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行雲忽然打斷她,“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吃吧。”
郭湄端着保溫盒的手在半空中定住了,過了會兒才說,“不了,我帶的不多,也就夠你一個人吃的。”
“可我這兒有很多,三個人都吃不完。”
郭湄順着他擡起的下巴看過去,床頭櫃上果然也擺滿了塑料袋和保溫盒,“都,是,護,士,送,的?”
郭行雲笑了,“一個人吃沒意思,你不來,我都準備倒了。”
不知道是想嘗一嘗小護士們的手藝了,還是被那句“一個人吃沒意思”擊中了,雖然上一次見面時他的話讓她心裏難過了很久,也打定主意放下東西就走,郭湄猶豫再三,還是坐了下來。
郭湄愛吃,吃好吃的,是他們相識之初就開始的持續不斷的重要活動。天知道她有多懷念親營灣的夫妻船,點着漁火滿載着小管漂回岸邊,多懷念九龍江裏的鲈魚,魚臉上最嫩的一塊肉有人跟她搶着吃,多懷念零下二十五度的哈爾濱,她就像那支馬疊爾雪糕在他的輾轉深吻中融成了奶與蜜。她最懷念敦化南路一段236巷的小餐廳,那雙按慣了快門的手掂起鍋來竟然那麽漂亮,他還答應她,寄給她的亞參醬,馬拉盞,都要好好收着,等他回來做娘惹大餐。
可是娘惹大餐還不知在哪裏,他們就走到了分享一碗古突湯都需要借口的距離。
“我做的怎麽樣?”郭湄等他每樣都吃了一些才期待地問。
“你想聽實話?”
“當然!”
“梅朵媽媽不算,你可以排——第四。”
“……”她剛才數過,一共是三個護士送了吃的過來!自己手藝真那麽差?煲了一星期的湯他怎麽頓頓喝得一滴不剩?郭湄鼓着腮幫子瞪視他,半晌洩氣地解釋,“我又沒機會練手。”
在學校裏她吃食堂,回八一鎮梅朵負責廚房,去米林縣則有許懷謹,除了郭行雲,郭湄從未動過為誰洗手作羹湯的心思。隐秘的柔腸百結,他卻仿佛完全不能理解。
“一輩子有人給你做飯也是福氣。”郭行雲只淡淡應了一句。他意有所指,漸漸觸及一個危險的話題,郭湄沒有接話,望着天邊不斷騰起的煙花發了半天呆,轉頭問他,“這兩年你過得怎麽樣。”
“你想聽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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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郭湄挑眉,“你說吧,這次我有心理準備。”
郭行雲笑起來,“沒那麽糟糕,忙一點而已,我不打算續約,Maeda就往死裏用我,兩年做了十一個專題。”
“那麽辛苦!幸好合約履行完了。”
“嗯,也可以處理一下我大哥的事了。”
郭湄呼吸一滞,失了言語。
“這兩年太忙,又沒人幫忙,尋人的事就耽擱下來。八月份徹底忙完,我回了趟東山,給父親和黃氏整修了一下墓碑,還去拜訪了茂阿公。”郭行雲慢慢說着,語氣異常平靜,“沒想到大哥沒找到,聽說了霞嬸移民去加拿大的消息。我很奇怪,郭老四告訴我,霞嬸的公公,你的爺爺郭金水,還活着,就在加拿大。”
郭湄緊緊抓着椅面,心跳得越來越快。
“老人家身體很差,阿嬷去世,他都沒能趕回來。而你剛辭職離開廈門,霞嬸就去溫哥華照顧他了。他還有個叫路保仔的契兄弟,是他在北美漂泊三十年唯一的親人,那天在福澤園,和許懷謹坐在在一輛車裏的,就是替他參加阿嬷骨灰安放儀式的路保仔,湄湄,我說的對不對。”
分毫不離,完全正确,撞見突然出現的郭行雲時,她第一反應就是去看那輛車,她以為郭行雲不可能半天就從青森趕到廈門,不可能趕上阿嬷的骨灰安放儀式,也就不會和路保仔碰面,不會知道她逃港三十幾年杳無音訊,人人都以為早已死在海上的爺爺郭金水尚在人間。
她拜托郭藍替她圓謊,只要郭藍不說,阿謙不說,懷謹哥不說,以郭行雲的驕傲,這個秘密可以一直保守下去,就算将來的某一天終于守不住了,也許那時他早将她遺忘,至少提起來,也不會有多少遺憾或悲傷。
可一個人的生死,怎可能那樣輕易地抹去,阿嬷去世了,阿媽出國了,她來到藏區,這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怎能指望郭行雲一無所知。她甚至該感謝Maeda毫不留情地給他派任務,她才有這兩年的平靜,再見時,才能彼此笑着問一句,這兩年過得好嗎。
郭湄深深呼吸着除夕夜硝煙和消毒水混雜的空氣,許久許久才反問他,“你還知道什麽。”
“離開東山,我就直接去了溫哥華。”
郭湄猛地回頭,“你見到我爺爺了?”
“見了,他不認識我,以為我只是個問路的,可我認識他,一眼就能認出他。”郭行雲輕輕笑了,“我到他那個歲數,都不可能有他那麽像我父親。”
他笑得很溫和,很平淡,煙花下的黑眸幽深如海,卻藏着她從未見過甚至不能想象的凄厲。
“湄湄,你明明可以告訴我,為什麽非要嫁給許懷謹?”
作者有話要說: 藏歷工布新年是藏歷每年十月初一,2013年的工布新年是12月3日。
話說,動力火車的《我若不曾愛過你》真是讓人聽到尿崩,不對,淚崩的一首歌曲啊……
☆、工布新年
從雲端到路上
從糾纏到離散
有緣太短暫
比無緣還慘
從昨天到今天
從今天到明天
時間原來是欺騙
——許茹芸 《日光機場》
郭行雲以為,珠珠意外闖入他病房的那一天,就該是他和郭湄的最後一次見面。此後的日子,即使每天每夜他們都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氣,他依然覺得自己和郭湄之間,已是他無能為力的遙遠。
可是一聲怒氣沖沖的呵斥,一塊磨得細細的酥油糌粑,一碗兩個人分食的古突湯,就讓他迷失在重逢的幻象裏。他竟然問她為什麽不告訴他,簡直愚蠢至極,郭湄只消反問一句“告訴你又能怎麽樣”,他就是自讨沒趣,自取其辱。
一張結婚證,的确是讓他退場最幹脆的辦法。
然而郭湄并沒這麽說,她只是木然地,僵硬地坐着,好久好久才給出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懷謹哥對我很好。”
是啊,父親意外身亡,美滿家庭一夕破碎的時候,許懷謹在她身邊;爺爺突然現身,浪漫戀情一朝幻滅的時候,還是許懷謹在她身邊。他是她情窦初開時的春閨夢裏人,伴她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兩段歲月,他們彼此扶持,彼此需要,對郭湄來說,郭行雲萬萬不可能了,她何不做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而自己,橫跨整個中國到西藏來看她,難道還想挽回什麽?郭行雲在心裏苦笑,要沒有那幫偷獵分子,他早已帶着照片踏上歸程,一個人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她過得安穩幸福,他也就別無所求。
新年鐘聲越來越近,夜空中焰火也越來越盛,映紅了兩張悵然的臉龐,短暫靜默過後,還是郭行雲先打破困局,“你們還打算回廈門嗎?”他問。
“我沒想法,懷謹哥去哪我去哪。”
嫁雞随雞,很好,郭行雲扯出一抹笑,“去溫哥華看過你爺爺嗎?”
“沒有,阿媽和路保仔在那邊,用不着我。”
相比提起許懷謹時的柔和,郭湄提及自家祖父時的語氣很生硬,郭行雲有些猶豫,沉吟片刻還是決定要說就說到底,“我在溫哥華聯系了你爺爺住處的華人醫院,設法弄到了他的血樣,鑒定結果,是累積親權指數超過一萬,所以……父親遺囑裏的那部分股份,應該交還給他了。”
“沒必要,他那麽大歲數,不愁吃穿,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他歲數大了,你和霞嬸都還年輕。”
“我們也不需要,又不懂做生意,何必給郭氏添亂。”
“不懂沒關系,等着分紅就行。”
“都說了我們不需要!”
“湄湄——”
“郭行雲!是不是真的要我叫你一聲小叔公你才滿意!”
一朵煙花倏忽爆開,他終于看見郭湄袖口下顫抖的手掌,眼睛裏閃爍的星芒。
“郭老師,你就那麽想昭告天下我爺爺是你大哥?你就那麽想讓所有人知道我們以前是什麽關系,現在又是什麽關系?你有沒有想過爺爺要怎麽面對你,阿媽要怎麽面對你,我又要怎麽面對你!你知道我用了多大勇氣才敢告訴藍藍和懷謹哥,告訴他們你是我爺爺的親弟弟!我不想說,我一點都不想說,這麽荒唐可笑的事情,我恨不得世界上沒一個人知道!可我不能不說,只有他們能幫我,不告訴他們,我會死在林芝根本就回不了廈門的!”
郭湄還在語無倫次,郭行雲早已心如刀絞。收到鑒定結果的那一刻起,他就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那短暫而漫長的三個月裏,郭湄是如何獨自承受這殘酷消息,甚至還在他面前若無其事,強顏歡笑。她還那麽年輕那麽稚嫩,卻騙過了他,枉他自诩走過的橋多過她走過的路,吃過的鹽多過她吃過的米,事實上,親眼見到崩潰落淚的郭湄,他才真正知道,比起現實加諸于她的折磨,他之前的想象,還及不上萬一。
“湄湄,對不起。”他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握住她的指尖,“我和你一樣,不想有一天站在人前變成和你差了幾個輩分的親戚,你和爺爺繼承的股份可以通過信托基金管理,誰也不用出面,沒有人會知道,我也不在乎完不完成遺囑了,我只想讓你們過得好一點。”
郭湄涼涼地笑起來,“好一點?憑什麽?憑我們血管裏流着一樣的血?你是不是覺得父親抛妻棄子對不起我們,父債子還,所以要補償我們?不用,真的不用。”她猛地抽回手指站起身,“郭老師,你知道我爺爺和郭良才從小一起玩到大嗎?你知道黃氏一直都清楚郭金水才是她的親生兒子嗎?我們猜的沒錯,她把郭良才送到廈門又跑回來,就為了再瞧一眼自己的骨肉,她把我爺爺的身世統統告訴給了我太嬷,然後才去自首!爺爺是國軍參謀長的兒子,太嬷知道,爺爺知道,甚至我阿嬷也知道!黃氏死後,爺爺偷偷去廈門看過黃老太太,那是他的親外祖母,她帶着郭良才,過得很苦,爺爺沒有認他們;文.革開始,黃老太太去世,郭良才去世,陳奶奶帶着郭伯伯熬日子,他也沒有認他們;文.革結束,再不會被批.鬥被迫害了,他還是沒認他們,倒是賣了所有家産偷渡去香港,就為了找黃家,找幾十年前就逃離大陸的,據說很有錢很有錢的黃家!”
郭行雲扶着椅背站起來,定定望着郭湄蕭瑟的背影,這是他不曾聽過的故事,不美好,不動人,卻是活生生赤.裸裸的歷史。
“爺爺臨走前交代阿嬷,要記住郭良才、陳寶珍的名字,也許有一天,黃家會去找他們,可他才是黃家真正的外孫!所以阿嬷會和爸爸到廈門,看到郭良才的名字,撿到陳奶奶的耳環,會叫爸爸親自送上門,爸爸才認識了郭伯伯,進了鴻運,做了別人的替死鬼!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爸爸去世,阿嬷會說是她害了爸爸,她對不起他,原來根本沒有巧合,一切都是注定,是注定的!他們不想受郭彤的連累,又想要黃家的錢,我理解,我都理解,可他們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告訴爸爸,不告訴阿媽不告訴我,我們早就該相認的,我早就該叫你一聲小叔公,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好的壞的高興的難過的統統都沒有了!他們為什麽不說!為什麽會這樣!我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郭湄伏在欄杆上,瘦削的肩膀劇烈顫抖着,聲聲抽泣都被澎湃的炮仗淹沒。郭行雲跨出一步,将她緊緊擁進懷裏。郭湄渾身一僵,随即掙紮起來,“放手!你放手……”
“你再動,我傷口就要裂了。”他在她耳邊低語,郭湄立刻不動了,雙手抵在他肩上,不敢碰到他傷處,可是才一低頭,滂沱淚水又打濕了他的胸口。
郭行雲擡起手,一下一下輕撫她已經及肩的頭發,直到郭湄恢複平靜了,才溫聲說道,“幾十年前的事,就不要去想了,爺爺和阿嬷也不是為自己,湄湄,別恨他們。”
郭湄靜靜地伏在他肩頭,既不答應也不反駁。郭行雲知道她無法釋懷,否則也不會兩年都不去溫哥華探望爺爺。無論當年郭金水的逃港目的為何,最終都影響了三代人的命運,便是郭行雲自己也很難認同他當年的選擇。可這能怪他麽,今天臺南廈門東山三個郭家的愛恨糾結,與其歸咎于郭金水,是不是更應該質詢郭彤,而質詢郭彤,是不是還要叩問那場戰争,那段政治,那些裹挾着所有人身不由己往前走的,時代的漩渦。
三十六年的生命,這竟是郭行雲最無力,最無奈也最無助的時刻。
“郭老師,郭氏的股份,我真的不想要,我知道你想讓我們過得好一點,可是那些錢不會讓我們過得更好。”郭湄仰起臉,才止住哭泣的眼睛淚光宛然,“你什麽都不要做了,就到此為止,好不好?”
相視良久,郭行雲才緩緩點頭,“好,都依你。”
“謝謝。”
她還在他懷裏,可他們之間,已經變得這樣客氣了。郭行雲閉上眼睛,突然收緊臂彎,臉頰貼上她的額角,“湄湄,告訴我,你有沒有後悔過。”
“沒有。從來沒有。”
“可是我後悔了。”
郭湄一下子哽咽了,“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不曾在獨自漫步酒吧街的時候推開原鄉的大門,為一首多年前的老歌駐足,不曾在珍珠灣禦園的門口叫住她,問她願不願意給自己當助手,更不曾選在那個臺風天上島,風雨之夜把她留在了自己身邊。不經意的一眼,牽起了海峽兩岸的情緣,兩年相伴時光,終跨不過血脈築成的高牆。他以為自己傾盡全力去愛了,帶給她的卻是切膚入髓的傷害,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根本沒有認識過郭湄。
可世事沒有如果,他能回答她的,唯有一聲藏在心裏的嘆息,一個更加用力的擁抱。當她細弱的啜泣傳進他耳朵,冰涼的臉頰貼上他胸膛,傷口仿佛從肌膚一直蔓延到心底,撕扯斷裂,痛過當初子彈穿胸的時刻。
“湄湄,好了,不哭了。”
一句話卻讓郭湄哭得更兇了。他恍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晚春深夜,他在西藏,電話裏第一次叫她湄湄,說的正是一模一樣的一句。時光流轉至今,他還是勸不了她,讓她流淚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他只能低下頭,細細吻掉她眼角淚珠,她的臉這麽涼,她的淚這麽燙,一顆一顆,在這繁花似錦的除夕夜裏絕望地流淌。他知道這樣不行,可他控制不了自己順着水痕一路向下吻去,直至她微微顫栗的唇角,和他的只差一毫厘。
“湄湄……”他重重地喘息着,兩個人的呼吸交纏連錯,每一顆細胞似乎都在叫嚣,郭行雲,她是你的,她是你唯一想結發為妻相伴一生的女孩,你怎麽可以停下來,你怎麽做得到放手任她離開。
“對不起!”郭湄突然側過臉躲開了他,含淚的微笑疏離而殘忍,“很晚了,我該走了,懷謹哥還在等我。”
病房樓下便是停車帶,男人的身影隐沒在黑暗中,只有一點煙頭的微光半明半昧。夜奔一個半小時從米林趕到八一鎮,許懷謹當然會陪着她來,帶着她走。她終究是要走的,她終究不是他的,郭行雲慢慢松手,就像松開一只再也不會回來的風筝。
似乎過了很長的時間,郭湄的身影才在病房樓下重新出現,許懷謹從陰影裏快步走到她身邊,大概發現她在哭,伸手替她抹了抹眼淚,然後攬着她的肩膀走向停在一旁的牧馬人。車門打開,郭湄背朝着病房大樓站了很久,最後還是徑直上了車,沒有回頭。
汽車轟鳴着駛出了地區醫院,不知何時爆竹聲也稀疏了,世界終于恢複安靜。郭行雲習慣性地掏煙,卻什麽都沒掏着,這才想起來,煙盒和打火機都被郭湄沒收了。他坐回椅子,拈起郭湄捏好的酥油糌粑,一塊一塊放進嘴裏。糌粑又膩又甜,并不十分對他的口味,可他吃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品嘗着一生難遇的美味,直到一盤糌粑都吃完了,郭行雲才擡起頭,本該繁星點點的夜空,他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見。
第二天,梅朵親自來給郭行雲拆線,然後開醫囑和藥方,開出院通知單,又幫他辦完了一應出院手續。對這位醫術醫德兼備的藏族女醫生,郭行雲懷有很深的感激,她又是郭湄的密友,珠珠的監護人,一份小小的禮物,郭行雲認為十分必要。
梅朵卻怎麽都不敢收,她對珠寶毫無研究,可郭行雲的身價她還是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這條看似拙舊的綠松手鏈,實際價格應該不會太低吧?
“也是別人送給我的,真不值什麽錢。”郭行雲堅持要她收下,“讓珠珠戴着玩吧,可以保平安。”
梅朵最終代外甥女收下了那條波斯綠松。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珠珠和郭行雲會這麽投緣,只見過一面,小女孩就經常提起這個病房裏碰到的阿庫拉,就像當初誰抱她都哭,只有郭湄笨拙的臂膀能讓她笑一樣。也許人與人之間,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只是這份難以解釋的緣分,落到小護士們眼裏,就成了最好的八卦主題。郭行雲在護士臺等藥的時候就聽到她們一邊拿眼角餘光瞄他,一邊用藏語悄悄議論。
“他用的好多東西都是梅朵醫生自己去商場買的哩。”
“聽說在加護病房梅朵醫生常給他炖湯呢。”
“那許醫生怎麽辦?梅朵以前對許醫生都沒那麽好哦。”
“你們都猜錯啦,梅朵說郭先生是她朋友的朋友,受人之托才這麽關照的。”
“這麽說梅朵和許醫生,嗯,還是……”
“許醫生也老大不小了,你說梅朵的心思他到底知不知道呀?”
“應該是知道的吧,郭湄和梅朵那麽好,還能不告訴他?……”
奔四的大老爺們郭行雲,第一次在女人堆裏聽八卦聽得出了神。
作者有話要說: 寫前半章的時候還好,寫郭老師一個人默默吃糌粑的時候真心替他疼了……
☆、大鍋小鍋
我們不知不覺
變了
懂了
是苦澀
才有獲得
忘記千辛萬苦用力掙來的幸福
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
頻頻回顧
不是懷念
不要眷顧
——熊天平 《我都在乎》
過完工布新年,林芝越來越冷,尼洋河面漂起了冰淩,尼池小學的生活老師郭湄每天早晨又增加了一項工作,檢查每個宿舍的煤球爐子是不是安全熄滅,煤灰也倒在了指定的地方。
巡完十間宿舍,第一節課也就差不多開始了。有課的老師去上課,沒課的老師紛紛回到辦公室。郭湄看看對面的空桌,心裏一陣嘆息,自從上次去了趟醫院,達瑪的情況一直不穩定,拗不過丈夫堅持,只能回家休養。尼池小學規模不大,個個老師都身兼數職,她一請長假,一下空出一個數學老師和一個美術老師的崗位。數學課還能找其他的數學老師加班幫忙,美術課卻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勝任六個年級教學任務的老師了。
就在她暫時發呆的那一分鐘,次仁校長黑鐵塔般的身影挪進了教師辦公室,“從今天開始,這位郭行雲老師将接替達瑪老師給咱們學校上美術課,大家歡迎哈哈哈……”
郭湄剛喝進嘴裏的一口水極其不雅地噴了出來。
這是鬧哪樣?被她一句“懷謹哥在等我”傷得失魂落魄的某人,以為天涯兩端從此難再相見的某人,一轉身,理了發,刮了胡子,白襯衣藍開衫,斯斯文文清清爽爽站在屋子中央向大家團團鞠躬,還用藏語問好?
“對了,我們這裏也有個郭老師,兩個郭老師哈哈哈……”次仁校長聲若洪鐘地大笑着,“這樣吧,我們就用大郭老師、小郭老師來區分好了。大郭老師是臺灣人,小郭老師是廈門人,海峽兩岸,一衣帶水,你們也算半個老鄉了哈哈哈……”
郭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次仁校長從人堆裏拖了出來,提溜到郭行雲跟前,“小郭老師是孩子們的生活老師,特別會照顧人。大郭老師你初來乍到,有什麽需要盡管和小郭老師說,小郭老師會幫你解決的,都是一家人,大郭老師不要客氣哈哈哈……”
郭湄覺得頭很痛,聽着次仁校長大鍋小鍋說個不停就更痛,看到對面這個男人誠懇微笑一臉純良的模樣,簡直痛到極點了。但是她完全沒機會厘清真相。全校十幾個老師分在兩間辦公室,郭行雲剛和大家打完招呼就被帶去另一間,那一間大部分是年輕女老師,直接把人給留下了,姑娘們迅速為他騰了一張靠窗的辦公桌,擦桌子的,打開水的,關懷備至,根本沒給郭湄留一點兒“照顧”的餘地。
第二節課後郭湄要檢查課間操,第三節她自己有一堂音樂課,好不容易第四節有功夫了,跑去隔壁辦公室一問,大郭老師上課去了。
這人真當老師當上瘾了不成?!郭湄夾着教案、一副無事閑逛狀溜達到四年級教室外面悄悄窺視。果然,曾經的廈門大學攝影協會顧問、《國家地理》特約攝影師、荷賽獎得主郭行雲先生,此刻半卷着袖子,站在斑駁開裂的黑板和油漆剝落的講臺之間,對着三十雙好奇圓睜的大眼睛,一板一眼講着“圓點的魅力”。
達瑪老師走了,大郭老師來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和這破舊教室最格格不入的其實是黑板旁赫然立着的投影幕布,講臺上擺着的便攜式投影儀,以及郭行雲手裏那支不停晃動的激光筆。
“不只是小朋友才畫圓點,事實上,有一批畫家只用彩色圓點來堆砌他們想要表達的東西,比如,法國的修拉和西涅克,他們被稱為點彩畫派。這是點彩畫派最經典的作品《大碗島的星期天》,也是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投影幕布很快換了畫面,“這是局部,大家可以看出什麽呢?”
“全是圓點!”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叫。
“還有嗎?紫色的裙子在哪裏?”
孩子們拉長了脖子拼命看,離幕布最近的一個小女孩突然舉手,“變成藍點點和紅點點了……”
“對!這就是點彩畫派的一個重要特點——他們只用幾種原色來組成自然界千變萬化的色彩。這個油畫學派甚至啓發了幾十年後電視機顯像管的發明。”郭行雲轉向剛才搶答的女孩,“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布赤。”小女孩羞澀地回答。
“布赤,你回答得很好。”郭行雲朝她豎起大拇指,“保持努力,下次繼續!”
小女孩臉蛋兒紅了。
教室後門外伫立的郭湄怔了。
四年前,也是一個離他最近的女孩兒,遲到了,瞌睡了,被他接住差點磕到桌面的臉,然後,就是糾纏至今剪不斷理還亂的緣。那時候她臉皮多厚啊,為了拉關系還求合影,求簽字,認老鄉,那些尴尬又谄媚的時刻,現在回想,分分秒秒都是不會再重來的奢侈。
第一次在美術課上出現的投影儀和投影幕布,前所未有地吸引着孩子們的注意力,整個教室沉浸在熱烈的教學互動中。達瑪是個認真的老師,可經費匮乏,資源有限,不可能像郭行雲一樣自備全套教學設備給學生上鑒賞課,眼界和素養就更不能與他同日而語,也許——郭湄在心裏安慰自己——不論他出于什麽目的來到尼池小學,至少對學生而言,這并不是一件壞事,且放松,且寬心。
“點彩畫派對20世紀的音樂發展也有一定的影響,奧地利音樂家韋伯恩就應用點彩的方式作曲。”轉身離去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大郭老師這麽一句神來之筆,“至于韋伯恩究竟怎麽用點彩方式作曲,我也不很清楚,同學們能不能幫我問問你們的小郭老師?”
我靠,點彩作曲是個什麽東西?韋伯恩又是哪朵奇葩?前原鄉女駐唱、半路出家的音樂老師郭湄大驚失色,抱着教案落荒而逃。
整個午餐時間,郭湄都處在心神不寧,食不知味的狀态。作為生活老師,她要和孩子們一起吃飯,監督他們的用餐情況,餐後送他們回宿舍,然後才是她自己的休息時間。其時其他老師都午休去了,郭湄蹬蹬蹬跑到隔壁辦公室,果然,第一天上班就廣受師生歡迎的大郭老師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似乎早就知道她會來。
“你什麽意思啊!”
“什麽什麽意思?”
“還裝傻!你不是說出院就回臺北的嗎?!”
“那是騙你的。”
回答得太直白,郭湄噎得一口氣差點沒換過來,“幹嘛騙我?”
“你也騙了我一次,扯平了。”
“我怎麽騙你了?”
郭行雲站起來,手撐着桌面看向辦公桌對面的她,“你和許懷謹早就離婚了,還在我面前扮什麽夫妻?”
“我……”
“沒冤枉你吧?”
郭湄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無法抵擋他咄咄的逼視,轉身給許懷謹打電話,“你跟郭行雲都說什麽了?”
許懷謹一愣,随即坦白交代,“我說我們去年初就離婚了。”
“你!他問你就說嗎?!”
“你當他是傻子?萬一問我要結婚證我上哪變一張給他看?”許懷謹無奈道,“當初我讓你別那麽着急……”
“那還不是為你!”郭湄郁悶了。兩年前的結婚證是領給郭行雲、小林氏和許家二老看的,郭行雲離開,小林氏去世,許家二老放他們回西藏,那一紙婚書便告功成身退。包括梅朵在內,在林芝的所有同事朋友都以為郭湄只是許懷謹的小妹妹,因為失戀才到西藏療傷。而看出許懷謹對梅朵數年的一往情深并非毫無所動之後,郭湄便拉他偷偷回廈門辦了離婚。無論是實質還是形式,她都不想做任何人的絆腳石,盡管她和許懷謹之間根本只是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
“算了,先不追究這個。他去找你,你幹嘛不告訴我?”
許懷謹咳嗽一聲,“我被威脅了,敢通風報信,他就把我們離婚的事告訴我爸媽。”
“……”太陰險了!郭湄扭頭怒視郭行雲,郭行雲仿佛知道他們對話內容似的,泰然自若,一一接下,郭湄反被他看得心慌,回頭低聲問許懷謹,“你還說什麽沒有?”
“他說光憑相貌你不可能認定你爺爺就是他大哥,問我你還發現了什麽證據,我說當年郭彤留下的真貝殼在你手裏。”
“……還有嗎?”
“沒有了。”
“那個——”
“真的沒有了。你信不信得過我?”
郭湄微松口氣,懷謹哥不像背後那家夥,懷謹哥不會騙她。
挂了電話,郭湄呆立了好一陣,勉強平複了心情才轉身,“好吧郭老師,就算我們互相撒了個謊,現在呢?我和懷謹哥是不是夫妻,對你有區別嗎?”
“有。”郭行雲極其認真地點頭,“和我在一起,你不會有輿論壓力。”
“……你瘋了?!”他在說什麽?和他在一起,她不會有輿論壓力?郭湄像看個陌生人一樣看着面前屈身向着自己的男人。郭行雲卻只是沉默,眉峰平展,黑眸寧定,便如郭湄所說,像個固執而冷靜的瘋子。
“郭老師,我們不可能的。”
“理由。”
“你媽媽,我媽媽,我爺爺……”
“我來解決。”
“怎麽解決?”
“一瞞到底。”
“呵,一瞞到底?你能瞞多久?就算瞞得了別人,你能瞞過自己?!”
“我沒必要瞞自己,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所以我會站在這裏。”
“沒用的,郭老師,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是你大哥的親孫女,藍藍、阿謙、懷謹哥,他們全都知道,你以為我們真的可以永遠瞞下去?就算可以,我也不想一輩子擔驚受怕,一輩子活在随時會千夫所指身敗名裂的恐懼裏!”
“就是這些?”
“這些還不夠嗎!”郭湄冷笑,真不願在辦公室裏哭,可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流了出來,“郭行雲,你到底要怎麽樣才甘心!”
“這和甘心無關。”郭行雲牢牢鎖定她的臉龐,“湄湄,我知道這很不容易,我也害怕過,猶豫過,這沒什麽,一輩子的事情,我不逼你。但是,我也不會放棄——我絕不放棄。”
他的回答,像一柄利刃輕輕紮進她心裏,刀尖上沾着蜜,沾着毒,一字一句都既甜又苦。極細的創面,極深的傷口,看起來風平浪靜,揭開了血流成河。
“小叔公,你不會成功的。”
“那就試試看。”
一雙沉靜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