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滄海桑田,她已不是彼時的郭湄,可這一刻情潮洶湧,她依然抵擋不了。
巨大的浮冰撞上河心石,一聲沉悶轟鳴,郭湄從迷醉中驟然驚醒,不知什麽時候,閑雜人等的腳步已然遠去,星光躲進了雲層,而自己的雙手正交握着,緊緊環在他頸後。
只差一點點,她就丢盔棄甲,徹底淪落。
“湄湄。”郭行雲擡起她的臉,将淚痕一一拭去,“告訴我,你到底在躲什麽?”
他的語調那麽輕柔,托着她下巴的指節卻強硬地不容逃脫,仿佛再聽不到一個誠實的回答,他就會吻到她全盤招供。
郭湄不再掙紮,迎着他的目光緩緩開口,“郭老師,你信不信命?”
“不信。”
“可是我信。”她凄涼地笑笑,“你知不知道,阿嬷總說爺爺會回來,總有一天,爺爺會掙很多的錢,帶很多的禮物回家來和我們團圓。三十多年了,她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塗,可在她心裏,爺爺還活着,一定還活着,雖然除了她自己,沒人相信。
“沒想到,我們都錯了,爺爺漂了半輩子,轉了大半個地球,最後真的聯絡到我們,說辦好簽證,買好機票,他就回來找我們。從逃港那一天到現在,他一刻都沒忘記我們,只是時運不濟,三十多年的時光,他有二十年在監獄裏……
“阿嬷等了半輩子,所有人都以為沒有希望了,可她還是等來了爺爺的消息。那些天她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什麽都想起來了,每個人都認得了,精神好得根本不像個病人。大家都說老天有眼,阿嬷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可是……就在爺爺回來前的一個星期,阿嬷還是走了……爺爺病倒了,連阿嬷的葬禮都沒辦法趕回來……
“所以,小叔公,有些事是上天注定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怎麽争取都沒有用。你是爺爺的弟弟,我是爺爺的孫女,我們在一起原本就是天理不容的事情。”郭湄慢慢掰掉他鉗制自己的手,“不要說人定勝天,總有一天,我們都會付出代價的。”
雲霧更濃,郭行雲的臉溶入樹蔭,唯有一雙眼睛清亮如星。
“湄湄,這不是你,你不是這麽宿命的一個人。”
“我說的全是真的!”
“就算全是真的,那也是阿嬷和爺爺之間的事情,和我們沒有關系!郭湄,告訴我全部的實情!”
時間,在藏地高原的深夜裏一分一秒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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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這麽想知道。”郭湄慘然笑道,“郭行雲,藍藍是不是告訴過你,我第一次到林芝就病倒了,感冒,轉肺炎,那不是真的,真正的原因是,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表打我,只是忍不住先放上來一小段~明天肯定更完……兩千字……
☆、地獄天使
曲折的心情有人懂
怎麽能不感動
幾乎忘了昨日的種種
開始又敢做夢
我決定不躲了
你決定不怕了
我們決定了讓愛像綠草原滋長着
天地遼闊相遇有多難得
都是有故事的人才聽懂心裏的歌
——周華健 《有故事的人》
郭湄的體質很好,老朋友向來準時,在新加坡的那幾天,她和郭行雲也采取了措施——除了實屬意外的第一夜。然而萬事不能僥幸,安全期未必安全,正是那個憂喜更疊,一折三嘆的夜晚,命運在她身體裏種下了一顆帶着原罪的種子。
生命來得悄無聲息,郭湄從新加坡回來便拿着貝殼去找阿嬷,小林氏難得清醒的回憶證實了那個可怕的猜測,她失魂落魄地逃到林芝,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每天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高原反應”根本不是高原反應,她和郭行雲也不再只是師生和戀人,除了婚約,他們還有了一個流淌着兩人血脈的孩子。
比小叔公和侄孫女兒更緊密的,将他們聯系在一起的小生命。
它是她對抗倫理挑戰世俗的最後一道倚仗。她要重新埋掉貝殼,埋掉往事,讓一切秘密風化消失在她一個人的心裏,她差一點就要打電話給他,阿雲,你要做爸爸了,抱歉寶寶比預想的早到了兩年,可是沒關系,我可以帶寶寶去找你,無論你正背着行囊,拎着相機,穿行在多麽偏僻遙遠的國度,我們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
這個電話,她終究沒有機會撥出去。
從确認懷孕的那一天開始,郭湄就只能躺在床上,腹痛、出血、吃藥、腹痛、出血、打針,循環往複,無休無止……她每天都在心裏祈禱,寶寶,你一定要堅持住,要好起來,你還沒有見過爸爸,沒有聽過爸爸的聲音,你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待在媽媽肚子裏,等着和爸爸團聚。
然而等待她的只是藍藍強撐着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懷謹哥越來越凝重的神色,以及産科醫生的最終判決——建議放棄保胎。
躺上手術臺的時候,郭湄覺得有一部分的自己,随着那團來不及成形的血肉一起被粉碎了。
而術後病理檢查中“染色體異常”的結論,将她殘存的另一半靈魂也徹底擊潰了。
看着病床上慘無人色的郭湄,郭藍恨不得肋生雙翼去把郭行雲抓回來。郭湄卻死死抓着她的手,求她不要對郭行雲洩露半個字。他還什麽都不知道,那就永遠都不要知道好了,一個人的悲傷兩個人承擔,誰的痛苦也不會減半。是她做了錯誤的決定,以為這背天逆倫的故事會有個僥幸結局,卻不知在她邁出第一步的時刻,命運便已在冥冥中安排好了不可挽回的絕境。
做完清宮術,郭湄休養了兩周便被一通電話召回廈門。好像擔心失子之痛還不夠警示她似的,老天竟把消失人海三十三年的郭金水送了回來。那是她素未謀面的祖父,亦是她未婚夫的親哥哥,他活生生地出現在視頻畫面中,皺紋如刻,老淚縱橫,一遍又一遍對她身邊的小林氏說,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家……
她不能不歡迎爺爺落葉歸根,卻又完全沒辦法面對這個古稀老人,他的音容笑貌,連同阿嬷彌留時一聲聲的呼喚,時時刻刻盤踞在她腦中,将她捆上道德與倫理的恥辱柱而不得釋放。如果可以,她寧願爺爺永遠杳無音訊,永遠只是家族故事裏,一個抽象的姓名。
如此自私卑劣的願望,連她自己都不能忍受。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她和許懷謹結了婚,給郭行雲寄去一封分手信,讓藍藍替她解釋一切,再退回所有的東西,斷得清楚幹脆,不留一分機會,半點希望。他信了,走了,福澤園臺階下那個孤獨落寞的背影,是她慘勝如敗的證明。
郭湄不得不反複地自我安慰,兩年的師生緣分,一年的傾心相戀,算一算也不是很長的時間,他曾經滄海,閱盡千帆,蔣袖心都可以做朋友,小郭湄……應該很快就變成年少記憶裏的一個風流片段吧。老來兒孫繞膝,閑談能提起她,已算他不計前嫌,念舊情深。
不是沒想過有一天他會獲知真相,可當他站在自己面前,傷痛懊悔得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郭湄還是慶幸自己當初的隐瞞——畢竟時過境遷,若當初事發就告訴他,她真不敢想象兩個人要如何收場。
“好了,郭老師,該說的我都說了,這一次是真的什麽都不騙你了,你可不可以,放我走了。”
郭行雲沒再勉強,禁锢她的雙臂很快被掙開,随着她的後退,他的手從她肩頭慢慢滑到腕間,卻遲遲不肯放開。郭湄試着去掰他,他便鉗得愈發緊實,仿佛這一放,就再也沒有觸碰她的機會。
“郭行雲!”
“對不起,湄湄,對不起。”
郭湄突然什麽力氣都使不出來了——隐晦星光下,他眼角的痕跡如此分明。
他流淚了,三十七歲的男人,從來都成熟穩重成竹在胸的郭行雲,在她面前哭了。
郭湄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抹掉他眼角淚滴,不防被他一把拽回懷裏,狠狠按在胸口,“對不起,湄湄,我做不到。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不能放你走。”
“我們是血親,小叔公,我們會遭報應的。”郭湄對着他心口一字一句地說,“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在那之後的許多年,郭湄都清楚記得2014年1月1日,尼洋河畔的這個夜晚,她深心摯愛的人是怎樣安靜地目送她一步步離開,又是怎樣在她沉重的步伐中沉聲宣告——
“湄湄,如果堅持就要下地獄,我會拉着你一起。”
新年聚餐上的小小插曲,在尼池小學的老師們中間引起了廣泛的猜測。郭湄怒而離去之後,郭行雲的解釋是他是郭湄多年前在廈大的老師,兩人亦師亦友,關系不錯;而明明相熟卻裝作不識的原因,他沒說,老師們也不好意思追問,更奇怪的是第二天開始,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比之前更加詭異了,郭湄幾乎是遠遠看到郭行雲便立刻掉頭離開,而郭行雲雖然還在課堂上和學生談笑風生,坐在辦公室的時候,卻比原來沉默了太多。
一定有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不止一個老師私下裏拐彎抹角地詢問郭湄,得到的只有四個字:無可奉告,漸漸地不但沒人問了,甚至連大郭老師四個字都再沒人當着她面提起。期末考試之後便是改卷、講評、辦家長會、安排離校事宜,郭湄試圖用超負荷的工作抹掉郭行雲在她生活裏的痕跡。他已經在這裏耽擱了快三個月,春節在即,郭氏集團的大股東,臺南郭家的大少爺,郭夫人曲揚的獨生子,不可能繼續呆在西藏和她耗下去。
一月三十日,蛇年除夕的上午,郭湄巡完最後一遍宿舍,離開了學校,準備回八一鎮過農歷年。小花冠開往318國道的時候,郭湄還是忍不住往村頭那片新蓋的小瓦房拐了過去。她已經好多天沒見過郭行雲了,雖然期末考試之後,他這個美術老師就沒必要再來學校,可她不止一次聽布赤念叨大郭老師答應過考完試再帶他們去寫生的——對他來說,失約絕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只是看一眼,悄悄打聽一下他是不是回臺灣而已,這沒什麽,他走了,她能更安心過大年,郭湄這樣安慰自己。
不想租房給郭行雲的藏族阿媽回答她,“郭先生啊?郭先生好像去墨脫了啊,走了好幾天了,說是過年前回來,不知道為什麽現在還沒回來。”
“墨脫?他沒說要回臺灣嗎?”
“沒有啊,我聽說你們學校寒假有幾天不開夥,請他到我們家吃飯,他還答應了呢。”
郭湄站在緊閉的木板門前,看着窗臺上那盆不太精神的紅景天,沒來由地覺得心慌。
新年聚餐時她走得太急,把這份學生禮物落在了不知哪個角落裏,沒想到他帶走了,養在自己窗前。紅景天夏榮冬枯,沒了那群古靈精怪的藏族學生,無所不會的郭行雲,也沒有辦法在這寒冬時節護它周全了。
郭湄咬咬牙,從手機聯系人裏找出了那個幾次要删,都沒删掉的號碼。
連撥了兩遍,都是不在服務區。郭湄從窗簾縫隙裏看進去,只能看到臨窗的書桌,布赤和同學們送的畫卷成一卷,立在桌上的大筆筒裏。
不像是一走了之的樣子,興許只是孤身一人在異鄉,自己找地方打發時間去了。可林芝那麽多美景,波密、工布江達、米林,哪裏不好玩,非要二度進墨脫?郭湄回到車裏,壓着速度往八一鎮開,手上不由自主地撥通了次仁校長家中的電話。
“大郭老師啊,前段時間有墨脫公安局的人來找他,好像是要請他過去一趟,怎麽他還沒有從墨脫回來嗎?”
“沒有,他電話打不通。”
“哦,他說可能要進山,如果有急事找他又聯系不上,就打這個號碼。”次仁校長撂了話筒,翻了半天記事本才報出一個固定電話,“這是墨脫公安局的號碼,他會一直跟他們在一起。”
郭湄一聽進山二字就有點忐忑,上次和墨脫公安局打交道的時候,郭行雲躺在搶救室裏,時隔數月,那幫大蓋帽又來找什麽麻煩?郭湄撥了幾遍號碼,線路是通的,卻一直無人接聽。她只好回頭去找次仁校長,“您再核對下那號碼行麽?沒人接啊。”
“沒錯是這號碼,不過今天是漢歷除夕,會不會剛好那間辦公室的人休假了?”次仁校長沉吟片刻又建議,“要不我幫你問問值班電話?”
“不,不用了,我沒急事。”
都說要橋歸橋路歸路了,他的行蹤,她早就不該打聽。
郭湄把手機放回手袋,一腳踩下油門,加速駛往八一鎮。
林芝漢人多,雖不是藏歷節日,大街小巷依舊張燈結彩,一派春節氣氛。又是一年除夕夜,她還記得三年前的這一天,家家戶戶圍爐看春晚的時節,有個男人從福州趕回廈門,只為和她一起倒數跨年的鐘聲,那個寒風瑟瑟的冬夜,是她記憶裏最浪漫的新年。
梅朵家的廚房飄出濃郁菜香,其間還有郭湄自己做的一盤菜脯蛋。菜脯是她淘寶買來的,做法是她在臺北郭行雲的公寓裏看他下廚學來的。那時她驚嘆他這麽“賢惠”怎麽還會剩下來,郭行雲就笑着說因為他一年有十個月不着家。
也正是這個東飄西蕩的男人,願為她放棄行雲般自由的旅程。
郭湄坐在珠珠床邊,摸了摸孩子恬美的睡顏,起身走到窗邊撥通了那個早就查好的電話。
大年三十的夜晚,公安局值班室依然有人。只是對方态度謹慎,郭湄把郭行雲的臺胞證號碼、護照號碼甚至身高體重統統報了一遍,值班警員才相信她真是郭先生的“家屬”。
“他中午就走了,我們在招待所給他開的房間已經退了。”
中午離開墨脫,現在也應該回到林芝了,電話怎麽會依然不在服務區?“他有沒有說去哪裏?”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聽說是去醫院。”
“醫院?!他怎麽了?”
“前兩天他和我們中隊一起進山,好像受了一點傷,我沒看到他本人,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
郭湄十分着急,墨脫的崇山峻嶺根本就是盜獵分子的大本營,追捕盜獵分子是林業公安的事,他一個外地游客湊什麽熱鬧?值班警員不肯透露中隊長的聯系方式,郭湄便問了墨脫縣醫院的電話,值班醫生甕聲甕氣地回答,“是有個拿臺胞證挂號的病人,挂的是眼科。”
郭湄心裏一沉,“他是眼睛受傷?受的什麽傷?能不能幫忙看一下病歷?”
值班醫生有點沒好氣,“眼科都下班了,我怎麽看病歷?”
郭湄還要追問眼科醫生的電話,無奈墨脫實在太不發達,許多人沒有手機,好容易問來醫生家裏座機,又根本沒人接。
除夕之夜,和父母兄弟一起吃團圓飯是人之常情,郭湄也沒有辦法。她想了半天,重新致電公安局值班室,好說歹說,人家答應去找中隊長,片刻後回複,“在山裏正面遭遇犯罪分子,郭先生眼角被撞了一下,不嚴重,請家屬放心。”
是不嚴重,可眼睛對普通人的意義,無法與攝影師相提并論,一點點的影響都可能是致命的!郭湄反複追問也問不出更多,失望中要挂上電話時,值班警員忽然說,“中隊長說,昨天有兩位先生從臺灣過來,好像是郭先生家族公司的人,他們接了郭先生一起去的醫院。後續情況我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認識他們,可以直接聯系他們看看。”
郭湄簡直欲哭無淚,郭氏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上哪兒去找人,自己手上倒是有東東的Skype號,但通過蔣袖心找郭行雲,一定會驚動曲揚。當初郭行雲為了娶她,費了多大功夫掃清障礙,結果卻換來她的無情背叛,曲揚無疑是她最不敢面對的人。
何況郭行雲滞留西藏,兩度受傷,和她不無幹系,她怎麽跟蔣袖心開口。
梅朵送許懷謹出了門,安頓母親睡下,又去瞧了一眼珠珠,回到客廳,就看到郭湄呆坐在沙發上,春晚的小品演員賣力耍寶,她卻魂不守舍,好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想什麽呢?剛才在和誰打電話?”
郭湄攥着手機霍然站起,“我,我要回學校一趟。”
梅朵先是一驚,繼而便猜到幾分,“你要去找他?現在?都快十二點了!”
就因為這麽晚了,郭行雲帶着兩個生意人,按理早該歇下了,不可能還在荒郊野嶺晃蕩,一直聯系不上,才叫她更加放心不下。郭湄甚至懷疑他是被接回臺灣治療去了,畢竟從尼池村阿媽和次仁校長那兒得到的信息看,去墨脫之前他根本沒有離開西藏的打算。
種種猜測,郭湄不願和梅朵詳說,就讓梅朵以為自己是回尼池村見郭行雲好了,若讓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地,她一定會把許懷謹叫回來,自己就別想出這個門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很糾結地說一句,事實上,常規能篩查出來的染色體異常(如易位、缺失、不明遺傳物質、多倍體等)和近親婚配的關系并不大。湄湄和郭老師運氣差了點……
這是我第一次寫這麽死纏爛打強取豪奪的男主嘿嘿嘿。
原計劃本章結局,結果……沒寫完……所以,下章正文完咯!
☆、雪夜燃情
因為
我太想念你
所以才害怕
這孤獨大的不着邊際
若此刻能奔向你
緊緊擁抱你
我會毫不遲疑
直覺我們應屬于彼此
否則我不會每次無法停止
想你想成了心事
等你等成了堅持
眼中渴望來不及掩飾
又如此誠實
——張信哲 《直覺》
馬年鐘聲敲響時,郭湄正沿着國道G318匆匆東行。林芝到墨脫的這段公路時常沒有信號,也許在她飛奔去墨脫的路上,郭行雲就已經看到了她的短信留言,也許他回複了,甚至回到了尼池村,只是她不知道。
落雪了,遠光燈柱裏飛滿缤紛雪片,大貨司機都已回家過年,蜿蜒國道上只有郭湄和她的小花冠。四周太寂靜,郭湄的心也跟着變得空明。郭行雲會沒事的,他含着滿嘴雪水爬過西伯利亞的冰原,手無寸鐵躲過克什米爾的鐵劍,盜獵者的子彈都奈何不了他,這一次當然會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化險為夷,平安歸來,理智的那個郭湄對此深信不疑。
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以理智來解釋和控制。就像當初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也要頂着狂風暴雨上蘇峰山,如今為了給自己的信心找一點事實證據,就要夜行三百公裏去墨脫一問究竟。她甚至沒辦法在尼池村坐等消息,萬一他真需要更好的救治而直接回了臺灣,反而更不會讓她知道。
他們早已學會互相隐瞞。
雪越下越大,郭湄越開越小心,翻過柱覺巴藏的幾道彎,道路中央赫然橫亘了一截手臂粗的原木。她立刻踩下剎車,把車速降到五公裏以下,慢慢開了過去,沒想到緊接着便是個大雪坑,小花冠一下陷在裏頭,郭湄一踩油門,發動機轉速瞬間飙升,接着車子便熄了火,再怎麽啓動,發動機都再也打不着了。
郭湄檢查了一下電瓶和水箱,似乎都沒有問題,看來多半是發動機的事兒,她解決不了,又逢除夕雪夜,之前開了兩個小時愣是見不到幾輛車,等過路車救援不知要等到幾時;拿出手機一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大山深處,屏幕上一格信號也無,她被徹底困在了柱覺巴藏。
舉目四望,山下草原上依稀有着疏疏落落的燈光,膽壯一點,靠兩條腿也能走過去,可那明顯是個極荒僻的村落,很可能根本找不到會修車還願意走十幾裏山路幫她修車的人,她一樣到不了墨脫,何況一去一回至少又是幾個小時,反而白白錯過能捎她上路的過路車。
天亮以後總會有人經過,除了等待,她別無選擇。
郭湄打了雙閃,怕電池耗盡不敢開暖風,在車裏才坐了一小會兒就凍得手腳冰涼,不得不下來繞着車子走動。可她沒有食物和熱水,不能一直這樣走下去,郭湄想了想,先把車子旁邊的一小塊雪地踩實了,到路邊拾回一些松樹枯枝,搭成四面體狀的柴火堆,鋪上幹枯的松針,用打火機點着了,小心翼翼吹旺火苗,又搬了塊石頭當坐墊,挨着火堆坐下來。
這還是當初在哈爾濱,聽郭行雲講他在西伯利亞的經歷,無意中記下來的。
雪變得更大了,雪花很快落了她一頭一臉,郭湄怕火堆被澆滅,還得不時起來補充燃料。緊挨公路的枯枝落葉并不多,往林子裏走得深了,偶爾能聽到動物經過的窸窣聲響。這一帶開了公路,大型野獸已經很少出沒,流竄在樹林裏的不外乎獐子猴子或者野山羊,不會對她有太大威脅,可郭湄依舊覺得害怕。
到西藏兩年半,她還從沒這麽狼狽過,冥冥中有種預感,她到不了墨脫了。難道這就是她又一次的任性沖動,所要遭受的懲罰。
看一眼也不可以,說句話也不可以,想一想都是錯,她簡直恨死郭行雲了,從他出現在西藏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一步步陷入混亂無措的境地。
可是回憶起來,印象最深的畫面不是争吵,不是彷徨,不是難堪的沉默和僵持,而是他帶着孩子們河畔寫生時,聚在眼角的細細笑紋。這笑容她一點也不陌生,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裏他也時常這樣看着她,憐惜寵溺,像看自己最寶貝的孩子。
離合未可期,愛恨不由人,郭湄抹了抹臉,濕氣還帶着溫度,不是雪花融化留下的水痕。
夜色漸深,風吹雪落,萬籁俱寂,山間國道只有啞火的小花冠陪着她。郭湄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撿枯枝,她靠着越來越微弱的火堆,漸漸睡了過去。夢裏的山道更長更彎,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二十多年還到不了盡頭,這條路爸爸陪她走過,懷謹哥陪她走過,她以為郭行雲可以陪她走到最後,自己卻在最險峻的關隘前狠心松了手。
但他們并沒有分道揚镳,因為牽着手的另一個人,牢牢抓着她,始終都不肯放開。
他握得那麽用力,郭湄甚至感覺到了栩栩如生的疼痛,擰着眉頭睜眼,愕然發現所謂的夢境竟然是真的。
“你,你,你怎麽在這裏?!”
她一開口,郭行雲緊繃的臉色就放松下來,“你還好意思問我?起來,上車說話。”
郭湄扶着他的手起身,無奈兩腿又凍又麻,剛一邁步便要往下跪,她知道郭行雲擔心自己受傷,連忙掙紮着站好,“我沒事,我沒事,腳軟而已……”
“別動。”郭行雲踩滅松枝堆上的最後一點火苗,轉身橫抱起她,直接塞進停在花冠旁那輛森林人,“自己調風口吹吹腳,凍傷就麻煩了。”說着就要回頭離開。
“等等!”郭湄一把拉住他,“你眼睛怎麽樣了?”
郭行雲睨她一眼,“瞎不了。”
“喂!說正經的!”
“正經的說,也是瞎不了。”他輕拍一下她的臉頰,“什麽問題也沒有,放心吧。我去看看你的車,很快回來。”
灰茫茫的雪地裏,他眼裏的笑意那麽鮮明那麽親昵。郭湄尴尬地低頭,暖風太足了,被他拍過的臉頰火燒火燎地熱起來。
一番快速檢查,郭行雲給郭湄的小花冠下了結論——汽油泵燒了,只能等天亮用拖車拖走。郭湄也仔細觀察了他右眼角的傷——郭行雲幹脆把蓋在上面的創可貼揭了給她看,傷口的确不大,不過是被犯罪嫌疑人手上碩大的金戒指劃的一條血口子。
“那一拳打在我眼眶上,小童怕有內傷,硬拖着我去看眼科,其實沒事,我躲開了的。”
小童是來找他的兩位公司助理之一。郭湄驗完傷,仍覺得後怕,“抓逃犯是公安的事,你湊什麽熱鬧啊?”
“他們也是沒辦法了,那幫人出沒的地方太難找,只有我能帶路。”
“你一個帶路的,還會被打傷?”
“那是意外。”
“意外也不行!差一點你眼珠子就廢了!”
郭行雲冷哼一聲,“差一點你就被凍死了。”
郭湄的氣焰立刻萎靡了,深山雪夜半路抛錨的後果,她真沒有想太多,聽別人語焉不詳地說他眼睛受傷,她心裏就再也裝不下其他考量。郭行雲見她不說話,便指着中控臺上一個老式大哥大模樣的東西讓她給許懷謹報平安。原來他送小童等人到機場,回程路上收到郭湄短信,其時他已打不通郭湄電話,只好轉而聯系許懷謹,許懷謹去問了梅朵,衆人才意識到郭湄很可能連夜去了墨脫。郭行雲讓許懷謹在八一鎮等消息兼應急,自己直接上國道去追郭湄。
“早知道你車上有衛星電話,我就不用跑這一趟了。”郭湄悻悻地說。
“一星期前确定要進山才裝的,是想告訴你號碼來着。”
“那為什麽不說?”
“那時候你已經不肯理我了。”
“……”
所以,一切都是她自找的?郭湄啞然。
他在,她就鴕鳥般逃避,他不在,她就飛蛾般向着火焰撲過去,沒有解釋,不講道理,聚散分合都在她手中,他卻從來沒有怪過她,被背叛、被欺騙、被拒絕,還一次又一次對她說對不起。
他有什麽錯呢,他只是比她多了一顆,不顧一切要在一起的決心。
“湄湄?睡着了?”
郭湄從恍惚中驚醒過來,“沒有,沒睡着。車怎麽停了?”
“雪太大了,開夜車不安全,我們天亮再走。”
果不其然,雪花已經變成雪片,被山風裹挾着籠罩了整條山路,也充斥車頭前方的光束,除此以外,郭湄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了。“要在車裏過夜?”她狐疑地問。
“當然不是,我們有地方住。”郭行雲停好車,拉着她走向路邊山坳裏一座原木搭成的小屋,“門從外頭闩着,裏面還有留言簿,估計是山下農戶給旅友免費借宿的,将就一晚應該沒問題。”
“你怎麽知道這裏?”
“找你的時候路過,進去看了一圈,想着說不定你會在。”郭行雲打開門推她進去,“先歇會兒吧,我去拿東西。”
郭湄便站在門口打量這一丈見方的小小空間。果然是免費借宿,屋裏只有坑坑窪窪的泥土地,糊着牛糞的木牆壁,一方火塘,一只石鍋,一垛枯草,想要順點什麽值錢的東西都不容易,要不是門後挂了一本寫滿感謝字樣的留言簿,郭湄簡直有穿回古代的錯覺。
她撥拉一下火塘,裏面柴禾不多了,當務之急是補充燃料,剛轉身,就撞上抱着一小把樹枝進門的郭行雲。
“你先把火點上,我再去撿一些。”
“我幫你。”
“不用。”郭行雲指着架在火塘上的石鍋,“生完火去裝點幹淨的雪,一會兒要燒水,再把後備箱裏那個大包拿進來。”
兩個人分頭行動,涼鍋冷竈的荒野小屋很快變成了煙火缭繞的溫暖小窩。郭湄看着郭行雲打開大包,從容不迫地拿出大號防潮墊,羊毛睡袋,應急藥品,成卷紗布,軍用組合水壺,以及一大板此刻顯得尤為誘人的巧克力,不禁在心裏暗嘆,幸好遇上的是他——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在這樣的狀況下,依然給身邊人以毋庸置疑的安心。
唯一的問題是那條羊毛睡袋,一個人睡剛好,兩個人擠,那姿勢就可想而知了。郭湄有點忐忑,窩在火塘邊小口小口咬着巧克力,默不作聲看郭行雲忙活。郭行雲鋪好草垛,整理好睡袋,回頭就看到郭湄被火堆映得紅彤彤的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想什麽呢,水開了都不知道。”
“哦。”郭湄慌忙把石鍋從火塘架子上取下來。郭行雲打開水壺,拆出一只鋁質飯盒,舀了開水灌滿一壺遞給她,“慢慢喝,當心燙。”然後便出去打了一飯盒雪回來,一點一點兌進剩下的大半鍋熱水裏。
“這是做什麽?”剛才兩個人已經拿濕紙巾各自擦了手和臉,這會兒還要洗個熱水澡不成?
“你的腳在雪地裏凍太久了,要處理一下。”說話間郭行雲已試好水溫,擡頭看向郭湄,“過來。”
“不用吧,我現在不冷了……”
“不冷不代表不會生凍瘡。”郭行雲朝她伸手,“聽話,過來。”
這個男人堅決的溫柔,她從來都沒有辦法,彼時如是,此時亦如是。郭湄垂着眼眉挪過去,順從地脫掉了鞋襪。郭行雲用溫水浸濕紗布,滴了一些風油精在上面,從腳踝到腳趾,一寸寸擦抹過去。
“以後再凍到腳,不要直接烤火,也不要泡熱水,會加重凍傷。先用溫水擦,再用藥按摩,沒有凍傷膏,酒精、風油精、雲南白藥甚至鹽水都行。”郭行雲擦完她兩只腳,又往手心滴了幾滴風油精,捏着她腳底穴位,不輕不重地按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