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雁飛客(9)
“父親,為什麽選這兒?”嘉柔人在驢上,姜修牽着,父女倆在淝水岸邊停下。(百度搜索"down"每天看最新章節.)
蓼花遍地,淝水自将軍嶺而出,綿延二百餘裏,放眼四方,橫亘出一幅色彩濃重煙水俱渺的壁畫來。姜修把嘉柔抱下,兩人并肩而立,他解釋說:“使君是太原人,古人說,狐死必首丘,他是沒辦法落葉歸根了。這裏地勢開闊,依山傍水,正适宜墓葬。既然是曝屍三日,等時間一到,我打算把使君葬在這裏,面朝西北,種上松柏,日後若有人還想來拜祭使君,也有個去處。”
嘉柔聽得眼眶子發酸,人不動,只把臉貼向了小毛驢,無知無覺地蹭它兩下,一雙眼,卻看着靜水深流的河面:
“父親,你看,這條河不知道流過了多少代人,無聲無息的,不争不搶,反倒命數長存。不知道使君後不後悔當初離開故土,又知不知道,自己到頭來會葬身他鄉,連屍骨都是別人冒着風險讓他入土為安的。”
這語氣,凝在眼睫裏成一種安靜的愁思,不是小姑娘該有的。姜修愛憐地撫了撫她肩頭:“柔兒,你長大了,想的事情也比以往要深要遠,人活一世,不知會遇到多少險惡的風浪。你說的不錯,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人在這廣袤天地間何其渺小,可人既然生而為人,就少不了有喜怒哀樂,有抱負,有遠志,這樣才不枉一生。至于使君和太尉,我想,他們應當不悔也曾建功立業,安定一方百姓,只是沒料到是這種結局罷了。”
一輪血色夕陽,吻上水面,盡情潑灑開萬丈缤紛光芒,連水邊雪白的水鳥,也成芙蓉。嘉柔凝神看着喃喃自語:“父親,你瞧餘輝何其絢麗……”只是一想到那些逝去的人,再說不了人間的話,看不了人間的晚晴,嘉柔忽悲從中來,打起精神道,“我跟父親一道來送使君一程,夏侯府裏,我跟閏情姊姊種過一株柳。這回,我想跟父親一起為使君種兩株松柏,日後就算不複相見,也有松柏陪伴使君他好不至于太寂寞了。”
郁郁松柏,孤直長青。
不遠處,一陣駿馬嘶鳴,父女倆同時回眸:桓行簡為首,人扯住了缰繩,帶着一隊兵馬正停在長草沒腰的地方。
“他是來找你的,柔兒。”姜修神情複雜,見桓行簡獨身下馬靴子踩過秋草,一路走近,臉上笑意不改:
“先生若想散心,大可說一聲,點兩匹快馬給你父女二人也好過這蹒跚驢子。”
話說着,小毛驢像是不滿扭了扭身子,嘉柔警覺盯向他:“衛将軍是以為我和父親逃跑了嗎?你放心,我父親不會跑,因為還等着明日給使君送行,雖引《春秋》決獄,天子也不會讓屍骨這麽一直曝曬着。”
桓行簡攥着馬鞭,轉弄兩圈,笑吟吟看向兩人:“好,先生此舉雖不為名,可做了之後不管先生想不想,清名自己就會來。”他目光移到嘉柔身上,語氣不覺放緩,“大軍很快要回洛陽,別亂跑了。”
腰間環首刀,寒光閃閃,姜修的眼睛從刀身挪至桓行簡面上,終于道:“還請衛将軍借一步說話。”
“父親!”嘉柔人在風中,青絲飛舞,臉上有些焦慮,姜修目光慈祥沖她微微一點頭,同桓行簡朝北方走了走。
“你跟柔兒的事,我聽太初說了。衛将軍,有些話我不想回避,我本不願柔兒入你桓家,不為其他,實在是因我門第不高,有自知之明,本只希望拙女嫁一個門當戶對的郎君,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他好生相待。至于衛将軍家裏,如今去天盈尺,侯門一入深似海,我這女兒雖自幼沒養在身邊,可我是她父親,也知她性情,恐怕跟衛将軍并非良配。”
所過之處,驚起一只野兔,匆匆逃竄了。桓行簡靜靜聆聽,等他說完,接口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不瞞先生,我十分鐘意柔兒,否則,斷不會此行帶她随軍。她生性爛漫,熱愛天然,我也不願拘束了她。良配與否,先生此時下定論為時過早,不如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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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大了,他畢竟不能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姜修心中況味難言,頗有些進退維谷的感覺。把步子一收,低聲道,“我且信衛将軍一次。”
桓行簡無聲沖他作了個揖,手一擡:“請。”
回去的路上,桓行簡與嘉柔共乘一騎,秋風微寒,他出來時帶了件披風給她裹嚴實了,才叱咤一聲,驅馬回城。
先讓他父女進了後院,人走遠,桓行簡臉倏地一沉:“傳令下去,無論何時何地,沒有令牌不得随意出城。”
石苞見這父女兩人安然無恙回來,一臉平靜,正納罕得不行,看桓行簡變臉,忙不疊應了。
壽春城事務處置得有條不紊,該收押廷尉的,悉數送往京師。桓睦人病情略見回頭,屋裏,煎藥來往的婢子、幕僚、諸将無一不輕手輕腳,連說話都只是壓在嗓子眼裏,唯恐驚動了太傅。
後院中,嘉柔坐在廊下,馬不停蹄地趕着手裏的這雙新鞋,穿針拈線,一雙手舞得人眼花缭亂。幾個小婢子湊上來,七嘴八舌的,紛紛請嘉柔得空教她們打絡子做香囊。嘉柔無奈一笑,手底不停:“我不能老住在壽春城。”
“女郎你是洛陽人?”婢子這些天發覺嘉柔是個極好相處的,也就大着膽子多嘴。
嘉柔出了片刻的神,抿唇搖首:“我祖籍山東,在洛陽住過,在涼州也住過,我也說不好自己現在到底算哪兒的人了。”
平心靜氣坐了半晌,新鞋做成,嘉柔将裙子上的線頭等輕輕拂開,拿着鞋,走到屋裏,案頭擺滿筆墨紙硯,姜修伏案記着什麽。
“父親,”嘉柔溫柔啓口,把鞋子微微一揚,姜修會意一轉身子兩條腿放了下來,見女兒款款蹲下,給他試鞋。
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頂着烏黑濃密的發,人嬌嬌小小,姜修心裏頭一回湧起絲愧疚來,眼眶子欲濕。
“父親你走幾步,看看松緊。”嘉柔笑着站起來,不想,姜修卻只是靜靜凝視着她,忽傷感說道,“終究是我虧欠你太多了。”
嘉柔眼睫努力一眨,笑盈盈地攙姜修起來:“沒有呀,我好端端的,能吃能睡,父親虧欠我什麽了?”
父女兩人在這試鞋,外頭,桓行簡不知道站了多久,擡腳進來,是請兩人到前堂用飯的。
姜修人走在前頭,嘉柔被桓行簡一攔,她只好停住,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輕聲道:
“衛将軍沒傷害我父親,多謝。”
道謝別別扭扭的,桓行簡看得發笑:“我以為你不肯跟着我,要跑,所以帶人去找你。”
嘉柔心裏一動,想到父親交待的話,猶豫道:“我聽說,公府裏太傅提拔賢能,用才不拘,以安撫百姓為先務,太傅一定也是能聽進谏言的人,對嗎?”
“怎麽,柔兒也想入公府,博個功名?”桓行簡突然輕輕一笑,“你去趟淝水,琢磨出這麽大篇文章,想跟太傅谏言什麽?我替你轉達。”
嘉柔被他這麽一說,倒不好意思,捏緊帕子,還是擡起胸脯說了:“令狐愚和王淩,雖是罪人,可他們所治淮南一方的百姓畢竟安居樂業,曾有功于社稷。如今,既已伏誅,日後若是有人替他們收斂骸骨,還請太傅不要再怪罪。”
桓行簡似笑非笑,嘉柔清削的肩頭落入他的掌中,重重揉娑了下:“你要是替你父親求情,大可不必,我那日既給他松了綁,就不會對他怎麽樣。”
嘉柔卻搖頭:“不只是父親,到時大軍一走,尋常百姓或是他的門生故吏來祭拜也說不準。”
“哦,”桓行簡漫不經心應道,“那是後話,太傅就算有心,可要是有人暗中祭拜也管不着了。”
“衛将軍答應了?”嘉柔眼睛裏一亮,語帶欣喜,桓行簡彎指便沖她腦門狠狠一彈,彈得她鼻梁骨都跟着酸到底,眼淚嗆出來,捂住了額頭。
桓行簡笑着把她兩手一拿,低首垂眸,對着她額頭吹了吹氣:“下手重了?”
嘉柔相忍,勉強朝他展顏,心裏卻是如釋重負,轉念想這一戰未殃及百姓才是大幸。到時,壽春城裏,還像以往那樣大姑娘小媳婦來來往往,熱鬧非凡,最好不過了。
大軍要回洛陽,桓睦已不能騎馬,坐馬車先行。桓行簡命諸将把大軍一整合,這就準備拔營。
臨別,嘉柔萬分不舍,見姜修穿着自己新做的那雙鞋子,再忍不住,淚如珠玉:“父親囑咐我的事,我都記住了,這一別,不知道幾時再見,請父親一定珍重自己。”
說着,跪下認認真真給姜修叩首,凄惶被桓行簡扶起來,等看姜修依然騎着毛驢身穿舊衣像是悠游又像是孤寂地走進晨曦之中,徒留背影,嘉柔腦袋一歪伏在桓行簡胸前嗚嗚哭了出來:
“我不想跟父親分開……”
桓行簡攬緊了她,柔聲撫慰:“別哭,我想法子讓你父親來洛陽,這樣你們父女就能常常相見了。”
嘉柔哀愁擡眸:“不會的,父親他說過洛陽是傷心地,母親就死在洛陽,他不會再回洛陽了。求衛将軍不要強行征召,我不願父親違背心意。”
看她怎麽着都不成,像是無可奈何,桓行簡只好笑笑。
“你女孩家大了,總要嫁人,你父親心在萬裏河山把你帶在身邊肯定諸多不便,”他指腹為她擦淚,“等人老了,漫游不動了,那時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我一定帶你去探望他,嗯?”
行軍速度不慢,但太傅一路時好時壞,到了洛陽,府前張氏帶着一衆子女早在家門口前等得心急如焚,見車馬現身,忙命人圍上去把桓睦攙扶進寝居歇息。
“有驚無險,我日夜難眠為你父子二人不知擔憂多少。”張氏人果然憔悴幾分,然妝容不亂,銀白的發髻梳的一絲不茍。
桓行簡知道母親素來鎮定,此刻,撩袍半跪她膝下,握住她手:“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母親,父親沒幾日能撐的了,征讨王淩,已耗盡他最後的精神。”
張氏下颌微揚,眼圈泛紅,久久沒有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她低眸,眼睛裏是沉澱經年的老辣:“自高平陵後,你就該知道我一家人騎虎難下,你太年輕,論資歷聲望戰功無一不及你的父親。他若走了,你這兩肩可能擔得起桓家?”
擲地有聲,桓行簡微微一笑,慢慢起身,替張氏貼心地撫了撫無心壓到的衣角:
“母親對自己生養的兒子,就這麽沒信心嗎?”
他離得近,側過身想去給張氏添熱茶,茶水清香,袅繞出壺,張氏皺眉忽攔下他,伸向他衣襟,桓行簡把母親的手握住了,莞爾問道:
“母親這是做什麽?”
不容他說話,張氏抽出手毫不猶豫把他衣襟一分,繃帶臨來時剛拆了,上頭傷痕宛然,因路上不便洗浴尚留着一股子不輕不重的藥香。
當母親的,果真是心細如發,桓行簡苦笑。
“壽春平叛,未損一兵一卒,王淩不戰而降,你怎麽受得傷?”張氏一臉肅然,再去細看,臉色更差,“怎麽回事?”
桓行簡輕松笑道:“什麽事都瞞不過母親,其實,走水路過津關時忽遇暴雨大風,一艘新船被浪頭打翻了,我下去救人,不想被浮木所傷。怕太傅擔憂,我就沒說,本也不想讓母親擔憂,不想母親明察秋毫。”
張氏靜靜看他,把茶瓯一推:“子元,你幾時連一句真話也不給你的母親了,這是刀傷,說,到底誰傷的你,你還要替她這麽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