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蒿裏地(4)
蒼雲煙色,一載朔風寒,滿堂北邙人,桓行簡在這輕飄如細刃開口仿佛就能刺破空氣的聲音裏,神色冷卻:
“好,內子由爾等來驗,倘若驗不出什麽,今太初既在,可否讓內子入棺安息?”
一語既出,劉融等人神情有些不太好看,顧及夏侯至,楊宴想了想,道:“太初,不得已為之,還請你……哦,醫官只需探查肚腹顏色即可。”
話雖說完,楊宴同劉融一彙目光,随即錯開,靜等着夏侯至表态。此時,阿媛忽從叔父身旁跑出,跪摟夏侯至的腿,哭道:
“舅舅,舅舅要讓人毀壞我母親的身體嗎?母親生病本就受了許多苦,她總是咳,活着的時候不見你們來照看母親,為何死了還要來害我母親,我不許!”
靈堂之內,稚子哀號,縱是鐵石心腸也要聞之愀然。
見阿媛發絲淩亂,涕淚糊臉,夏侯至宛如懷抱湯火,忙蹲下撫慰她:“不,舅舅不會的,阿媛不要害怕。”說着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一擡臉,對上桓行簡悲憤沉默的眼,道:
“我同醫官還有子元留下,他人且先避嫌吧。”
劉融等似有猶豫,看樣子,不是很想避嫌,桓行簡自嘲冷笑一聲:“大将軍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太初嗎?大将軍擔心是我桓家害了清商,這個時候,我們桓家害她有什麽好處?明知她的表兄是當朝大将軍,娘家是夏侯氏,她若是真不明不白被我們害死了,大将軍和征西将軍哪一個會饒了桓家?”
“好處未必在眼前,中護軍,你說是嗎?”楊宴跟着一笑,不過話說完看向劉融道,“大将軍,就交由太初親自查驗吧。”
話既如此,一時間,屋裏的人悉悉索索擡腳走得幹淨,只剩他三人。由桓行簡輕輕解開了夏侯妙的衣裙,小腹本青脹如許,可入目所見皆被屍斑所覆,不好分辨,夏侯至看的一陣心悸,不忍細究,撇開臉去。
“這……”醫官支支吾吾,拈須沉吟,一時半刻的似是拿不定主意,掂量着不知如何開口,夏侯至低沉問他,“你可看清楚了?”說着咬牙把妹妹的衣袖朝上撸去,果真,也是屍斑成片。
金堂萱草,黛眉春水,竟成眼底肉死靈滅,夏侯至痛不可當勉強支撐,心中氤氲着讓人窒息的怪誕。這些年,他看過太多的生死,自漢室微末,天下群雄并起,不知多少生靈塗炭,又逢瘟疫荒災,故交親朋命如飄蓬,說自人間散了就散了。
“将軍,恕下官也難能判斷。”醫官迂回地說了句。
桓行簡雙目依舊紅着,死死盯住他:“什麽叫難能判斷,事關桓家清白……”
“子元,”夏侯至打斷他,“好了,讓他去跟大将軍複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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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鬧一場,外頭石苞在天寒地凍裏生生迸出一脊背的汗,黏黏糊糊,好不難受。見人都進去了,忽的瞥見嘉柔也拉着阿媛小手上階,疾步一攔,有意撞了她,嘉柔擡眸,對上石苞那雙寒意透骨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不明就裏,只緊緊牽住阿媛。
劉融等人見醫官的話模棱兩可,沒個準頭,心裏氣惱只能強壓着問:“到底是有沒有問題?”
“這,回大将軍,因屍斑所遮已然看不清肚腹本來面目,下官實在不敢言之鑿鑿。”醫官分明是個左右為難的模樣了,礙于夏侯至在場,瞧今日這情形晦暗不明的,心一橫,道不偏不倚兩頭都不得罪。
氣氛僵住,此刻桓行懋也從長安一路疾馳到了洛陽城裏,一見家門口列了兩隊兵丁,暗覺情勢不妙,等進來,一臉悲悲戚戚噙淚小跑到靈堂。
“嫂嫂!”桓行懋早瞥見了各路人馬俱在,也不管,回想夏侯妙往昔對衆弟妹的溫柔關愛,半是真情半是作态,嚎啕起來。
他這麽乍然出聲,劉融冷睨過來一眼,極不甘心,語氣硬邦邦的:“今日看來是叨擾太傅了,至親亡故,難免心急,太傅不會怪罪吧?”
說完,卻狠狠剜了夏侯至一眼,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客套話一完,帶着人馬,又浩浩蕩蕩離去了。
只楊宴在臨走前,湊近說道:“你是磊落君子,桓行簡可不是,太初啊,清商可是你唯一的親妹妹,今日你回不過神錯失良機,可嘆可嘆!”
說完,倒去桓睦跟前不知真假的作了一揖:“太傅,今日多有冒犯。”
這才直腰在衆目睽睽之下,飄然跟着去了。
桓行簡藏于袖中的手微微抻展,吩咐人把父親送回去,轉身時,同桓行懋碰了碰目光,什麽都沒說。
這幾日,桓行簡只飲了些白水,一日一餐,也用的極少,夜間不睡,獨自守靈。
此刻,那張本就棱角分明的臉,更顯尖銳,高聳的眉峰下眼睛深不見底。他走到神思恍然的夏侯至身旁,疲憊道:
“清商該入棺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夏侯妙身旁,夏侯至顫着手輕輕撫了撫妹妹的鬓發,上頭,戴的是當初桓行簡下的一樣聘禮,一枝金釵。
“我有話想單獨問你。”夏侯至擡頭說。
桓行簡垂眸凝視着夏侯妙,涼意深藏,坦然道了個“好”字,兩人一道抱起夏侯妙,将她小心翼翼放進了木棺之中。
把所有人等都屏退,阿媛戀戀不舍地不肯走,嘉柔柔聲勸她:“走吧,阿媛,你舅舅和父親有話要說,回頭我再帶你來,我們一起守靈。”
阿媛似乎一夜長大了,那張稚氣小臉上,忽露出與年紀不符的鄭重:“好,柔姨,過一會兒你一定帶我來,我要陪母親。”
靈堂終于只剩了他倆人,夏侯至一雙眼,早隐忍得幾要滴血,罕有失态地将桓行簡衣領揪起,兩人趔趄着踢翻了腳下長明燈,彼此看着對方,皆像受了傷的猛獸。
“我告訴你,我是為了阿媛,你說,清商到底是怎麽死的?”
桓行簡回望于他,面上并無半分驚愕,動也不動:“我剛才說的夠清楚了,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過多解釋。你要是非覺得我害死了同床共枕八年,為我生兒育女的發妻,那你就去告訴大将軍,我父親如今早軍印上交,大權不在,我也不過就是個禁軍長官,征西将軍和大将軍要收拾桓家,易如反掌有些誇大了,綽綽有餘總是夠的。”
“你……”夏侯至一副進退失據的模樣,忽然,一拳帶風沖着桓行簡而去,他也不躲,往後踉跄了兩步,跌坐于地,兩手撐在了身後。
“縱然不是你害她,可清商為何會郁結于心?你對她,多有虧欠因為我知道你桓行簡根本就不是長情之人!”夏侯至俯下身來,又要将他拎起,桓行簡轉頭吐了口帶血唾液,眸子極冷:
“你是在怨我嗎?她為何郁結于心你是不是應該去問你的表兄?”
“問我表兄?”夏侯至君子作色,亦如雷霆,“你我心知肚明,改制之事,是要割如你河內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身上的肉,所以太傅敷衍我。再有,洛陽城經戰火紛紛,該不該重修?先帝年間那些不斷上表稱所謂大興宮室的老臣們,哪一個家裏不是莊園無數,良田萬頃?豪族與朝廷争利,與百姓争利,終先帝一朝,愈演愈烈,你心裏不清楚嗎?你若是大将軍,宗室仰仗,你桓行簡又會如何行事?!”
句句帶刀,字字見血,兩人皆都忘記了上一次這樣毫無顧忌推心置腹說話是什麽時候了。桓行簡始終壓着情緒,漠然道:
“你跟我吼什麽?我從未臧否過你改制之事,什麽叫我河內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論家世,夏侯不是本朝第一望族?你家裏沒有莊園還是沒有良田?正始改制,改的都是別人家,你是不是也心知肚明?歷朝歷代,改制都不是易事,操之過急,朝令夕改,聖人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征西将軍,你以為呢?”
兩人目光糾纏,誰也不退一分。許久,夏侯至慢慢松開他的衣領,神色黯然:“我從未忘記過年少時立下的志向,縱然玉有微瑕,來日方長,可雕可琢。”
桓行簡拿手背擦了下嘴角,一道紅痕,赫然躍上,心底冷嗤而已。
“舅舅!”阿媛忽然從靈堂外跑了進來,本都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掙脫了嘉柔的手往回跑。嘉柔無奈,只能在後頭追她,兩人到了跟前,聽見的正是肉身搏鬥之聲。
“舅舅,別打我父親!”阿媛闖進來,驚恐地護在桓行簡胸前,哭道,“今日大将軍來想殺父親,舅舅不知道嗎?我已沒了母親,難道舅舅要看我再沒了父親嗎?”
童言無忌,夏侯至又驚又痛,略顯茫然問阿媛:“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是我自己看到的,今日他們要逼父親承認母親是他害死的……”阿媛嗚嗚地哭,回身摟住了桓行簡,小臉卻別了過來,看夏侯至,“求舅舅不要讓大将軍殺我父親,母親是病死的,不是父親害死的,我知道她病得很重連我也不大想見,是沒精神照料我了!”
夏侯至聞言淚如雨下,視線模糊,看着妹妹留下的唯一至親骨肉哽咽點頭:“好,舅舅答應你,不會有人傷害你的父親,不會。”
語落,阿媛敏捷地從桓行簡懷裏起身,走了兩步,鄭重其事地跪倒對夏侯至叩了三叩:“多謝舅舅。”
夏侯至不由蹲下緊緊地摟住了阿媛,一時無言,唯有不斷摩挲她的小巧發髻。他再次同桓行簡對上了目光,桓行簡嶙峋孤坐,神情寡淡,雙唇因連日苦熬已經脫皮,只有下颌那依舊是一道流暢緊繃的線條。
這讓他在重重疑慮中,不得不放棄一些念頭。
靈堂外,嘉柔聽到阿媛那幾句,猶遭雷擊,忽然意識到阿媛年紀這樣小,已經沒了母親。是啊,難道還要她再失去父親嗎?嘉柔懂那千般滋味,她心裏苦澀極了,怯怯朝裏頭看了一眼,昏黃燈光下,夏侯妙的棺木靜默無聲地置放在那兒,好似質問,又好似征詢。不,嘉柔癡癡地想,姊姊最可親可敬她一定不想看到兄長和夫君有如此龃龉。
嘉柔心急急地跳,她斷不肯輕易去篤定說一件自己無法确認的事。當日畫室的一幕幕,竟如玄意,困死在胸中。外面,道旁兩邊一盞盞的白燈籠延伸到目光盡頭,曲折一合,全都氤氲到如墨潑灑般的夜色裏頭去了。寒風刺臉,浮光掠影,把她穿着喪服的纖薄身段勾勒得別有凄豔。
聽裏面阿媛忽然叫了聲“柔姨”,嘉柔猛地回神,呼吸不穩,哈出一團白霧搓了下冰冷的手垂首進來了。
長明燈重新擺放端正,她跪在那兒,往裏添了些紙錢,火焰一亮,照的她秀致面龐跟着紅潤兩分。
“夜裏寒氣太重,柔兒,你不必守靈,帶阿媛回去歇息。”夏侯至整頓下思緒,溫聲說道,嘉柔慢慢半擡了目光,搖搖頭,“兄長,就讓我再陪陪姊姊吧。”
說着,察覺到桓行簡那道不濃不淡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嘉柔一個寒噤,佯裝不知,擁着阿媛在蒲墊上坐到半夜,兩個人都困倦到極點,碰着頭的打瞌睡。
桓行簡同夏侯至卻都各自清醒着,再無交談,只時不常地往燈裏添酒,斷續燒着紙錢,空氣中盡是悲哀飛塵的味道。
因為冷,嘉柔迷糊着眼朝身上蓋的被褥裏拱了一拱,朦胧間,聽一道低啞的聲音近在眼前:“別硬撐了,回房。”
嘉柔睫毛一顫,看清是桓行簡頓時便被定住了,混沌間,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跟兄長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