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遙遠的高原,簡陋的小屋,陌生的地方,似曾相識的場景。海濱城市的夏夜,他也是這樣把她雙腿擱在自己膝頭,一邊上藥,一邊不厭其煩地告訴她以後該怎麽怎麽做。那時的她大咧咧地晃着小腳丫說大叔你好厲害,絲毫不曾想過有一天歷史會在千萬裏外重演,而她會緊張得動也不敢動,就好像腳趾們全都不再聽話,一不小心就會洩露主人極力掩飾的心事。
火苗歡快地撲騰着,枯枝發出哔剝響聲,屋裏很暖和,他的手更暖和,郭湄忽然很舍不得,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停在這一刻。
“又發呆?”發覺自己絮叨了一通卻沒收到半點回應,郭行雲在她腳心暗暗加了一點力道,郭湄吃痛,下意識就要縮腳,可他握得很緊,腳丫子愣是沒縮回來。
他就這麽看着她不說話,氣氛變得更加詭異,郭湄心虛地躲開臉,胡亂找了個問題,“那個,小童他們過來幹什麽?”
“公司裏的事,保稅區的二期項目節後上董事會,他們過來拿授權。”
“怎麽會這麽晚,馬上就過年了。”
“他們一直以為我會回去,沒想到我說在西藏過年是真的。”
郭湄心下歉然,過去他那麽忙,每年春節都還是在家過的。
“不過過完年,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郭湄猛地擡頭,一點點的驚慌錯愕逃不過他的眼睛。郭行雲便笑了,“辦完事就回來,最多三五天,不會很久。”
溫言細語的安撫,好像她已經開過口,有過依依不舍的挽留。
可她什麽也沒說啊!
郭湄重新垂下頭,嗫嚅着辯白,“你已經在西藏待三個多月了,是該回去看看。”
“嗯。”
“達瑪生完孩子就回來上班,學校不會給你留位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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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和家裏都需要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嗯。”
“別光嗯啊!”
“你說的我都知道,湄湄,你讓我想一想,好不好?”
再頑固的堅持,都要面對并不美好的現實。他曾說過你不會比我待更久,也說過如果下地獄,我會拉着你一起,可他同時也是一個集團的大股東,一個老人的獨生子,因為他的一句不放棄,兩個助理犧牲了春節假期來遷就他的愛情,郭行雲,你終于開始猶豫,開始覺得這攻城守城的游戲你玩不起了嗎?
郭湄怔怔地望着他,耳後烏黑濃密的短發裏,隐然閃過一線銀絲。
第一次見面,是尚餘青澀的二十六歲,第二次見面,是風華正茂的三十二歲,忽忽數年,而今他三十七了,她的郭老師,已經過了一個男人可以放肆張狂的年紀。
倦鳥知返,願賭服輸,若他真的承認自己動搖,她應該欣慰和釋然不是麽,為什麽停在他臉上的視線越來越艱澀,越來越模糊。
“湄湄?”
郭湄倏地收回手——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竟撫上了他的發梢,“你,你有白頭發了。”她讷讷說道。
“我知道。”郭行雲不以為然地笑笑,“上了年紀都會有的。幫我拔了吧。”
老人都說白頭發不能拔,會越拔越多,可她還是伸出手,再度輕拂他的鬓角。短短硬硬的發絲紮在她手心,種下一點不為人知的疼痛。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抗拒在逃避,以為這樣就能擺脫一段罪惡感情對未來的詛咒,可看着他眉眼發間被歲月蹉跎的痕跡,她不能不承認,那是另一種更劇烈,更殘酷,也更無法遺忘的折磨。
“對不起。”她低聲說,藏在喉間的哽咽再也控制不住,“對不起,郭老師,對不起,對不起……”
再多的對不起沒能夠說出去,一雙溫熱的唇含住她所有的言語,而後探索,而後厮磨,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濕潤了彼此相貼的肌膚。
他在吻她,猝不及防地吻她,郭湄伸手推擋,卻被他牢牢按在懷裏,“為什麽道歉?”
“我……”
為什麽,她說不清楚,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道歉要有誠意。”郭行雲一把扣住她後腦,在她分心而來不及防禦的那一瞬挑開她牙關,強硬地攻了進去。
這是分手近三年之後,兩人之間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郭行雲終于學乖了,不能心疼她的哭泣,不要輕吻她的淚滴,他越是憐惜包容,她就越是那個拒人千裏的郭湄。要像現在這樣抱緊她,鉗制她,唇齒纏卷着舌尖旋攪着讓她明白他要的是什麽,讓她無處可退無路可逃,只能在他的呼吸裏維持呼吸。
郭湄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反抗了,側坐交頸并不舒服,一吻未盡,郭行雲早将她整個兒抱到自己腿上。身後的火堆熊熊燃燒,熱浪侵襲,她好像随時會跌進火塘,只好攀着他的肩膀低聲乞求,“放我下去。”
聲音很軟,全然沒有昔日的孤寒。郭行雲輕笑着“嗯”了一聲,反将她攬得更緊,一手在她頸側來回摩挲。郭湄瑟縮閃躲,他便低頭代之以吮吻,而騰出來的手又慢慢滑進她衣襟,流連她起伏不定的胸口。
“郭老師。”
“叫我什麽。”
“郭老師……”
話音未落,她身子一歪,已被他壓在寬大的防潮墊上,身邊是被烤得熱乎乎的羊毛睡袋,眼前是一雙被火光映得異常明亮的眼睛。
“再叫一遍試試。”
“郭——”隐含威脅的臉龐猛然放大靠近,郭湄連忙低叫,“郭行雲!”
“聽不到。”他丢給她三個字,開始解她的衣扣。
時間不對,地點不對,人……更不對,腦中響起成片的鼓點,那是另一個自己發出的警示,可他的親吻落在哪裏,哪裏就是一處理智的決堤。蟄伏的思念,瘋長的渴望,彙入彼此狂亂的心跳淹沒了一切外強中幹的意志。郭湄情不自禁地纏上去,并在同一瞬間,換來他更加激烈的回應,久違的熟悉的觸感緊抵着她,喘息沖撞耳畔,回憶漸次迷離。
“阿雲……”她屈服了,破碎渙散地念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顫一顫。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不是郭老師,不是小叔公,他只是她的阿雲,他在她的身體裏,她在他的懷抱裏。
兩年零九個月的時光,遺落在海峽西岸的一顆傷心,終于和他一起,重回她的生命。
屋外風雪肆虐,屋裏潮湧漸歇,來自哈薩克斯坦的羊毛睡袋暖融融地裹住了相擁而卧的兩個人。郭湄軟軟偎靠着郭行雲,手指輕輕劃過他右胸上還很新鮮的手術刀口。這個男人,從剛認識起就東一道傷,西一道疤,幾乎沒有完好無損的時候,看不見也就罷了,看到了,就不由得不心疼。郭湄嘆息着将臉埋進他肩窩,手臂越過他的胸膛,考拉一樣環抱着他。
“怎麽了?”郭行雲低頭親了親她沁着薄汗的額角,輕聲問她。
“你以後,別這麽不小心了。”
“嗯,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你太能跑,我不信。”
“怕我跑啊,那我的護照身份證臺胞證都交給你保管好了,你不同意,我哪兒也去不了。”
“真的?信用卡也給我吧。”
“沒問題!還有家裏的存單,房契,銀行保險箱,我名下的股份,全改成你的名字……”
郭湄撲哧一笑,“瞎說什麽呢。”
“現在不是流行叫男人淨身出戶嗎,唉,我可是仔細研究過大陸婚姻法的……”郭行雲認真起來,“湄湄,我知道馬上讓你跟次仁校長說辭職有點不現實,不過咱們能不能先不做生活老師了,值班還得住校,學校又不提供單人宿舍……”
郭湄的笑悄悄凝在了臉上。剛剛過去的那一場□□風暴,對她并不代表什麽,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她就斷絕了所有關于婚姻和家庭的幻想。可在這樣的時刻,在風暴過後如溪水般環繞的溫情裏,心愛的男人絮絮念着兩個人共同的将來,那麽瑣碎,那麽真實,種種柴米油鹽的小抱怨,都變成她鉛灰色的世界裏,一道道甜蜜微酸的色彩。
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開始反複地問,可不可以試着去相信,他們是有以後的。
“湄湄?”郭行雲撫摸着她的肩膀,“我的提議,你考慮一下?”
郭湄沒說話。她在他懷裏仰起臉,靜靜凝視許久,才啞聲問道,“你——是認真的?”
郭行雲含笑的眸光剎那凝重,“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
“那就讓你知道。”郭行雲倏然起身,拖過一旁的衣物,從口袋裏拿出一只絨布袋,倒出一只灰白色的小東西——是那枚消失很久的隕鐵戒指。
“這戒指我一直帶在身邊,一天都沒離開過。”郭行雲拉起她,不容置疑地将戒指套上左手中指,“我不會求第二次婚,湄湄,你本來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初六就回臺灣辦單身證明,什麽時候辦完,我們什麽時候去民政局。”
一顆滾燙的淚珠滴下來,落在戒指上,滑入指縫消失不見。
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越來越多,洇濕了她的手背和掌心。郭行雲給她披上外衣,連人帶衣服裹進懷裏,“傻丫頭,哭什麽啊,今天是大年初一,要高高興興的,嗯?”
郭湄卻越哭越厲害了,“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電光朝露,不過是一場夢影。
“湄湄,你說公司和家裏都需要我,我不可能永遠呆在西藏,沒錯,有一天我會走,但絕不是一個人走——我做不到,你更做不到。”他将她緊緊按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随着心跳撞擊郭湄的耳膜,“這次進山,我沒想到會受傷,也沒想到你會去墨脫,更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裏碰上,你以為是偶然是變數,可你要知道,我們遲早有這麽一天,湄湄,不要再躲了,你躲不掉的。”
若她真能慧劍斬情絲,哪還有無休無止的牽挂,日複一日的憂悸,避而不見的怯懦,愛恨嗔癡的無常。相思入骨無醫,那是比血緣更強大的力量。
郭湄漸漸收了淚,平靜下來緩緩說道,“我知道,可是小叔公,有些事也是我們躲不掉的。”
小叔公三個字,她真是不願意說出口,可現實如此,無可回避。
“躲不掉,就想辦法解決。現在知道真相的,除了我們還有三個,許懷謹會支持我們,否則他不會呆在林芝讓我一個人出來找你,郭藍和許懷謙本來就都聽你的,唯一的問題是你爺爺。”
郭金水心知肚明自己和郭良才的身世,可鴻運是陳寶珍帶着郭建華胼手胝足經營起來的,和黃家毫不相幹,他當年怕受連累而對孤兒寡母不聞不問,如今哪有臉認親敘舊,是以郭金水從未和郭湄母子倆提起自己與郭良才的少年情誼,陳寶珍自然也想不到兩個郭家的命運事實上從自己的上一代開始就已經有了交集。
而鴻運郭家和臺南郭家的關系從未對外公開,連霞嬸都不清楚,只要郭金水不說,郭湄和郭行雲的真實關系就始終是秘密。
“為了确保爺爺站在我們這一邊,一月初我去過一趟溫哥華。”
郭湄震驚地擡頭,“你去了溫哥華?!”
元旦之後的那幾天,是她躲郭行雲躲得最厲害的時候,有關郭行雲的任何消息她都不想聽,誰能想到就在她鴕鳥般的逃避中,他居然繞着地球跑了一圈。
“我和爺爺見了一面,給他看了貝殼的照片,他就什麽都明白了。我告訴他,按照遺囑,他有權拿回屬于他的産業,但作為遺囑執行人和郭氏的實際控制人,我有一萬種辦法讓他得不到任何實際收益。只要他對自己的身世保持沉默,我們結婚後這筆股份會立刻轉到你名下成為你的個人財産。事實上,這次小童過來,除了拿授權,還包括跟我彙報信托基金的初選情況。通過信托,不管是你還是爺爺,都可以退居幕後,你的公開身份只有一個,就是我太太。”
郭湄好一會兒才勉強消化郭行雲的一番話,“這太荒謬了,爺爺怎麽可能會答應?!”
“他答應了。”郭行雲微笑,“他愛錢,也愛你,你是他唯一的牽挂,怎麽會不答應?”
“可我們是血親!” 郭金水怎麽會同意自己的弟弟娶自己的孫女?!
“我做了一份收養證明,讓他相信我是郭彤和曲揚收養的孩子。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郭湄呆呆瞪視着郭行雲,這個男人不惜威逼利誘,不惜瞞天過海,近乎不擇手段的方式,只為能光明正大娶她為妻。
“你……你就不怕這證明被人利用……”
“不會的,那只是給爺爺看的一張紙,不會對郭氏的股權結構有任何實質影響。”
“可你就這麽自信爺爺一定會答應你?”就算他們沒有血緣關系,輩分上仍然是不能通婚的小叔公和侄孫女,萬一沒談攏,郭行雲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現在你知道了吧,你對爺爺的了解還不如我。”郭行雲放開她,閑适地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他在獄中認識了路保仔,出獄後兄弟倆一直相依為命,這兩年霞嬸在溫哥華和路保仔一起照顧他,爺爺看兩個人處得不錯,想撮合他們。”
郭湄驚得下巴都要掉了,“我媽從沒跟我提過!”
“她不好意思,因為路保仔是爺爺的契弟,她一直叫人家保仔叔來着。”郭行雲伸手拉她,讓她趴伏在自己身上,“湄湄,爺爺從香港到東南亞,再到北美,漂泊了半輩子,他比你以為的開化得多,何況我還跟他說——”
“說什麽?”
郭行雲突然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咬着她耳垂促狹地笑,“說您孫女非我不嫁,您不答應,就只好看着孫女兒孤獨終老了……”
“你胡說……”他去溫哥華的時候,她還根本不理他,他哪來的這個自信!
“我發誓字字屬實,爺爺說,阿雲啊,你要是待我們湄湄不好,我讓她拿了股份再跟你離婚,叫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揉搓她腰間的手也越來越熱,郭湄才要推他,電光石火間忽然意識到一個細節——在他的敘述裏,郭金水不再是“我大哥”,不再是“你爺爺”,而是“爺爺”了。
夫妻一體,那麽多重身份,那樣複雜的關系,他只要做她郭湄的伴侶。
擋在他胸前的手悄然卸力,是細微的變化也是巨大的鼓勵,郭行雲的呼吸陡然粗重,緊貼着她開始了又一次的前奏。郭湄有些抗拒,可小小的猶豫怎麽敵得過他,怎麽敵得過身體裏正配合着他瘋狂叫嚣的另一個自己。她只好努力地叫他,盡量讓阿雲兩個字聽起來沉着平靜,“等一下,聽我說……”
“嗯……你說……”
“你不要像剛才那樣……”
“剛才什麽樣?”郭行雲稍稍清醒了一點,卻還不是很明白。郭湄又尴尬又着急,還有一些或許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憂郁,“我……我不想……”
“不想什麽?”
郭湄閉上眼睛,不願再看他疑惑探詢的表情。他們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而剛才最緊要的時刻,她推不開他,他也就沒有退出去。
曾經差一點就摧毀她的悲劇,她真的不想重演一次。
“湄湄。”郭行雲親了親她的眉心,側躺下來,将她圍攏在自己臂彎裏,“放心,不會有事的,不會有寶寶的。”
郭湄搖搖頭,她不信,她從來就沒有好運氣。
“相信我,在溫哥華的時候,我做了個小手術。”
郭湄呼吸一滞,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我不希望你再受傷,一點點風險都不可以,所以我結紮了。”郭行雲摟緊她,輕吻她顫抖的唇畔,“湄湄,你要是不想要孩子,我們就不要,什麽時候你準備好了,我們去做試管,現在科技發達,我們的孩子一定健康又聰明,像你一樣漂亮。”
還有什麽是他吝于犧牲的,還有什麽是他無法做到的,原來她半輩子的運氣都拿去換了一個他,十一年前那個臺風過境的夏天,她遇到這個男人,冥冥中束縛了他的一生。
“湄湄?”見她失魂落魄遲遲沒有反應,郭行雲再度覆上身去,撩撥逗弄之餘附耳戲谑,“怎麽不說話,這是嫌棄我了?……”
“你,你還疼不疼……”
開了口才知道自己問得有多傻。郭行雲大笑起來,頭一回不等她做好準備便闖了進去,撞得她神志不清時才反問當回答,“疼不疼……你說呢……”
作者有話要說: 四更正文完!!!
容我吐血三升先,
然後請盡情滴拍磚吧……
☆、番外一 海西往事
民國三十四年農歷七月初八的傍晚,黃招娣進屋就躺倒在床上,阿菜滿頭是汗地跑回家,她才想起自己晚飯都還沒燒。
“阿媽阿媽,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今天鎮上好熱鬧!縣長放了一萬響的鞭炮!好多茶館喝茶都不要錢了!……”
“我送你到鎮上讀書,你又偷跑出去玩!”黃招娣兩眼紅紅地,舉起燒火棍就要打。半大少年大叫着逃竄,“我沒偷跑!廣播播了消息,學堂中午就放學了!是先生帶我們去街上的,阿水也去了!不信你問他!阿媽,你說阿爸在外頭打日本人,現在日本人跑了,阿爸很快就能回家了是吧?”
燒火棍停在半空,黃招娣的手過了好久才緩緩垂落下來。
“阿媽?阿媽!”
黃招娣很少在兒子面前落淚,阿菜被母親滾滾而下的淚珠驚呆了,他忘了燒火棍的威脅,奔過去一把抱住母親,“阿媽別哭,現在外頭太平了,要是阿爸不回來,我們就去找他……”
黃招娣很快恢複了平靜,她抹掉眼淚,扔下燒火棍,沉默片刻方道,“你剛才說,阿水也去了?他去鎮上做什麽?”
母親在這個時候不問別人先問阿水,阿菜有點意外,不過仍是老實回答,“阿水不是嚷了好久要念書嗎,他今天去見了先生。阿水說,他娘為了給他湊學費,要去鎮上的磚窯搬磚……”
黃招娣呆了呆,磚窯何等樣地方,搬磚絕對不是尋常女人能承受的重體力勞動,那個脾氣暴躁,大字不識一個的寡婦林氏,竟能待阿水若此。
将心比心,卻也不難理解,阿菜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不也傾盡了全部心血撫養教育他長大。
阿菜生于民國二十三年初夏,他是國民黨大兵郭彤和黃記糧行大小姐黃招娣私定終身後的愛情結晶。阿菜還沒滿月,郭彤就匆忙回了部隊,一走就是三年。民國二十六年秋,日軍占領金門,福建沿海全線告急,廈門人心惶惶,市民蜂擁外逃,早和娘家斷了往來的黃招娣也抱着兒子加入了逃難大軍。
那是黃招娣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飛機在頭頂扔下炸彈,人群哀哭嚎叫四散奔逃,一個眼錯不見,三歲的阿菜便離開了她的視線。
黃招娣一路哭,一路找,漫漫長路處處橫屍,數月過去,冬天來臨,找到阿菜的希望更加渺茫。就在她瀕臨崩潰之際,一聲微弱的幼童啼哭讓她暫時放下了尋死的念頭。
那是個比阿菜要瘦小許多的男孩,病得迷迷糊糊奄奄一息,若不是在黃招娣經過的時候碰巧發出了最後一點聲音,恐怕很快就要夭折在九龍江邊的草叢裏。
黃招娣留下了他,叫他阿菜,視如己出。她甚至找了一枚翡翠贻貝挂到他身上,告訴他那是他爹留下的信物,将來就靠它父子相認。大病初愈什麽都不記得的阿菜渾渾噩噩,對“母親”的話堅信不疑,那枚淡藍色的貝殼,也一直珍而重之地保存在他床頭的小匣子裏。
民國二十七年,黃招娣在郭彤的老家東山島悄悄定居下來。抗戰期間,日軍數度占領東山島,她不敢大張旗鼓地尋夫,一個人帶着阿菜,靠給人漿洗縫補度日,又變賣娘家帶出來的首飾,勉強供阿菜上了學堂。
六年艱難的戰争歲月之後,黃招娣迎來了一戶新鄰居——寡婦郭林氏和她的獨子郭金水。
林氏領着阿水認門的那一天,黃招娣以為自己陷入了幻覺。九歲的阿水有一雙和郭彤一模一樣的眼睛,眨巴着喊她阿姆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小阿菜。可按林氏的說法,她和阿水爹自幼定親,十七成親,夫妻倆一同出外謀生,生了兩個孩子,大兒子和丈夫先後去世,她走投無路,也只能帶着小兒子回鄉投奔族人。
林氏的話毫無破綻,可黃招娣知道這不會是萬中取一的巧合。當年帶阿菜出廈門,她細細教過孩子,你姓郭,叫阿菜,要跟娘一起回老家,老家在東山銅陵……三歲的阿菜牢牢記住了自己的姓氏和祖籍,這也是黃招娣遍尋不着孩子,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落腳東山的原因。
她有母親的直覺,卻沒有服衆的證據。
直到阿水和阿菜一起去鎮裏上學的這一天,她進了阿水家小院,透過破縫的紗窗,看到屋裏的林氏拿着一只貝殼怔怔地坐在床上。
黃招娣沒有進去,甚至沒和林氏打招呼就轉身回家了。她看不清貝殼的顏色,貝殼的形狀,但其實什麽都不用解釋了,林氏替她養了七年的兒子,而她也替某個不知姓名的苦命女人養了七年兒子,她們都是不幸而堅強的母親。
平心而論,上天待她好過林氏許多,小阿菜記住了自己姓郭,要去東山,于是有幸被同樣姓郭而要去東山的林氏收養,她黃招娣才有幸和兒子重逢,雖然重逢之後,她完全沒有勇氣開口讓他叫自己一聲阿媽。
鬼子投降了,抗戰勝利了,十幾歲的少年一天天快高長大,郭彤卻依舊杳無音訊,漸漸地,黃招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對丈夫歸來,一家團聚,她是盼望多一些,還是害怕多一些。三年過去,內戰分出勝負,老蔣敗退臺灣,國軍殘部抓壯丁的那個冬夜,趙營長認出了她,那是她離郭彤最近的一次,跟着部隊她一定能見到丈夫,可隔壁小院裏還住着她的親骨肉,她不能走。
一剎那的猶豫,結果是一生的分離。
“要不是鎮.反,黃氏大概到死都沒勇氣說出真相。她把阿菜送到廈門以後回到銅碗村,先悄悄找了太嬷,告訴她爺爺的真正身世,然後就去找茂阿公的父親自首了。”郭湄伏在銅山古城的石欄杆上,遙望放生池對面香火鼎盛的關帝廟,絮絮叨叨地說着。郭行雲站在她身後發問,“我在溫哥華和爺爺也聊了很久,我怎麽覺得對這些事,他還沒你清楚?”
“因為那時候阿嬷已經來我們家了呀。她和太嬷睡一間,爺爺睡一間,黃氏來找太嬷,她就在一旁,親眼看到黃氏給太嬷磕了三個響頭,也許是感謝,也許是請求,到底是什麽,阿嬷沒有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至于爺爺自己,那是太嬷臨終前才匆匆忙忙告訴他的。”
“也難為阿嬷了,六十年的事,居然記得這麽清楚。”
“她就是這樣,越老的事記得越牢,爸爸去世以後的事,她反而稀裏糊塗了。”郭湄笑道,“可是你肯定想不到,我和懷謹哥領證那天,她突然問我,阿雲怎麽辦,可把我吓死了,她之前可從來沒提過你!幸好當時只有我和阿媽在場,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跟人解釋。”
她和郭行雲的戀情,自陳寶珍以下,除了霞嬸,長輩們全都不知道,而霞嬸對郭行雲又是各種不滿意,那一場情變,偌大個廈門竟沒一個人站在他這一邊。若不是郭老四無意中透露了郭湄爺爺還在世的消息,他不知還要被蒙蔽多久。
這一次再續前緣,郭行雲巴不得立刻公開以正名分,可郭湄堅持要等許懷謹帶梅朵回廈門出席郭藍許懷謙婚禮再說,兩對一塊兒交代,免得許阿姨殺進林芝鬧得天翻地覆。寵妻至上的郭老師沒有辦法,明明自己早就拿了紅本本持證上崗,到現在還只能跟她做一對地下夫妻。
“怎麽了?”郭湄見他不說話,扭過頭來問他,“還在耿耿于懷?”
“沒有。”對郭湄和許懷謹之間那一段有名無實的婚姻,他的确無法完全釋懷,然而這與嫉妒無關,他只是難以原諒自己在郭湄最艱難的時候竟不能替她分擔承受。幸好往事已去,他還來得及彌補。
郭行雲往前半步,雙臂搭上石欄杆,從背後把郭湄圈在懷裏,“爺爺說,他一輩子結過兩個契兄弟,一個是路保仔,一個就是阿菜。和阿菜是在關帝廟裏換的金蘭牒,他那份逃港前留給阿嬷保存了,你見過嗎?”
“見過,和貝殼藏在一起。我們家還有一份呢,是爸爸和郭伯伯的,他倆年輕的時候也來關帝廟拜過兄弟。”
“是麽?”郭行雲覺得很有意思,“你和藍藍呢,你倆是不是也該來結個金蘭姐妹?”
“唉,都給你猜中了,我們大二暑假來過。不過那時候不流行換金蘭牒了,要念什麽誓詞也不懂,兩個人就一□□香約定,絕不撬男朋友,絕不搶老公,互相給對方小孩做幹媽,孩子們大了也讓他們來結拜……”
說到最後兩句,郭湄的聲音小了下去。
孩子也許會是伴随她一生的隐痛。
郭行雲沒說什麽,只是低頭親她頸後肌膚,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也用力地緊了緊。郭湄的身體幾不可見地一顫,偏過臉來像尋找慰藉般尋找他的雙唇,可他扳過她肩膀就要吻下去時,又被她倉促地躲開,“算了,這是關帝廟……”
“又不是和尚廟,關老爺也有老婆的。”郭行雲把她整個人轉過來,溫柔又霸道地沒收了她的話語權。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這大概不是乃們想要的那種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