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水的眼睛,寫滿了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決心。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市一院的七樓病房,他在郭家祖孫三代面前許下的諾言。
——工作方面,我現在的合約兩年後到期,屆時不會再續約,也不會簽其他圖片社,以後就是自由身,什麽時候外拍,去哪裏外拍,湄湄說了算。
——至于家庭,家母年紀大了,也喜歡家裏人多熱鬧,我正在跟她商量來大陸養老,今年春節,她就是在大陸過的。我也坦白和她說了,做這個決定有私心,希望她成全。
——我知道在您看來我不是湄湄的理想歸宿,工作、家庭、年齡,都有很多問題。工作和家庭我正在努力解決,年齡差距我無法改變,只能盡我所能保護好這個身體,不讓湄湄受累,将來,也不讓她孤單太久。
每個字,每句話,甚至當時他每一絲最細微的表情都歷歷在目,郭湄從不懷疑,造化若不弄人,她的阿雲會為她踐行這份為期終身的承諾。可現實哪來的假如,她只能是他的侄孫女,他的堅持在殘酷的血緣面前,只是彼此都解不開的枷鎖。
“大郭老師,你果然在這裏!”一個年輕女聲突兀打破了室內的僵局,“聽說你在校外租房住,是不是太遠中午不好回去?”
郭湄聽出是教低年級語文的丁老師,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只能扭頭拼命擦臉。相比之下郭行雲自然多了,打過招呼後答道,“我有車,不遠,今天頭天上班,想跟小郭老師多聊聊學校情況,就不回去了。”
丁老師這才留意到一直在努力當壁花的郭湄,當然也看到了她的異樣,“哎這是怎麽了?聊什麽還能聊哭了?”
郭湄不好意思地擡頭,“我沒事兒,好久沒聽到鄉音,想家了。”
“唉,這就是大郭老師不對了,人家小姑娘好容易見着個老鄉,還給你惹哭了。”
“是我不好,我跟小郭老師道歉。”郭行雲說完,又用藏語連說了兩遍對不起,倒把丁老師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大郭老師藏語很好啊,我看你和學生交流都沒問題。”
“以前在西藏待過一段時間,入鄉随俗嘛,要不然……”郭行雲有意無意地盯着郭湄說話,“給人騙了都不知道。”
郭湄忍無可忍,紅着眼就要走開,“你們聊吧,我先回去了。”
“等一等!”
郭湄站住,想到丁老師還在場,不情不願地回頭,“大郭老師還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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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不許再叫我小叔公。”
這一句,他用的是閩南語。
作者有話要說: 搞錯了,“圓點的魅力”據說是四年級下學期的美術課程,秋季學期應該上不到那兒,姑且當做達瑪用錯教材了>_<
好吧,我承認我對有藝術修養的男人無抵抗力,不管是小菲,還是子寧叔,還是小叔公O(∩_∩)O
☆、永遠多遠
如果我付出能給你幸福
能否讓我同住
其實愛是不好走的路
誰不是千辛萬苦
帶着傷投入
含着淚頑固
不肯後退一步
——熊天平 《I Wish》
對這場兩個人的戰役,郭行雲表明了态度,每天卻只和其他老師一樣備課上課,不見什麽過分的舉動。達瑪兼教兩科,精力主要投在數學上,郭行雲一周只有六節課,有大把時間收集資料,設計教案;尼池小學的學生多是牧民子弟,經濟條件并不好,他自掏腰包買了很多教具、挂圖、繪畫和泥塑材料;一些學生路遠,周末也不回家,他便帶他們到學校後面的尼洋河邊寫生——如此做法,沒幾天,大郭老師的美術課便成為全校孩子最喜歡的課程。
郭行雲願意怎麽打發時間,怎麽花錢,郭湄管不着,唯一別扭的是,作為生活老師,學生出校門的時候她得跟着。生活老師并不只有她一個,但郭湄知道自己不可能時時處處躲着他——不到二百個學生的鄉下學校,十幾個老師,一座三層小樓,根本就是避無可避。她都懶得去想他是不是專門挑她當值的周末組織外出,他出招,她接着就是。
林芝素稱西藏江南,時值深冬,尼洋河畔也只蒙了薄薄一層雪,對岸沐浴着陽光的高山頂上,針葉林依舊郁郁蒼蒼。七八個孩子散布在開闊的河邊草地,一人撮了一堆枯草墊在屁股底下,擺好畫架,畫布,水彩顏料,調色盤,叽叽喳喳,揮筆作畫。畫什麽無所謂,好不好不要緊,大郭老師任他們自由發揮,自己則拿着相機幹回了老本行。尼洋河源自米拉山西側的錯木梁拉,蜿蜒到此已快要彙入雅魯藏布江,河水平緩,河面寬闊,漂浮的冰塊在通透如水晶一般的藍天下幻化着缤紛光芒。郭湄遠望那個端着相機的熟悉身影,忽然有種錯覺,嶙石野徑,冬柏流淩,在林芝的第三個冬天,她好像第一次看見了這個季節的色彩,聽見了它的聲音。
孩子們坐不住,畫了不多久便紛紛爬起來找大郭老師,有幾個膽大的還跟他讨相機玩。郭湄相信郭行雲一定沒說過它的價值,否則沒一個孩子敢把父母勞作十年的收入放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把弄。郭行雲一一看了他們的畫作,畫得認真的,就可以試拍兩張照片,他還給每個人記了序號,下次去鎮上沖洗出來,讓他們帶回家給阿爸阿媽欣賞。
這也許是他們一生中的第一張單反作品。
畫了畫,拍了照片,放孩子們自由活動的時候,郭行雲向她走來,“一動不動的,冷不冷?”
陽光正好,怎麽會冷,郭湄搖頭,“有沒有發現好苗子?”
“數量太少,每個人換幾個角度拍上十張,大概能看出來。”他在她身邊的另一塊石頭上坐下,順手把相機遞給她。郭湄接過來,像從前那樣從後往前翻,小孩子的試驗之作當然粗陋得很,再往前是他的作品,拍的卻不是風景而是孩子們自己。鏡頭是攝影師的眼睛,照片是攝影師的世界,那一張張單純笑臉、稚氣表情,抓住的都是孩子們最美麗的瞬間。郭湄一直覺得郭行雲有孩子緣,從東東到珠珠,再到尼池小學的一百多個學生,男孩女孩大朋友小朋友,幾乎全會都在最短時間裏粘上他,現在看來,也許這不是天賦而是天性,不是孩子喜歡他,而是他喜歡孩子。
一念及此,心頭微微刺痛,郭湄放下了相機。
“怎麽了?”
“沒什麽。”郭湄笑了笑,轉瞬的黯然躲不過他的眼睛,“你對他們太好了。”
“這不是應該的?”
“你總有一天會走。”
郭行雲目光一凝,“你一直待在這裏,他們也總有一天會走。”
郭湄無言以對,不過一個掩飾失神的借口,她當然沒想過那麽多。
“誰也不能永遠陪着另一個人,人和人之間本來就只是一段際遇,時間有限,吝啬不起。”他忽然轉頭望着她,“當然,有一種關系除外。”
這世間能執手說永遠的,不是父母,不是兄弟,不是兒女,只能是相伴到老的夫妻。
這是他們只差一步就會實現,最後一步卻變成深淵的關系。郭湄垂下眼眸,視線落在那雙撫摸過她發梢和臉頰的雙手,戒指在左,是第一次吻她的郭行雲,戒指在右,是向她求婚的郭行雲,現在十指上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隕鐵戒指不知被他藏去哪個角落。
大概再也不會見天日了。
郭湄擡頭,用力壓下浮亂的思緒,“你說得對,我替孩子們謝謝你。”
“謝我?”郭行雲笑意深深,“你不會比我待更久,要謝我還輪不到你。”
這不是郭湄能繼續的話題了。她跳下石頭,匆匆跑向岸邊追逐嬉戲的孩子們,冬日午後的陽光灑在她身前,溫暖明亮,卻比不過背後那兩道黑色的,灼痛她的目光。
參加周末寫生的孩子們很快拿到了他們的作品,而尼池小學的老師們也終于意識到,次仁校長說大郭老師“挺會照相”,原來是真的。雖然他們中的大部分對什麽國家地理、什麽荷賽獎,什麽Maeda工作室都一無所知,但這一點兒也不妨礙年輕女老師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把他拉到尼洋河邊給自己拍一些美美的“藝術照”。要知道整個林芝地區也沒幾家像樣的照相館,而拍一套風景寫真,那可是很貴很貴的,水平還沒他高。
這項女老師雀躍參加,男老師好奇偷窺的活動,全校只有一個人敬而遠之,那就是郭湄。沒人知道大郭老師手裏存着無數張小郭老師的照片,大家都把郭湄的與衆不同解釋為審美疲勞——他們是老鄉,興許在小郭老師的家鄉,這樣的男人遍地都是吧!
而在這兒,用丁老師的話說,兼具漢族男人儒雅和藏族男人硬朗的英俊男士可并不多見。
2013年的最後一個周六,丁老師不太自然地叫住了剛出辦公室的郭湄,“小郭老師待會兒是不是要去八一鎮?一起吧?我要去買點衣服。”
“是啊。”不值班的周末她會去看望梅朵和珠珠,不過今天她的小花冠送去保養了,“我得坐公交車去,不能送你了。”
“沒關系沒關系。”丁老師聲音往上揚了揚,“我就是缺個伴,一起去鎮上坐公交也好啊!”
郭湄嚴重懷疑她早就打聽好自己今天沒法開車了——丁老師話音才落,郭行雲就從窗邊辦公桌前擡起頭來,隔着半開的玻璃窗問道,“你們要去八一鎮?”
“對,大郭老師你順路的話,能不能帶我們一程?到鎮上公交車站就行!”
郭湄抿着嘴朝丁老師瞥了一眼,郭行雲在尼池村所屬的鎮上租房住,每天開車往返于住處和學校,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丁老師想坐他的順風車又不好意思,便把她給拉上了,真是要命……正想着怎麽擺脫這兩人,就見郭行雲合上書站起來,“我直接送你們去八一鎮吧。”
丁老師紅着臉笑,“那多麻煩大郭老師呀……”
“不麻煩,我本來也要去一趟地區醫院。”
郭湄驟然扭頭,“你怎麽了?!”
“我沒事,梅朵……醫生讓我複查一下。”
郭湄松了口氣,又有點後悔自己問得太急,郭行雲還沒怎麽樣,倒把旁邊的丁老師給吓了一跳。她生怕郭湄不配合,在郭行雲看不見的窗臺下面拼命拽郭湄的手,就這樣一直把郭湄拽上了車。郭湄當然不會跟她搶副駕,自己主動坐到後排——郭行雲在的時候,她坐副駕,他不在的時候,她就自己開車,她是如此熟悉這輛車的前半部分,而今卻坐在自己幾乎從未坐過的後座,看着前排兩個人的互動,感覺自己像個過客。
“大郭老師這車是閩牌啊。”
“嗯,福建開過來的。”
“要開多久?”
“五天吧。”
“那麽辛苦!”丁老師驚嘆,“為什麽不在林芝租個車,或者拉薩也可以,我們這裏租車很便宜。”
“開慣了,不想換。”
“念舊?”
“算是吧。”
“大郭老師還這麽年輕,就開始念舊啦。”
郭湄默默瞥了丁老師後腦勺一眼,話題的發展全在意料之內,她簡直能同步問出丁老師的下一句問話,“大郭老師屬什麽的?”
藏民沒有生日的概念,詢問年紀也只說屬相,丁老師入鄉随俗,郭行雲亦答得爽快,“屬蛇。”
“這麽小?!”丁老師又驚了,“我以為你怎麽也有二十八三十呢……啊不不不,對不起我是說你看起來還挺成熟的……”
一直在後排做布景板的郭湄忍不住笑了。藏區日曬強烈空氣幹燥,長居于此的人皮膚都不太好,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放到內地可能比三十歲男士還顯老。丁老師是土生漢人,判斷失誤很正常,只不過四年前被人鄙視像她爹的那個胡子大叔也有今天,流年暗換,時光和他們開了個多麽大的玩笑。
郭湄垂眉翹了翹嘴角,再擡頭,不小心在後視鏡裏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像是盡數瞧見了她的忍俊不禁,鏡中的眼睛也彎出了兩道愉悅的弧度,輕盈,迅速,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近在咫尺的丁老師也不能覺察。
郭湄忽然覺得恐慌,他們明明是相愛又分手的昔日戀人,一場孽緣早已把她燒成了灰燼,為什麽相視那一瞬,還有火星濺落,滾燙而疼痛,心動亦心驚。
灰灰的森林人很快開到八一鎮,郭行雲等丁老師下了車,從車門上的置物盒裏拎出一只提袋,“給珠珠的生日禮物。”
郭湄打開一看,居然是保鮮膜包好的一塊塊五顏六色的面團,“這是——”
“橡皮泥,天然食用色素,蒸過了,可以吃。”
“你上次不是已經送過了……”
“那是出院謝禮。”他從後視鏡裏看着她,“本來要給梅朵,你在就你帶回去吧。記得存在冰箱裏,保持幹淨的話可以玩一年,珠珠要是喜歡,我明年再做。”
交接完禮物,兩個人就分道揚镳了,郭行雲甚至沒有提一句和珠珠見面的要求,然而郭湄不得不承認,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是無法用科學原理解釋的。珠珠對這套自制橡皮泥愛不釋手,還要郭湄陪她一起玩。看着珠珠興高采烈創造力無限的模樣,她不禁懷疑那句“明年再做”或許會是真的。
可即使是真的又如何?最艱難的時刻都熬過來了,一點點的溫情虛幻,她看得破。
“所以,你現在是什麽打算?”
郭湄從沉思中驚醒,下意識地重複自己剛聽到的問題,“什麽打算?”
許懷謹聳聳肩,下巴往那一堆已經被捏成奇形怪狀的橡皮泥上擡了擡。
“兩年前什麽打算,現在就還什麽打算。”
“真的?”
“不然呢?!”
“別激動,我是說……兩年前他什麽都不知道,現在……”
“難道現在他就什麽都知道了?”
“你應該告訴他。”
“許懷謹,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你們不是敵人。”
“是他不肯跟我做親人。”
“扪心自問,你又真心實意肯叫他一聲小叔公了?”
郭湄語塞,過了一會兒才小聲抗議,“懷謹哥,你以前最讨厭他。”
“我現在也不是幫他說話。只是那天他來找我,我說我們早就離婚的時候,他的表情……”許懷謹一聲嘆息,“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訴我降香其實還活着,我想,我大概也是那個樣子吧。”
許多年高原陽光曬出的黑臉龐上,流露出很久不曾出現過的,只屬于那個女孩的柔軟神色。
“懷謹哥,你和降香姐……跟我們不一樣。”
“對,所以我很讨厭郭行雲,但也很羨慕他。”
沈降香永遠只能留在記憶裏了,郭湄卻還可以日日說笑于郭行雲身邊。活着,就還有希望,還有寄托。
可是懷謹哥不會知道,希望破滅,世界驟暗的那一刻,她寧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光明,甚至惟願被詛咒的自己不曾存在過。
老貴說東山島上的老屋整修好了,要她過去算修繕費的時候,年輕的郭湄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老貴交到她手上的,據他說是從老屋後院牆根下挖出來的小鐵盒裏,竟會有一枚半只手掌大的翡翠贻貝,年代久遠,殼面都磨損了,薄薄的珍珠層還倔強地泛着淡淡的粉紅色。
靠着殘存的一絲理智,郭湄沒把它遠遠扔進臺灣海峽的茫茫波濤。可她也沒有更多勇氣去問阿嬷,問阿媽,問任何一個可能知道貝殼來歷的人了。她像犯了毒瘾又無處宣洩的瘋子不顧一切地沖到新加坡,來到郭行雲身邊,撲進他懷裏,貪婪地汲取他的溫暖,索要他的寵愛,好像這樣就能忘掉那些可怕的猜想和假設。
可是心魔已生,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推演最壞的結果,于是她違心地重提他和蔣袖心的舊事,違心地說什麽故劍情深,試探若她終将離場,有沒有另一個女孩和平取代自己的可能——她的演技拙劣得可以,他卻更加被愛情蒙蔽,滿腹心事,欲語還休,在他眼裏都成了小女孩的不自信,不放心。
于是,他摘下了自己手上的戒指,套在她中指上,虔誠許下婚姻的承諾。
他說戒指戴上了就不許摘,他想和她生兩個孩子,他要帶她出去環游世界,他叫她多吃飯,少操心,因為太瘦了穿婚紗不好看。他以一個男人所能做到的極致的耐心和溫柔進入她的身體,再念着她的名字将自己毫無保留地釋放。
他給的所有疼痛和快樂都烙在她發膚之上,刻入靈魂之間,她一度充滿了天真的幻想,以為他們是可以地老天荒的。
直到她回到廈門,阿嬷看着那枚粉紅色的貝殼茫然地問,金水,是金水回來了嗎?他找到他親娘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老貴終于出場了,埋了十多章的伏筆終于用上了,讓我喘口氣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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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啰嗦解釋下,八一鎮是林芝地區行政公署所在地,尼池村則隸屬于另一個鎮,十多公裏的路程。
相信我,雖然節奏這麽慢,但真的快完結了……
☆、零度親吻
時間靜止了
身邊沒人
如果愛停了
誰會留着
你不說理由
也不做選擇
面對面的我們
像兩個陌生人
——林俊傑 《零度的親吻》
藏民一般不過生日,但有郭湄這個漢族阿媽拉,珠珠的兩周歲生日辦得有模有樣,梅朵的媽媽做了一桌好菜,許懷謹買了條漂亮的花裙子,郭湄選了個絨毛小兔,至于梅朵嘛……
“梅朵怎麽還沒回來?正常下班的話該到了啊。”
“那就是沒正常下班呗。”許懷謹忽然笑得暧昧,“八成和你郭老師在一起。”
“嗯?”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提醒我,梅朵有情況,許醫生要小心?”
“……”
“梅朵還騙我那是她表姐夫嫂子娘家的親戚……”
“……”
“所以不管從你這方面說,還是梅朵那方面說,他都挺讨厭的。”許懷謹總結陳詞。
郭湄張張嘴,發現自己居然沒得反駁,只得溜到廚房去洗手,準備跟珠珠一塊兒捏橡皮泥玩。伴着嘩嘩水聲,她隐約聽到客廳裏許懷謹打電話的聲音。
“……是啊,就等你一個了……不用着急,珠珠正玩得高興呢……來不及就算了,我去買……”
再回到珠珠身邊時,郭湄發現許懷謹有點沉默。
“怎麽了?梅朵又要加班?”
“不是。”
“那你這是什麽表情?”
“梅朵剛給郭行雲複查完。”
“然後?”
許懷謹欲言又止。
“到底怎麽了?!”
“結果不是太好……”
“不,是,太,好?”
“右肺斑片狀密度影,近胸膜處見條狀高密度影,臨近胸壁皮下軟組織增厚密度增高,右肺破裂修補術後改變……”
“說重點!”
珠珠被郭湄尖厲的聲音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面色如霜的阿庫拉和阿媽拉。許懷謹摸摸珠珠腦袋,把郭湄拉到一邊。
“湄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我不用什麽心理準備。”郭湄咧嘴笑了一下,“你說吧,還能有什麽更壞的結果?”
“我說了你別着急啊。”
“我不着急。”
“也不是不能治……”
“許懷謹!”
“好好好我說……”許懷謹被郭湄逼得退後一步,“其實……我是騙你的,什麽事也沒有,梅朵說他壯得像頭牛。”
“……”
“湄湄?”
“……”
“湄湄,沒事吧?”許懷謹不太放心地往回走了一步,“對不起啊,我就是跟你開個玩笑……”
“那你說的,什麽密度影,什麽術後改變,什麽意思?”
“啊,那是肺炎、肺結核和胸壁軟組織挫傷的典型表現,我随口編的,術後改變倒是真的,做了修補術組織結構都會有術後改變……”
“許懷謹你這個大混蛋!”郭湄不等他說完便扔了手裏的橡皮泥,撲過去狂掐他的胳膊,“你神經病啊沒病說有病!欺負我外行是不是!看我上當受騙好玩是不是!……”
“哎喲輕點輕點……”許懷謹咬牙挨了幾爪,實在受不住郭湄照死裏掐的狠勁了,不得不掰開她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我錯了湄湄……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想調節下氣氛,沒有別的意思……”
“你給我閉嘴!”郭湄擡腳又踹了幾下,還要再罵,就聽珠珠在一旁帶着哭腔控訴,“阿媽拉壞……”
珠珠當然不是為許懷謹伸張正義,小朋友傷心難過只是因為,郭湄竟然把她辛辛苦苦揉圓的橡皮泥球給攥成了一坨形狀十分可疑的物體……
可是郭湄回頭的時候,珠珠又愣愣地閉上了嘴巴。小朋友怎樣也弄不明白,憤怒得像頭藏獒的阿媽拉,竟會紅了眼睛,濕了眼眶,難受得好像被打被踹的不是許懷謹而是她自己一樣。
“懷謹哥,其實你不用這麽做。”回尼池小學的路上,郭湄靠着車窗輕聲說道,“我沒打算自欺欺人,他做不到當我是親人,我也做不到,他愛我,我也愛他,可是我們沒将來的。
“他不放棄,我不接受,再拖下去,也就是這樣了。”
過完珠珠的兩周歲生日,2013年便結束了。2014年的元旦只有一天假期,又臨近期末,老師學生都沒回家,全校師生聚在一塊兒吃了頓熱熱鬧鬧的新年晚餐。晚餐是老師們湊份子出的錢,學生們則給每個老師都準備了一份小禮物。郭行雲收到了一張足有一米長的尼洋河風景水彩畫——這是他最有天分的學生布赤領着同學們一起完成的,而郭湄收到的則是一盆顯然經過精心照料,難得在冬天都沒凋謝的掃羅瑪布爾——大家都說,他們的小郭老師和四月的紅景天一樣漂亮。
等學生們熄了燈,郭湄巡完宿舍回到食堂,老師們自己的新年聚會才剛剛開始。藏人好酒,孩子們不在場,青稞白酒、青稞啤酒,一箱箱便都搬了出來,肉幹、血腸、酥酪糕,到此都成了配角。次仁校長擎了滿碗先幹為敬,開啓了老師們之間的大混戰。郭湄是年輕女孩又是漢人,來拼酒的不多,坐在大圓桌對面的郭行雲可就慘了,所有男老師和幾乎所有女老師都去找他碰杯。郭湄心驚肉跳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一飲而盡,腦子裏那個不聽話不肯休息的計數器跳到十的時候她終于坐不住了,扒拉開同事擠進人堆裏,“別喝了,你出院還不到一個月!”
“放心,我心裏有數。”郭行雲笑着拍拍她腦袋,一雙松煙墨染的眼睛愈發明亮。
“心裏有數,心裏有數,有什麽數啊你臉都紅了!”
“臉紅的人才不會醉!”次仁校長大聲反駁,順手又給郭行雲滿上,“再說我們這個青稞酒啊不上頭不口幹,醒酒快,對身體好!”
“校長!”郭湄急了,“他真的不能喝,您就放過他吧。要不我跟您喝?”說着就去搶郭行雲手裏的碗。郭行雲忙躲開手,“別搶!”
“總之你不能喝!”
“湄湄!”
喧騰的人群仿佛有一瞬間的寂靜,很短的脫口而出的一聲,音量不大,可的确人人都聽到了。
說什麽心裏有數,平素在人前不留一絲破綻的郭行雲,分明是被酒精麻痹了神經。十數道詫異眼神在僵持的兩個人之間來回流動,郭湄只覺胸口一堵,悶得喘不過氣來,“喝吧喝吧,喝死你算了!”
說完甩手轉身,穿過自動讓開了一條路的人群,逃跑似地大步離開。
隆冬夜裏,那間溫暖如春的屋子讓她窒息。
也許她錯了,她應該走得再遠一點,藏得再深一點,永遠不見他,隔絕一切有關他的消息,他傷了病了還是喝多了難受了都跟她沒有關系,那樣她就不用隐姓埋名地照顧他,不用被許懷謹騙得團團轉,不用像傻瓜一樣心疼他,再讓這份心疼暴露在衆目睽睽中,證明它不過是個荒唐離奇的笑話。
尼洋河水大部分都凍上了,星空下閃着泠泠的微光。郭湄站在大柏樹的濃蔭下發呆,歡聲笑語都在院牆後那座泥磚小樓裏,她的世界只有冰淩間碰撞碎裂的脆響。
以及有人踏過枯草砂礫向她走來的聲音。
郭行雲從背後輕輕圈住她,帶着涼意的鼻尖埋進她發間,“對不起。”他低聲說,溫熱氣息瞬間覆滿她頸後的肌膚。
是作踐了自己身體,辜負了她的關心,還是錯口叫了昵稱,讓彼此陷入尴尬境地,這一句對不起,郭湄已經不想再追問原因。她掙不開他的懷抱,索性縮了手,僵硬地立在原地,過了好久,才無聲地嘆出一口氣,“郭老師,你不覺得累嗎?”
結束合約,他就該回到郭氏認真扮演家族繼承人的角色,可他卻在西藏一待就是幾個月,讨好了珠珠,拉攏了梅朵,動搖了許懷謹,甚至今天這一聲湄湄,也根本是他有意為之。步步為營,只為孤立她的堅持。
“也許你不累,你還覺得高興,你一直都是這樣,認準了的事情,付出什麽代價都值得。”郭湄在他臂彎裏轉了個身,直視他的眼睛,“可是我累了,我不想陪你玩下去了。”
“你覺得我在玩?”
“不然呢?!我們在一起多久,真正相處的時間又有多久?我們是海誓山盟過,還是同生共死過?天底下那麽多女人,你非要跟自己侄孫女在一起,不就是因為不甘心,不服輸,蔣袖心求着你結婚你都不願意,你犧牲了事業甚至自由來跟郭湄求婚結果她轉頭嫁給別人!你要強,你自負,越不可能達到的目的你越要達到,而我不幸是你郭行雲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失敗……”
“夠了!”郭行雲爆發出壓抑的低吼,“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郭湄閉上眼睛,複又睜開,露出個沒有溫度的笑容,“郭老師,你應該知道,我從小沒有爸爸,所以我喜歡你,和喜歡懷謹哥是一樣的,我只想要一個疼我寵我,包容我照顧我的男人,并不是非你不可。你不來西藏,等懷謹哥和梅朵的事定了,我也是要回去的,我會找個合适的人,結婚生子,柴米油鹽,他未必有你這麽優秀,可是對我來說,平平淡淡安安心心就夠了……”
“郭湄!你當我是傻子嗎?!”郭行雲的手指幾乎要掐進她肩膀,“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說,剛才這些全是你真心話!”
郭湄咬着下唇,喉間湧上一團一團熱流,幾乎就要沖出眼眶,可是她不能哭,她只能極力掩飾自己,以濃重的夜色和殘存的倔強,“是,每個字,每一句,都是我真心話。”
她的肩上,還有他雙手憤怒而固執的力量,血色卻已一點一點從郭行雲臉上褪去,曾是她魂牽夢繞的面容,化作了流淩一般的蒼白與冰冷。兩個人在深冬的尼洋河邊對峙着,寒氣彌漫,模糊了彼此都不肯閃躲退讓的眼睛。
忽然肩上的力道一松,郭行雲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帶到一旁。郭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整個人按在合抱粗的柏樹上,“別動,他們出來了。”
郭湄凝神一聽,果然學校後門開了,三四個年輕男老師嘻笑着走過來,似乎酒興未盡,還想轉移陣地去誰家續攤。
郭湄被困在郭行雲和樹幹之間,兩個人借着柏樹隐藏行跡,無可避免地面對面靠得極近。郭湄不能動,不能叫,伸手欲推他,他卻重新攬她入懷,唇角緊貼着她額際。
“湄湄,你已經騙過我一次,不要再騙我第二次了。”
只這一句,徘徊的淚水剎那盈眶。
“許懷謹根本就不知道,去新加坡之前,你就去了老宅,拿了貝殼,你什麽都猜到了,只欠一個證實,可你還是來找我了,新加坡那四天四夜,你是敷衍是真心,我看得出來。”他在她耳畔輕語,嗓音沙啞沉郁,“湄湄,不要告訴我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你在騙我,你說的每個字,都不是真的。”
他說的每個字,都不能反駁。郭湄無言以對,無處可逃,不得不難堪地別過臉去。
可他不給她這個機會,青稞酒香驟濃,悄然覆住了她的雙唇。
兩年八個月的分離,她終于,再度被他擁在懷裏密密親吻。尼洋河的清波如武吉士的燈火,大柏樹的枝幹像洲際酒店的石欄,星光夜色下他們的身影交纏貼合,今夕何夕,早已埋葬發誓永不想起的記憶突然漫溢,淚眼朦胧,它依然頑固而清晰。
“湄湄……”她靜默不動,他就反複呢喃她的名字,在她冰涼的唇間來回掠掃。每一次溫柔濕潤的觸碰,都交織着灼熱的征服與乞讨,那是她從未停止愛過的男人,那是她無數次沉溺其間的舔舐,她緊咬牙關,卻無法控制它不停的顫抖。他發現了,更緊地擁抱她,更深地誘惑她,更激切地叩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