“衛将軍,可否能讓某帶走府君的屍骨?某實在不忍心見他……”
“先生,”桓行簡冷硬地打斷了他,嘴角那抹笑意尚在,“我敬先生孤勇前來,非常人之舉,令狐愚得先生此心也算九泉有慰。不過,先生若一意孤行,恕我難能從命。我追随太傅讨賊而來,所下诏令,無不出自上意,發冢剖棺,正是因本案無律可依,引的《春秋》決獄。照齊崔杼故事,王淩、令狐愚罪宜如舊典,先生一定明白。我縱然對先生心存欽佩,但絕不能因私廢公忤逆君心,還請先生不要為難我。”
秋陽高照,正值晌午,秋老虎撲在人身上一片火辣辣的氣息。嘉柔鼻尖不知是熱還是緊張,沁了層薄汗,眸子因光亮微微眯着,濃密的睫毛上下相接,裏頭的情緒也掩住了許多。
“父親,各退一步吧。”她不安地勸道,唯恐眼前一線生機轉瞬即逝,姜修沉默有時,脫掉了外裳,走到棺木前不避臭味難擋半腐的屍骨,遮蓋上去。
嘉柔一顆心被擰得死緊,半分氣透不上來,臉色發白,再去看桓行簡,他正把視線從父親身上調到自己這來,目光糾纏,兩人都沒有說話。
一旁石苞早看的好不耐煩,桓行簡依然如故,對姜修道:“先生既來了,請入城一敘。”
千裏河山,舊日城闕,都還在如昔的日影照耀之下,姜修擡頭看了看女牆上招搖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果斷拒絕了:
“多謝,不過我與舊主相識一場,如今故人不在,就不入城叨擾了。”
桓行簡被拂了面,涵養極佳,帶笑颔首而已:“好,不強人所難,只是令愛在此,先生為骨柔親情也當一聚。”
嘉柔把兩只期盼的眼朝姜修身上一定,姜修猶豫了下,城門下頭确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勉強跟桓行簡入了城。
物是人非,姜修一路看景一路沉默,先被帶到後院了。
父女倆剛離開,石苞嘆氣,對桓行簡此行不解:“郎君,即便是為了姜姑娘也不該這麽縱着姜修,這些名士,放蕩不羁最難管束。今日他已經壞了規矩,日後豈不是更張狂?”
桓行簡人在屏風後,窸窸窣窣地換掉沾染惡臭的衣裳,身影投在屏風,奇松張爪,石苞聽他低聲哼笑:
“他是名士,雖不在朝廷為官,可聲名在外,最易被人結交利用。令狐愚王淩待他,未必就是出于氣味相投赤誠真心,他今日來,不過是随性而為,我怎好和他計較?再者,太傅是來讨伐王淩,除卻王淩一案的牽連,不宜節外生枝。”
說到王淩案,石苞那雙眼轉得極快,靈光乍現,提道:“姜修剛說王淩是他故人,他人此刻也在壽春,這……屬下以為當給他個教訓,一收一放,這樣的人與其被他人用了去,郎君何不先收服了他?”
不是沒有道理,只是當下,太傅人纏綿病榻,桓行簡并不願意多生事端,他略作考量,否決了石苞的提議:
“罷了,走,先去看看虞松庭審的如何了。”
壽春城的牢獄裏,已經黑壓壓羁押了一大批人,全是此案牽連者。長長的通道裏,塵埃漂浮,光線晦暗,兩邊此起彼伏不住的哀嚎叫屈聲。桓行簡置若罔聞,在衆人的目視下徑自走到關押着令狐愚別駕單斌的地方,糠皮中,坐着個淩亂的人影,見了桓行簡,不為所動只是無所事事地在那繼續逗着地上的螞蟻。
“起來,衛将軍奉太傅口谕而來,有話問你。”守衛喝他。
單斌受了刑,衣衫褴褛,血跡斑斑,聽了這話慢條斯理拖着手铐腳铐把手中茅草一丢,端端正正坐直了,很是倨傲。
“令狐愚謀反了嗎?”
“沒有。”
無論問多少遍,單斌都這兩個字。桓行簡察覺到他聲音微微顫抖,想必是飲食供給不上,又受酷刑,牽累得聲音都拿不穩。
他莞爾,目中浮現出一絲贊賞:“铮铮鐵骨,青松氣節,你的府君有你這樣的幕僚也是幸事。可惜,你跟錯了人,替他也遮瞞不住。”
單斌激動起來,霍然起身,知道叛主的人就關押在隔壁,抓緊栅欄,眼目欲裂:“張康!你這老奴背叛辜負了使君,又害我等身死族滅,我就看你日後将來到了地下有何臉面見使君!”
鄰近張康聽得心裏一驚,也只能硬着頭皮由他破口大罵,轉念自我安慰道:我既有功,指不定要封侯的,不跟你死人計較。
痛快罵畢,單斌氣喘不休,誰都不再理會頹然一跌,望着糠皮底下怡然自得東溜西走的螞蟻唏噓道:“蝼蟻雖小,仍得自由,使君,我單斌只能做到這一步啦,也不枉為人一場!”
桓行簡看他背影片刻,走了出來,點虞松道:“張康背信棄義,這種人,留着也無益。至于單斌,我敬他是條漢子,到時問斬許他族人來收屍。”
虞松應聲,把早留意到了一事回禀了他:
“王淩的妻妹,正是雍涼都督郭淮之妻,郭淮恐怕在中間難做啊。整件事,依屬下所見,郭淮雖與王淩有姻親之系,但他既是太傅舊部在此事中應當是慎之又慎,未有參與,可若他的妻子受此牽連我怕反倒刺激了他,是不是該網開一面呢?”
手指在遞來的名單上輕輕這麽一劃拉,桓行簡折疊起來,還給虞松:“這件事,我也想到了。只是,事情不能這麽做,诏命先送到雍涼去,郭淮五個兒女,勢必求情,網開一面也得等他上書過了由太傅點頭。”
虞松輕輕籲口氣:“下官明白,郎君想得周到。”
兩人一路談議案情,一邊商讨着回京事宜,說到太傅病情,無不憂心。剛走到廊下,石苞急匆匆迎了上來:
“郎君,姜修帶着姜令婉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