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蒿裏地(3)
嘉柔病了兩日,庭院深深,風從小小的園子裏過,竹葉蕭飒,夜裏天河亮得清明,只剩孤寂的冷星俯瞰人間。
渾渾噩噩間,等她覺得身子好不易輕了些,被哭聲驚醒。見婢子們一個個諱莫如深的神情,又都換上了一身缟素,心裏直跳,喊來崔娘,望着崔娘那雙通紅的眼,猶豫問:
“崔娘,是太傅不好了嗎?”
崔娘早料到會有此問,瞞是瞞不住的,坐到榻邊,深深吸上一口氣來,攥了嘉柔的手:
“好柔兒,你聽我說,你可千萬要撐住了,不是太傅,是……”
嘉柔夢呓般地望着她那張欲說不說的臉,陡然意識到什麽,心底有鉛似的東西急遽往下沉墜。愣怔片刻,只把腦袋慢慢地搖了又搖,不肯相信,一張嘴劇烈地翕動起來,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崔娘看她這副情狀,唯恐她被魇住了,一手摟過,急的在嘉柔背上撫了再撫:“柔兒,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可生死不由人,這生老病死的你得學着……”想自己一把年紀未必能看的開,何況她這麽一個小小的人兒呢,便轉口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場,興許能好受點兒。”
“不,”嘉柔猛地掙紮起來,赤着腳,只穿了貼身小衣從床上跳下來,直往外奔去,唬得崔娘忙喊人将嘉柔攔下。
把人弄回來,崔娘心急如焚邊給她穿衣套襪,邊說道:“府裏忙成一團,你又病這幾日,剛好些,自己的身子可不能大意呀。再有,再傷心難過咱們終究是外人,太傅一家子才是正經喪痛,柔兒你莫要給添亂,懂嗎?等征西将軍回來奔喪啊,看能不能搬出去,只等日子一到,我柔兒出嫁跟蕭家的小郎君和和美美……”
說着,暗瞥嘉柔的神色,心裏煎熬地簡直沒法說,她略懂醫理,時不常地趁人熟睡替嘉柔把脈,一顆心,七上八下。如今,只盼着寒冬快過,春暖花綻,到時柔兒過的另一般神仙日子,歸竹窗下,弄筆案前……
嘉柔魂不守舍聽着,忽站起身,人朝绫被裏一趴,臉埋進去,嗚嗚咽咽像負傷的小獸悲鳴不已。
纖弱肩頭一聳一聳的,不肯放開來哭。直到兩個眼皮又酸又澀,她人往靈堂來,臨近了,在一片哀泣裏心口跳得迅疾,步子再挪不動。
滿世界的白,層層疊疊,喪幡飛舞,到此刻夏侯妙只是由桓行簡親自給換了衣裳,口塞玉器,并未入棺。
有步履匆忙的婢子看見嘉柔,忙提裙進來,到桓行簡身旁低聲說了什麽,他眉頭微皺,随即一展起身出來。
兩人視線一接,嘉柔看到的便是個腰系草繩,一身熟麻布熬到脫了形的桓行簡,她幾乎沒能認出他。
他一雙沉沉望着她,石苞也在側,手不覺就是個按劍的動作,可腰畔空空便成了個略整喪服的情狀。這個姜令婉,倒很會挑時候病,石苞不無遺憾,此刻,只把兩只格外警惕的眼黏在嘉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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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再見見你姊姊。”桓行簡的聲音低沉刻骨,示意婢子攙扶嘉柔過來,一入靈堂,看躺着的夏侯妙容顏黯淡,卻十分安詳,嘉柔戰栗個不住沒等多看竟被撲入懷中的一團白影撞的險些跌倒。
“柔姨,母親她死了……”是阿媛,一張小臉哭得發皺,眼皮早腫到锃亮。她小孩子家,想起來是一陣,哭了睡,醒了再哭。嘉柔緊緊抱住了阿媛,臉上失血,碩大的清淚無聲地淌了滿臉。到底,沒能抑制住聲線發顫,啜泣的聲音響起。
這是嘉柔第一回面對親近之人的死亡,恍惚似假,只知道躺着的那個人再也不能開口說這塵世的話,再也不能喚她一聲“柔兒”,也再不能執筆丹青,心底大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間去握了握夏侯妙冰涼的手,嘉柔垂首,在淚眼朦胧中看到那指甲不過比尋常白淡了些,并未發青變黑。
只這麽略作停頓,旋即被婢子輕輕拉開說:“姜姑娘,眼淚不可滴落在歸泉之身。”
天色晦暗,燈影幢幢,桓行簡正往長明燈裏添着羌酒,他眼底布滿青色,濃長的羽睫投下片陰影給遮去幾分。
這個時候,家丁飛跑進來惶惶報道:“郎君,大将軍來了,帶着一隊甲胄好大陣仗,奴沒敢去驚動太傅,請郎君快去!”
話音剛落,聽外頭橐橐的腳步聲,兵器碰撞聲,由遠及近,竟是直沖靈堂而來了。
哭聲驟止,桓行簡底下的一幹弟妹等人皆露出個極不安的神情來,深深淺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長兄。
離他最近的子良不過總角稚童,抖如糠篩,桓行簡把他穩穩一握,目光掃向衆人:“不要怕,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嫂嫂去了,大将軍會怪罪阿兄殺了阿兄嗎?”子良牽了牽桓行簡衣角,桓行簡毫無表情,一展喪服起身迎了出去。
“妹妹啊!”劉融人才到階下,目中一定,在左右攙扶下趨步奔了上來,撞開桓行簡,于衆人起身見禮的注視下,來到夏侯妙身邊,先哭一陣,随後止淚,一雙尚殘紅意的眼陡得逼向桓行簡:
“我這妹妹,不過花信年華,好端端的怎麽死在了你家裏?!”
劉融身高形胖,偌大的一個人在靈堂裏格外紮眼,且又來勢洶洶,早把阿媛吓得小臉朝嘉柔懷中一埋,嘉柔忙擁着她朝角落中退了退,示意她不要出聲。
桓行簡面上哀戚,一張臉,早無平日神采:“清商病了許久,突然加重不幸病故。我與清商夫妻恩愛情投意合,今日她先我而去,我自痛不可言,大将軍這麽問,顯然是疑我,某承擔不起。”
接到喪報時,劉融着實吃了一驚,一問長史,固然知道夏侯妙确實看着不好,但驟然而逝,實在太過詭異蹊跷。當下,同楊宴等商量好了主意,算算夏侯至最快能趕回洛陽的時日,收拾一支人馬,往桓府裏興師問罪來了。
一聽桓行簡這不鹹不淡的解釋,劉融早有所料,冷哼一聲,踱步回到逝者身旁,頗有意味看向桓行簡:
“中護軍,我妹妹暫不能入棺。”
“是,太初很快就到。”桓行簡眼睛泛紅,“我等太初來。”
劉融的一雙眼,早把桓行簡從頭到腳,從腳到頭自照面滾了個幾遍,見他形容憔悴,眼底郁青,果真是一副喪妻之悲。
“太初是一層,另一層,我不能讓妹妹這麽不明不白就死了,桓行簡,我今帶來了醫官,你讓不讓驗?”
說罷,不等桓行簡回答,而是喝道,“來人,去請太傅,喪事來客,他是一家之主焉有不會客的道理?!”
一連串的铿锵咄咄,聽得石苞手心直冒冷汗一顆心突突地要跳裂了,兀自強忍,再去看桓行簡,唯悲緒着面:
“太傅本就沉疴不愈,乍聞清商離世,更是難能下榻再行一步,由家母親自照料,禮數虧欠,懇請大将軍見諒。不過,若大将軍執意如此,我自當遣人去請太傅,石苞!”
石苞猛得一個激靈,回應道:“是!”
“去請太傅過來。”
石苞頓時痛哭流涕,抽噎說:“太傅艱難至此,如何行走,郎君……”
“擡也擡來,去!”桓行簡不為所動,一雙黑眸,毫不閃躲地迎向劉融,這一切皆被長史楊宴等人深深看在眼中。
一時間,氣氛壓抑奇詭至極,劉融并不跟他客氣,而是把頭一點:“好,我等太傅來,要讨個說法。”
見此情形,靈堂裏一衆人更是屏氣凝神再不敢有半點動靜,聽外頭鼓樂一響,有人來報:
“征西将軍到了!”
角落的嘉柔心中一動,忙揩了淚水,正要探看,懷裏的阿媛卻突然掙開了她,小身子裹着厚厚一層缟素蹬蹬蹬朝外跑去,越過衆人,下臺階時連接翻了幾個跟頭,摔的臉腫也顧不上,一擡頭,看見夏侯至熟悉的身影疾步而至,便嘶啞着聲音高喊:
“舅舅!舅舅!”
夏侯至眼睛瞬間被刺痛,心如刀絞,連忙把阿媛抱在懷裏,貼上她涼嫩小臉,淚水摩擦間低喃不已:
“阿媛,舅舅來晚了……”
阿媛摟着他的脖子不松手,窩在他脖間直哭:“我沒母親啦,舅舅,他們都說母親死了,舅舅你說母親到底去了哪裏,我還能不能再找到她?”
孩童稚語,夏侯至聽得酸楚至極,一陣暈眩。仰面眨了眨眼睛,灰蒼的天空鋪面而來,一點一點将人心撕裂。
腳下踟蹰片刻,還是抱着阿媛進了靈堂。一進來,同桓行簡四目相對,他臉上的風霜之色便被對方看了個透。有那麽一瞬,兩人似乎都記起了夏侯妙出嫁的那天,桃花嫩,柳葉新,她的臉龐,猶似菱花窗格間折進來的春晖,初陽旖旎,柔和而溫暖。
不像此刻,紅顏永凋一個人冰冷地躺在那裏,盡管此刻,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最後一次一道陪着她,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
“太初。”桓行簡先啓口,聲音苦澀粘稠。
夏侯至含淚無聲望着他,把阿媛還他,自己匍匐跪倒在夏侯妙屍身旁眼中空洞得可怕:
閏情來日無多,清商不在人間,至此,他在這世上真的就是孤身一人了。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他聲音低不可聞,口中猶含鮮血,仿佛一張唇,便能噴灑盡了為人幾十載的浮沉悲歡。
人生忽如寄,人果真是寄居人世一場而已。
嘉柔默默凝視着他,心裏翻江倒海眼淚滂沱而下,把腦袋一垂,像只受傷的雀兒捂住了臉。
“太初,”劉融見他悲傷難抑,走過來,一把将人慢慢托起,低聲說,“清商之死,恐怕別有隐情,你不要只顧悲痛,”餘光一瞥,“便是為阿媛,也要把此事查探清楚。”
再去看桓行簡,簡直就是看始作俑者的目光了。劉融松開夏侯至,揮手招來醫官,又命人看看桓睦到了沒。
夏侯至聽得若有所思,擡起臉,無聲用目光征詢桓行簡,見他用指腹輕輕拂去眼角淚漬,哀沉道:
“清商是病故,若太初不信也可等太傅來,一道驗。”
“我沒有不信的意思,只是,事發突然,子元應當好好給我個解釋。”夏侯至滿腔悲傷,再轉身,外頭桓府的家丁用藤幾将半死不活老朽不堪的桓睦擡了進來。
一室蒼寂的味道。
夏侯至強忍情緒,走上前來,彎腰對桓睦執了一禮:“太傅。”
劉融哼笑,也不見禮冷眼旁觀着桓睦耷拉着的腦袋,一把胡須,似乎也被北風吹得亂糟糟一片,上頭沾着點點褐色湯藥。這副模樣,當真就是個病入膏肓的尋常老頭了。
誰知道真假呢?劉融并不信,同身邊人交換了下目光,輕咳一聲,道:“太傅,今日休要怪我無禮了,死生大事矣,某不能敷衍。”
坐上桓睦緩緩把眼皮半擡,喉嚨裏嗬嗬好一陣,才吐出兩個字:“太初?”
夏侯至點了點頭:“是晚輩。”
桓睦再輕輕把眼珠一轉,看向劉融:“大将軍說的,我已聽見了,該怎麽辦就按大将軍的意思來吧,否則,于心都難安吶。”
“太傅既然這麽說了,得罪。”劉融眼風一動,醫官便上前開始檢查夏侯妙的口鼻眼舌,又細看指甲。
一室死寂,唯有外頭喪幡被朔風吹得嘩啦作響,有一兩聲寒鴉栖息啼鳴,更添肅殺。
石苞一顆心都要沖破喉嚨跳将出來,手腳發軟,暗觑桓行簡,他神情不過一片含混悲戚,再無異樣。如此,石苞方把一雙眼硬生生挪開,仍是想抖。
片刻的功夫度日如年般難捱,石苞再擡首,是聽醫官說:
“回大将軍,依下官看,并無特殊情狀。”
劉融聽了,很是不甘,暗道這次竟要無功而返了?正琢磨着怎麽開口,忽聽楊宴道:
“且慢。”
石苞本都松了口長氣,乍聞詞語,天靈蓋都要炸開,情不自禁朝桓行簡看了一眼,桓行簡八風不動,靜默而立。
楊宴把手一負,眼睛分明是看着桓行簡說的:
“中護軍,恐怕要得罪了,勞煩醫官查腹。”
言下之意,是要除了夏侯妙的衣裳查驗,聽得衆人一驚,連夏侯至也聞之不忍,阻攔道:
“絕不可!”
桓行簡臉色頓時鐵青,冷冷看着昔年好友:“天官是打算侮辱我,還是侮辱我妻?”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劉融見狀,愈發下定決心,打斷道:“怎麽,中護軍不肯讓查,到底是心虛,還是其他?”
“諸位有所不知,有中毒者指甲不青,口鼻不烏,唯腹部積毒而顯。”楊宴悠悠道來,将目光一一掃過眼前衆人,落在桓行簡身上,眸如火炬,“中護軍,夫人的親兄弟都在此,我等不敢存侮辱之意。只是不知,中護軍你讓還是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