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
四字定音,字字千鈞,郭湄一下坐倒在長椅上,臉頰深深埋進滿是血腥味的圍巾,感謝上蒼沒有殘酷到底,戲弄了她一次,沒再戲弄她第二次。
“那個郭行雲,到底是你什麽人?為什麽不去見他?”小護士八卦兮兮地問。郭湄笑笑,“是我家一位長輩。我來西藏他們全都不同意,鬧得很僵,被他發現我就慘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絕對不能說我在這裏。”
小護士心領神會地點頭,郭湄略放下心,轉身要走,正碰上梅朵意味深長的目光。
“你也別告訴懷謹哥。”她走過去,使勁捏了捏梅朵的胳膊。
警隊派了專人在醫院陪夜,有局長一句“不惜一切代價”,費用,護理,都不用郭湄擔心,趕在警察來收拾郭行雲的物品之前,她借着小護士的掩護悄悄把圍巾放回去,然後便匆忙離開了八一鎮。小護士和梅朵果然守信,第二天,郭湄和往常一樣上課,帶自習,巡查宿舍,整整一個白天都沒出任何狀況,倒是尼池小學的學生們以孩子特有的敏感,不約而同發現了她的異樣——郭老師昨天沒睡好嗎,為什麽看起來那麽疲憊?
他們當然想不到,這一天熄燈之後,郭老師一分鐘都沒耽擱地驅車去了八一鎮。
其實郭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來,郭行雲已經脫險,她沒必要再牽腸挂肚。但是……就看一眼吧,一眼就好,親見他真正平安無事的模樣,自己大概也就不會像昨晚那樣噩夢連連。
死亡的陰影,只能用生命的安詳寧谧來消弭。
地區醫院沒有完全意義上的ICU單元,但院方給郭行雲安排了最好的加護單間。加護病房管理嚴格,郭湄不能進去,只能躲在觀察室裏,隔着小玻璃窗沉默地凝望。因為她和郭藍的關系,以及鴻運和郭氏的合作,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跟郭行雲老死不相往來,可她也從沒想過兩個人會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重逢。巨量的失血讓他一直昏睡,除了露在外面接受靜脈滴注的左手,他整個人都裹在雪白的被子裏,曾經黝黑紅潤的臉龐,也和枕衾的顏色融成了一體。那不是她熟悉的,生機勃勃,笑容和煦的郭行雲,亦不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的,眸色冰涼,憤怒絕望的郭行雲,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很安靜,很脆弱,很陌生,對她的存在無知無覺,若她現在走開,尼池小學的郭老師對他來說,就是個不曾出現過的路人。
可是她怎麽走得開,兩尺見方的玻璃窗,重重儀器插管中的匆忙一眼,如何填補心裏那塊無論怎麽掩飾,都僞裝不了的空白。
“這個病房有兩組護士日夜輪班,我們會照顧得很好,血氣胸看着可怕,其實恢複起來很快,湄湄別擔心。”
梅朵,郭行雲的主治醫生,在她身後柔聲安慰,郭湄回頭,報以一個感激的笑容。當初她到林芝沒多久,許懷謹就被派去支援更艱苦的米林縣,而郭湄自己則去了離八一鎮不過二十公裏遠的尼池小學。一個南方姑娘初涉藏區,梅朵照顧她倒比鞭長莫及的許懷謹更多些,兩個姑娘漸漸成了好友,此刻相視而立,無需多言,梅朵給她的,正是她最需要的溫暖和鼓勵。
有包容寬厚的許懷謹,有善解人意的梅朵,有已經會喊她阿媽拉的乖女兒珠珠,命運雖然不怎麽眷顧她,至少沒把她的一切都奪走。
在觀察室裏站了一會兒,有護士推門進來,郭湄眼角一掃,看清她手裏的東西,立刻問道,“這是做什麽?”
外科病房的護士大多認識郭湄,但除了昨天搶救室外的小姑娘,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和加護病房裏那位的淵源。護士揚了揚手裏的圍巾随口答道,“病人下午醒了一會兒,發現換了病號服,立刻要找這玩意,一給他就抓在手裏不肯放了,這麽髒的東西哪裏能進病房?只好趁他睡着拿出來洗一洗。”
Advertisement
這麽大人了,一言一行還這麽孩子氣,郭湄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從最初那條送錯的睡袋,到綠松手鏈,到Kebaya,到隕鐵戒指,收拾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他送過這麽多東西。她一樣不漏,全部打包寄回去了,可那條羊毛圍巾,他一直都沒有還。
那是她送給他的唯一一件禮物。
“羊毛沾了血不好洗,給我吧,我來想辦法。”不等郭湄開口,梅朵先一步從護士手裏接過了圍巾。
回到早已漆黑一片的學校宿舍,郭湄點起蠟燭,兌了溫開水,用醫院帶回來的硼砂和甘油溶液一點一點塗擦圍巾上的血跡。血跡太厚,留得太久,郭湄換了不知多少盆水,整瓶甘油都用完了,藍白格子上依然遍布着深淺不一的色塊。還有原本不大的彈孔,因為孔沿一圈羊毛都已燒焦,剪掉以後,別說是郭湄,再巧的織女也補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郭湄去尼池村相熟的阿媽家讨了一些羊毛線頭,修成一只乒乓球大的線團扣在彈孔上,本該是一塊醒目補丁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顆憨傻的毛球,雖然都是藍白兩色,畢竟和原來有一些色差,再加上洗不掉的血漬,這樣醜陋的圍巾,郭湄看着都難過。
他大概再也不會戴了,而她,也再沒有機會織一條新的圍巾給他了。
梅朵倒是很高興,摸着被郭湄精心洗過晾幹還拍松的圍巾嘻嘻直笑,“真要拿我的名義送回去?你費了一天一夜功夫才弄好的啊。”
不用梅朵的名義,還能用誰的名義呢?需要梅朵幫忙的,也不止是一條圍巾。郭行雲現在的樣子和他第一次出現在原鄉時差不多,滿臉都是胡茬,而除了那個裝滿攝影器材的背包,他的行李全落在了墨脫的山林裏,郭湄跑遍了林芝為數不多的幾個商場才替他買齊了剃須刀和內衣褲。術後兩天郭行雲可以進食了,郭湄又覺得地區醫院的食堂從菜式到口感都遠遠不能滿足病人的需求,自己買來食材,按着網上搜來的食譜煲了清淡營養的湯水,甚至淘寶了臺灣調料來補充林芝農貿市場的不足。
自然,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經梅朵之手,以醫院特殊照顧的名義送進了加護病房。而從郭行雲不再成天昏睡開始,郭湄就沒在觀察室的小玻璃窗前駐足過。她只能躲在護士站裏聽小護士們八卦,那位臺灣同胞打理清楚了原來還挺帥的,就是太酷了總是不笑,不不不,今天他笑了,卓瑪喂他喝湯的時候他笑了,卓瑪出來的時候臉都紅了……
郭湄聽着聽着也笑了,原來他真沒有說謊,留着一把亂發胡子,來搭讪的會比較少,那時她不信,說他自戀,還說誰吃飽了沒事會主動搭讪他。
可就有那麽個傻女孩,四年前吃飽了沒事去搭讪他,四年後的現在,默默照顧着他的衣食,卻連面都不敢見。
作者有話要說: 林芝在西藏邊境,墨脫則在林芝的邊境,其地之偏遠,甚至國境線之內的部分都不完全受中國政府的實際控制。八一鎮是林芝地區行政公署所在地,米林則和墨脫一樣,是林芝的一個下轄縣。
把這麽重要的一段情節放在林芝,是因為林芝地區是福建援藏的對口城市,二十年來大批閩籍幹部留在了林芝,我不想讓湄湄很有小資情調地去轉個山,朝個聖,叩幾個等身長頭就算淨化心靈,我想寫的是和現實相近的,一個南方姑娘在西藏的生活。
再有一個多小時就是2015年了,祝所有看文的同志新年快樂,來年阖家平安,萬事如意:)
☆、狹路相逢
當我想起你
有一種絕望的灰心
總會讓街頭某個相似背影
惹得忍不住傷心
當我又想起你
是我躲避不及的原因
總以為可以否定你的愛情
卻在不成眠的夜
我又想起你
——江美琪 《我又想起你》
從尼池小學到八一鎮要開半小時車,剛過去的這一周,郭湄幾乎每天都要跑一個來回,上午有課就下午去,下午有課就上午去,如果一天都有課,就等熄了燈再過去。除了剛到林芝那一個月,她還從來沒這麽忙過,直到珠珠軟糯糯的童音在電話那頭響起,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都沒見過這個寶貝丫頭了。
過去的許多個周六,郭湄會去托兒所接了珠珠,帶她到地區醫院和梅朵會合,然後一起下班回家吃飯,趕上梅朵值班,她們就在辦公室裏玩一會兒,吃過晚飯再回去。郭湄起初覺得小孩子頻繁出入醫院并不合适,但藏區的孩子養得粗犷,日子久了沒出什麽問題,她也就慢慢習慣下來。
這個周六梅朵又加班,小護士對珠珠比對郭湄更熱情,搶着抱小女孩到護士站吃零食,郭湄暫時移交了小朋友,正打算去找梅朵,就接到霞嬸打來的國際長途。
“阿媽怎麽這麽晚給我電話?你那邊該十二點了吧?”
“啊,今天下午睡了一覺,晚上不困,就想跟你說說話。”霞嬸笑着應了一句,“接到珠珠了?我聽到妹仔說話了。”
郭湄望向走廊上邁着小短腿晃晃悠悠走路的小女娃,唇邊也不由泛起微笑,“嗯,她嗓門太大了。”
“最近工作忙不忙?什麽時候放寒假?”
“還好,1月初吧,我都不知道哪天春節呢。”
“瞧你這日子過的。”霞嬸嗔了她一句,“湄湄,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阿媽直說呗。”
“跟懷謹到溫哥華來過春節好不好?”
“這個……回頭我和懷謹哥商量商量吧,他也不一定走得開。”
“你婆婆的意思,是想趁着春節,你們倆、你公公婆婆、藍藍阿謙他們,大家都到溫哥華來,熱熱鬧鬧的過個年。湄湄,阿媽就不跟你拐彎抹角了,你婆婆當初,是抱着懷謹娶了你,能收一收心回廈門的心思,才答應你們結婚,你們倒好,一起去西藏,兩年都不回來……”
“阿媽你別說了,這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什麽叫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你是他老婆,你的意見不是意見?就算一時半會回不來,叫他從米林調回林芝不行麽?夫妻倆一個在米林,一個在林芝,像什麽話?”
“阿媽……”郭湄轉身對着廊上白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極力隐忍煩躁的樣子,“是不是許阿姨又跟你說什麽了?”不然霞嬸怎麽會大半夜的突然給她打電話?
“還許阿姨!那是你婆婆!”霞嬸似乎比女兒還要無奈,“咱們家這個樣子,和許家是門不當戶不對,要不是懷謹從小疼你,阿媽是不希望你嫁進許家的,既然嫁了,就得好好處理婆媳關系,你讓她太失望,将來會吃虧的啊湄湄……”
類似的訓誡郭湄早已聽過許多遍,許阿姨對她有意見,她也心知肚明,可當初和許懷謹的約定,其中一條就是和他統一戰線,共同抵抗來自家庭的壓力,霞嬸和許阿姨的期望,她注定是要辜負了。
霞嬸又絮叨了很久,郭湄已沒有力氣再反駁,嗯嗯啊啊敷衍了半天才挂上電話。額頭抵在牆上長出一口氣,轉過來尋找珠珠,卻不想一通電話的時間,小朋友已經不見蹤影。
“珠珠?”她沿着走廊輕輕呼喚,護士站那頭有人看守,珠珠不會離開這條長廊的範圍,找不見人,想來是趁大人不備鑽到不知哪個病房去了。真要命,這一排還全都是男病房,郭湄不好意思貿然進去,只能一扇門一扇門低聲叫她的名字。
走到最後一間病房門口,剛叫了一聲,就聽小家夥在屋裏大聲回應,“阿媽拉!”
郭湄敲了敲門,說了聲“抱歉”便推門而入,珠珠背朝着她坐在病床上,手裏玩着一條髒兮兮的毛線圍巾,圍巾的另一頭纏在一只袖口半卷的手臂上,而手臂的主人,那個半倚床頭的男人,正平靜地,溫和地望着她,以一雙只在夢中,她才敢狠狠回想的如墨深眸。
郭湄不知道,他的內心是否也有一樣的鎮定,可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就快藏不住胸腔裏奔湧咆哮的情緒。兩年太短,夭折的感情仿佛已經幹涸風化,沒想到一個照面,一次對視,片片碎裂的铠甲下面,糾纏的情絲依然牽連着血肉,殘酷而新鮮。
“湄湄。”
“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黑眸有一瞬的黯然,很快便消失不見,郭行雲笑了笑,“還裝?”
“我真的不——”
“要裝就裝像一點,這些,還有這些,”他指着床頭櫃上他用慣的品牌剃須刀、啫喱水,保溫盒裏用紅蔥酥和沙茶粉調過味的湯湯水水,“我傷的是肺,不是腦子。”
其實郭湄想問的是他怎麽會突然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要知道他在這裏,她絕對不會讓珠珠到處亂跑。話說到這裏,再解釋也沒什麽意義,郭湄不敢再看他,甚至于不敢靠近,只能提了點音量叫道,“珠珠,過來。”
“阿媽拉,球球!”珠珠笨拙地轉身,很高興地把手裏的毛球揉給她看,“我也要!”
“好,阿媽拉回去就給你織,叔叔現在要休息,我們不要吵他好不好?”
珠珠好動但并不淘氣,聽了郭湄的話,立刻便朝床邊爬,郭湄往前走了兩步,剛要伸手,就見郭行雲将左臂懸空搭在床邊,讓小女孩兒順着他胳膊自個兒從床邊滑到地上,郭湄趕緊彎腰抱起她,借着抱孩子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緊張,“對不起,珠珠不懂事,吵到你了。”
“沒關系,我本來就醒着。”郭行雲又笑了笑,目光停留在珠珠泛着一點高原紅的小臉蛋上,“她多大了?”
“年底就兩周歲了。”
就在那一瞬間,她在郭行雲始終含笑沉靜的雙眸中,捉到了一星異樣的光芒。
郭湄如何不明白。可她該怎麽告訴他,這是個誤會,雖然曾經,也是她最奢侈最遙不可及的期待。
凝滞的氛圍被推門進來的梅朵打破。她沖郭行雲一笑算是招呼,接過珠珠,很識趣地退了出去。房間裏只剩下兩個人了,郭湄才低聲解釋,“珠珠是梅朵的外甥女,她爸爸媽媽都是地質勘探隊員,珠珠周歲的時候,夫妻倆在雅魯藏布大峽谷一起遇難了。”
郭行雲沒有說話。
“平時都是梅朵的媽媽幫忙帶珠珠,老人家晚年喪女,打擊也很大,我們怕她太累,到周末就盡量自己帶,讓她休息一下。”
郭行雲還是沒有說話。
“珠珠出生的時候她爸爸在山裏,梅朵在手術臺上,是我送她媽媽進的産房,後來我認珠珠做了幹女兒,她就一直叫我阿媽拉。”
天啊,他再沉默下去,她就要奪路而逃了。
“珠珠長得很像你。”郭行雲忽然說。郭湄松了口氣,臉上不由自主綻出笑來,“是啊,很多人都這麽說,也不知道是珠珠長得像漢人,還是我長得像藏民。”
“我看是後者多一點。”
說她像藏民?郭湄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兩年藏區生活,她知道自己胖了,黑了,皮膚也粗了,“唉,哪天回廈門,藍藍都要認不出我了。”
“這樣顯健康,你以前太瘦。”
一句話勾起從前,他不止一次說過她瘦,不過那都是在……某些不适合圍觀的場合,郭湄每次都會笑罵他流氓,有時候還會傲嬌地說大波妹多得是你去找啊,他就很認真地回答,自己養一個比較有成就感,然後把她抱在懷裏,吻着瘦瘦的她,吻得那麽陶醉。
兩年過去,同樣一句話,再也沒有那些撓得人臉紅耳熱的暧昧了,就只剩下單純的安慰,誠懇的關心,像朋友或家人,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疏離也不危險,而她曾經的背叛和傷害,在久別重逢後的現在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這實在是個包容她到近乎縱容的男人啊。
郭湄擡起頭,終于有一些勇氣正視他,就看到他正在單手疊圍巾,一對折,再對折,折成小小的一卷,醜醜的毛球露在外面。面對這條涵義複雜的圍巾,郭行雲并沒流露出太多讓她尴尬的表情,疊完了就伸手去夠床頭櫃的抽屜,只是床頭櫃在右邊,他從右肩到右胳膊都不能動,做起來不太方便,郭湄連忙上前一步拉開抽屜,幫他把圍巾放進去,見他背後的枕頭歪了,又幫他擺正,然後扶他調整到舒服的姿勢,自己才在床邊椅子上坐下。
“傷口還痛不痛?”
“不痛,下周應該能拆線了。”
郭行雲的傷勢,郭湄早跟梅朵打聽得清清楚楚,哪裏會不痛,逞強而已。郭湄悶悶地環視四周,這病房暫時只有他一個病號,但明顯是個雙人間,“你在加護病房住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挪過來?”
“沒生命危險了,何必占着地方。”郭行雲笑道,“警局和醫院打過招呼,不會安排新病人進來,除了少幾件搶救設備,我住在這裏也沒什麽區別。”
不提公安局還好,一提起來,郭湄更郁悶了,“你老老實實拍你的照片,怎麽會惹到偷獵者?”她偷偷去公安局打聽過,這家夥完全可以及時逃走,可他偏偏追了上去,要不是林業公安及時趕到,郭大少爺早已一命嗚呼,警方贊他是森林衛士,郭湄卻覺得他十足是個瘋子。
“我沒打算惹他們,也沒警察說的那麽高尚,我只是……想把他們搶走的相機要回來。”
郭行雲居然還有一點不好意思郭湄聽得直瞪眼,“你……你怎麽這麽傻啊!相機再值錢能比命重要?!”
“那時沒想那麽多,不拿回相機,這一趟西藏就白來了。”
他答得平淡,一字一句都是刻進攝影師骨子裏的價值觀,讓她後怕又讓她無奈。可他不是一直就這樣麽,最初吸引她讓她淪陷的,不正是這份獨特的執着和浪漫麽?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他去的每一個地方,拍下的每一張作品,她都是第一個欣賞者和品評人,那些看似妙手偶得的照片,背後又藏着多少蕩氣回腸的故事,她不是一直都聽得津津有味麽。
“給我看看墨脫的照片。”郭湄硬梆梆地提要求,“也不知道都拍了什麽,要拿命去換。”
郭行雲遲疑片刻,指指床頭櫃下方的大抽屜,“自己拿。”
于是,時隔兩年,郭湄又一次看到了他曾經到過的高山與深谷,巨大原木搭成了背包客棧,紅黃相間的秋林漫山遍野,遠處的雪山銀光粼粼,腳下的清溪盤桓如練,小小液晶屏如一幅卷軸,将高山寒帶到亞熱帶的迥異景色徐徐展開,她仿佛能觸及雅魯藏布江的白浪,念青唐古拉山的融冰,以及這美麗土地上,郭行雲一步步踏過的腳印。
“真漂亮。”她由衷地感嘆,“我在林芝兩年都沒有去過。”
“墨脫剛剛通了公路,人煙多了,很多東西快要看不到了。找個時間讓許懷謹帶你去吧。”
郭湄一怔,這是郭行雲第一次提起許懷謹,那麽尋常那麽自然的語氣,好像在他眼裏這安排天經地義,而他也從來沒有承諾過,有一天要帶她去環游世界。也許他真的已經不介意了吧,他的鏡頭裏有遼遠天地,他的身後是一個商業王國,他的生命如雅魯藏布江上的皮筏順流疾行,而她郭湄,只是他途中經過的,一顆不起眼的水滴。
若真如此,也是不錯的結局。
可惜下一秒,出現在屏幕上的畫面就動搖了她的信心。
郭湄從最後一張開始看,越翻時間越靠前,看完所有墨脫的照片,鏡頭一轉就進了米林縣城。商場門口人群繁密,漢藏雙語的店鋪招牌下面,那個一手抱小女孩,一手拎着超市購物袋的男人竟然是許懷謹,而站在他對面給女孩兒整理衣服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郭湄自己。
“這是什麽?”
“對不起。”郭行雲的聲音很低,“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西藏過得怎麽樣。”
“你跟蹤我?”
“我不知道你在哪裏,跟醫院打聽,只打聽到許懷謹去了米林。”
于是他也去了米林,看到了從醫院宿舍出來的一家三口,他們一起去超市,一起買菜,一起回家做飯,難怪他見到珠珠再見到她一點都不奇怪,在他沉默的注視裏,珠珠原就是她和許懷謹的女兒。
“你跟了多久?”
“不久,我在米林一共只停了一個小時,然後就去了墨脫。”的确就只有這一張照片,昔日未婚妻和另一個男人安穩幸福的小日子,再窺視下去,又有什麽必要,郭行雲伸手按在相機上,有些自嘲地笑笑,“沒想到我也會幹偷拍這種事吧?對不起湄湄,你不喜歡,我可以删掉。”
萬裏迢迢到西藏,是為墨脫美景,還是為了看她一眼,不顧一切要搶回相機,是為了裏面的高原,還是有她的畫面,郭湄忽然不敢确定。
“留着吧。”她将相機還給郭行雲,“那天是懷謹哥生日。”
“那回頭,我發到你郵箱。”
“好,謝謝郭老師。”
“許懷謹——”
“他不會介意。”
郭行雲摩挲着猶帶她指尖溫度的相機,目光順着她的手慢慢爬上她臉龐,“湄湄,”像是牽動了胸前傷口,他有些艱澀地開口,“本來走完墨脫,我就準備回臺灣了,受傷住院完全是意外,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
“郭老師……”
“再過兩周我就能出院了,你以後,不用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第一更~湄湄和郭老師終于重逢了。
新年第二更~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章把老郭寫得好無奈好無奈……
☆、山高水長
我若不曾愛過你
甘會這呢傷悲
思念的風微微啊吹
自透早吹到暗暝
我若不曾愛過你
甘會彼呢歡喜
少年的面憨憨啊笑
自彼時笑到這時
——動力火車 《我若不曾愛過你》
之後的兩個星期,郭湄果然沒再踏足地區醫院外科病房。梅朵說郭行雲恢複得很快,小護士們都搶着值他病房的班,一個比一個照顧得仔細,郭湄給她們的煲湯食譜,她們學得比崗位考核還要認真。
郭湄對此深信不疑,一旦脫離了重病號狀态,這個男人有十足本錢讓小護士們主動把服務水準上調n個級別,所以,她真是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也沒有立場去擔心了。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就到了工布新年。藏歷九月三十的晚上,郭湄和許懷謹一起在米林縣梅朵的老家過除夕。窗戶換上了新布簾,屋頂插上了新經幡,院子、房梁和廚房都畫滿了象征吉祥如意的卍字,少了珠珠的爸爸媽媽,多了郭湄和許懷謹,雖然失去親人的悲傷還沒有完全退去,至少在這個大年夜裏,這個家是喜慶熱鬧的。
吃過年夜飯,珠珠系上了郭湄給她織的新圍巾,圍巾兩端各釘了整整一排毛球,小女孩兒很高興,一會兒抓抓這顆,一會兒抓抓那顆,叽叽呱呱說着大人們聽不懂的話。郭湄和梅朵在廚房裏洗碗,見許懷謹進來便問他珠珠都在說什麽,許懷謹頗有些郁悶,“我逗她,讓她把圍巾送給我,她居然不肯。”
“珠珠念叨半個月了,當然舍不得,我跟她要她也沒給。”梅朵笑道。許懷謹更不忿了,“那她一口一個阿庫拉是什麽意思,我還以為她優待我呢。”
阿庫拉是藏語的“叔叔”,郭湄心裏一跳,下意識轉頭,目光正和梅朵撞上,兩個人心照不宣地重新低頭,誰也沒作聲。
“怎麽,除了我,珠珠還有別的阿庫拉不成?”
郭湄手下一抖,沾滿泡沫的小碗滑脫了,磕在水槽裏,發出清脆的響聲。不不不,這句話不對,非常不對,她偷眼朝梅朵看去,就看到梅朵撥浪鼓似的搖頭,“我什麽都沒說!”
隊友啊,這和說了有什麽區別……
“梅朵,你去陪珠珠吧,我來洗碗。”
梅朵如獲大赦,手都來不及擦就溜出去了。許懷謹站到郭湄身邊,接過她抹了洗潔精的碗,拿到水龍頭底下沖洗。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廚房裏只有碗碟輕碰的聲響,終于所有杯盤都洗完了,許懷謹扯了手巾替她擦手的時候才漫不經心地開口,“別懷疑梅朵,她真的什麽都沒說。”
郭湄猛地擡頭,許懷謹彈了彈她腦門,“除了梅朵我就沒別的眼線了?再說——他在地區醫院大小也算個名人。”
“我,我只見了一面,他轉到普通病房,不小心碰到的。”
“只見了一面,珠珠就跟他那麽好?”
“真的只有一面!他招小孩子喜歡!”郭湄小聲又倔強地分辯,“以前我不會哄也不會抱珠珠,她不也老粘着我……”
“珠珠是你看着出生的,他算什麽?”
“有人就是有孩子緣,懷謹哥你不要老針對他……”
“我看他不順眼。”
“他沒惹你……”
“他把你害得那麽慘!”
“他不是故意的……”
“他故意一個試試!”
郭湄不說話了,悶頭站在水槽邊,雙手機械地絞着手巾。許懷謹嘆了口氣,扯過手巾挂回去,“湄湄,你今晚一直都心不在焉。”
“我沒有。”
“阿媽拉都看出來了,還問我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說,我怎麽回答?”
“懷謹哥,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其實我心裏都明白,老天注定的事,強求也沒用……可今天是除夕,大家都開開心心熱熱鬧鬧的,他一個人在醫院,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也挺可憐的是不是……”
“你還可憐他。”
是啊,她還可憐他,難道最可憐的不是她自己麽,兩年前那個不堪回首的夏天,許懷謹帶回林芝的,是怎樣一個破碎殘敗的郭湄啊。他安排她到尼池小學做生活老師,又介紹梅朵一家人給她認識,沒有尼池小學的孩子們,沒有水晶一樣可愛的珠珠,到今天,她還會是當年那個槁木死灰般的郭湄。
珠珠第一次叫她阿媽拉的時候,她的心疼得都要碎了。
這樣的她,哪裏還有力氣可憐別人,更何況那不是別人,那是她曾經用盡了全身力氣愛過的男人。
曾經,愛過。
“對不起懷謹哥,答應過你的事我都記得,我只是……聽說他很快就要出院了……”
他會回臺灣,也許再也不會到林芝來,也許下一次見面他已經嬌妻在懷,全然忘記在某一年的初冬,他曾為一個負心的女孩兒遠走西藏,為一張她和別人的照片奮不顧身。“你以後,不用再來”,米林縣那一個小時原是他對她的告別,郭行雲,他終于要放下了,這不正是她一心所盼麽,她是不是該大方地,欣慰地去跟他說一聲山高水長,珍重萬千。
“你沒有對不起我,倒是該跟梅朵她們道個歉。”許懷謹忽然說。
郭湄疑惑地擡起臉,只見許懷謹食指勾着車鑰匙,在她眼前悠悠晃動,“大年夜提前退場,不該說句對不起麽?”
“我,我這就去!”
米林縣到八一鎮不過七十公裏,郭湄趕到地區醫院的時候,鐘聲沒有敲響,除夕尚未過去,小小城市還喧騰一片,唯有醫院病房像從現實世界抽離了出來似的,竟比平時更加安靜。這不奇怪,工布新年是整個林芝地區最重要的節日,但凡還能動彈的病人都回家和親人團聚了,還留在醫院的只有兩種人,下不了床的,沒有家的。
郭行雲無家可歸,但他能下床,于是郭湄推門進來看到的,就只有一張空蕩蕩的病床,一間沁着微微寒意的房間,以及陽臺的靠背椅上,一個懶懶抽煙的背影。
“郭行雲你知不知道自己肺上還有個洞啊!”
郭行雲聞聲回頭,滿眼的意外和迷惑,還有一點點的驚喜,細小微弱,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卻刺痛了郭湄的眼睛。她定了定神走過去,摘掉他夾在指間的煙,四下裏找了找,只在陽臺欄杆上看到半個剪開的易拉罐,裏面躺着四五只燃盡的煙頭。
病房不提供煙灰缸,這家夥就自力更生了,郭湄很生氣,“抽這麽多,還要不要你的肺了?!”
“總共也就這幾根,我還沒……”
郭行雲只說了半句,便在郭湄的怒目而視中很知趣地閉了嘴。人人打扮一新的除夕夜,他穿着病號服,外套只扣了最下面兩顆扣子,腳上蹬着塑料拖鞋,超期沒打理的頭發長長的,整個人又開始進入階段性流浪漢的狀态。三個星期的治療,他還沒完全養回原來的氣色,原先十分的潇灑不羁便有七分成了憔悴落寞,還有三分藏在滿不在乎的眼神裏面,被她一瞪,縮了回去,無辜得讓郭湄接下去的十七八句責備都再也不能出口。
“今天過年,我給你帶了點吃的。”郭湄把帶來塑料袋和保溫盒放在陽臺小桌上,“這是我自己炒的糌粑,要就着酥油吃,這是梅朵媽媽炸的卡賽,特別甜,這是人參果,這個叫古突,過年一定要吃的,路上泡久了,可能有點糊,你別介意啊……”
“你趕時間嗎?”郭